陶方宣
蔞蒿的工筆之美
在江南,春天的蔞蒿有一種工筆之美。美的感覺是汪曾祺帶給我的,早年讀他的小說《大淖記事》,文字似乎用雨水洗滌過,人物仿佛用工筆描繪過,沾著水鄉(xiāng)的晨露與草葉:“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一”
仿佛萎蒿就生長在汪先生筆下,紙上——初春,只要落幾場雨,煙雨中,江南河灘上池塘邊,一地萎蒿青青——蔞蒿長于臨水之地,在其它草木剛剛綻出新芽時,它起了一片綠,遠遠地看就像一片煙,浮著,水帶不走,風吹不散。這時候,牧童便去河灘上采摘,雨稀疏地落,小小腦袋上扣著竹笠,猶如碩大的蘑菇,老水牛沿河岸咀嚼,一只雪白的鷺鷥獨自立在水中央,像哲人般思考。
汪曾祺說:“萎蒿是生于水邊的野革,粗如筆管,有節(jié),生狹長的小葉,初生二寸來高,叫做萎蒿薹子,加肉炒食極清香一”蔞蒿有一股清香,采摘過后放過一晚,便老如細棍,所以采摘萎蒿要趕早采,趕早提到露水街出售,一見到青青蔞蒿,便知道又一個春天姍姍而至。蔞蒿采回,重新摘過用開水焯一下,放入臭干子,淋上麻油,那種特殊的香味分外誘人,江南人闖到就要流口水。此時一般人家皆儲有半透明的冬臘肉,臘肉干絲炒蔞蒿,佐飯下酒皆是美味。在那很短的季節(jié)里,又常落雨,煙雨中,江南萬千傍水的古鎮(zhèn),一家家隱沒在桃花柳陰小飯館里,你都能找到這道蔞蒿炒臘肉——坐在臨水樓窗前,點一碟蔞蒿端一碗黃酒,江南細雨千絲萬縷,江南楊柳柔情纏綿,一兩朵油紙傘,三兩聲黃梅調(diào)——酒還沒飲人就微醉,此時惟一的念想,便是蕩一葉扁舟在桃花夾岸的河流上歸隱。
蔞蒿的蔞字很多人不識,讀成樓——汪曾祺特地標注:“萎蒿的蔞字,我小時不知怎么寫,后來偶然看了一本什么書,才知道的。這個字音呂,我小學有一個同班同學,姓呂,我們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萎蒿薹子——許多從婁的字都讀呂,如屢、縷、褸?!笔V蒿二字我從沒有讀錯,這是故園野蔬,我將它當成同鄉(xiāng),在我生活過的地方,它亦形影不離一路生長:蕪湖、南京、上?!袝r在菜場見面,并不購買,只是拿起它聞聞那股清香,一如見到老鄉(xiāng)打個招呼。
蔞蒿莖紫紅纖細,碧綠的葉細長狹小,生長在草灘的萎蒿有一種工筆之美,一直想著將它畫下來,然后再配上蘇東坡那首著名的蔞蒿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在蘇氏筆下,煙雨江南盡顯工筆畫的柔美與清麗:萎蒿、蘆芽、竹枝、桃花,還有春江以及不時潑刺躍出水面的河豚——這樣想著,我的心就如同一只烏篷船,晃晃悠悠悠悠晃晃,仿佛蕩進某個蔞蒿灘頭,撲鼻的清香就是我無邊的鄉(xiāng)愁……
蘇州的清淡滋味
汪曾祺說:“都說蘇州菜甜,其實蘇州菜只是淡,真正甜的是無錫。無錫炒鱔糊都放那么多糖,包子里的肉餡也放很多糖,沒法吃——”無錫菜的甜蜜沒有嘗過,蘇州菜的清淡倒是甚合我心。
我去過蘇州多次。從上海去蘇州比去浦東還方便,記憶里它就像一片荷葉,漂浮在南方流水之上,這是個惟美的地方,桃花太艷,女人太俏,茶館太多,書場太密,歌曲太軟——還有,還有就是美食太淡——清淡的淡。蘇州的美食多得數(shù)不過來,僅僅是小吃點心就名目繁多,采茉莉花時和插梔子花時吃的點心是不一樣的,剪梅花時或打桂花時嘗的點心又是不同,季節(jié)性表現(xiàn)在蘇州小吃上特別明顯,比如艾草青青時,就能吃到艾草綠汁染成的清明糕團,桂花芬芳時,肯定能吃到桂花糖藕,那又香又糯的桂花糖藕就用棉布圍在木桶里沿街叫賣,多是一些頭插桂花的女人,一邊走一邊敲著竹梆,這樣的美食看著就能大飽眼福——它又是農(nóng)耕的懷舊的環(huán)保的綠色的,符合人文情懷與現(xiàn)代理念。車前子寫過蘇州奇奇怪怪的小吃,什么梅花脯、海棠糕、蟹殼黃,還有扁豆糕——小販們提著竹籃在書場戲院等人流集中的地段站著,也不叫賣,就在那里靜靜地守候,他的心是篤定的,相信老蘇州會聞香而至——是的,那種獨特的香氣老蘇州一聞見就饞得要流口水,他們知道扁豆糕上市了,像蜜蜂聞到花香,嗡嗡飛來。扁豆糕制作過程好比一種美的儀式:將扁豆籽蒸熟,滾壓成粉再加糖炒過,以此作坯再制成糕。糕分兩層,下層摻了草汁為淡綠色,上層是摻了薄荷的米粉為乳白色,吃時抹一點玫瑰醬,為粉紅色,拿在手里,淡綠乳白粉紅,好看極了,吃到嘴里一片清涼。初夏時節(jié)坐到開花的槐樹下吃,小蝴蝶一樣的槐花啪達落下一朵,啪達又落下一朵,再看一個蘇州女孩子從對面石橋上姍姍走過,那就是人生最美妙的一瞬,恍若初戀。
汪曾祺記得蘇州人特重塘鱧魚,一提起塘鱧魚,立馬眉飛色舞?!疤流k魚是什么魚?我向往之久矣。到蘇州,曾想嘗嘗塘鱧魚——這種魚樣子不好看而且有點兇惡。渾身紫褐色,有細碎黑斑,頭大而多骨,鰭如蝶翅。蘇州人做塘鱧魚有清炒、椒鹽多法?!蔽以谔K州找不到汪曾祺愛食的塘鱧魚,卻找到一種蒸餛飩,餛飩蒸著吃怕只有蘇州才有,先將牛肉素菜餛飩蒸熟,配一碗蛋皮湯和麻油香醋來吃,兼有燒賣、餛飩、湯包三種風味,吃起來有風味也有趣味。還有一種灰湯粽,精巧如紅菱,顏色為灰色半透明,不蘸白糖,澆一種特制的糖油,這種粽子現(xiàn)包現(xiàn)煮現(xiàn)賣,許多人排隊,長長的隊伍從小巷拐到大街上,拐到肯德基門口,肯德基食品哪里比得過它?包粽子的老婆婆大概習慣了這種場景,任憑人催,一點也不著急,老半天包一只,老半天包一只,動作里有著一種蘇州人才有的悠閑與篤定。
蘇州是出美食家的地方,已故的蘇州作家陸文夫就寫過一篇很有名的小說叫《美食家》,把蘇州的美食寫絕了。其實蘇州作家也是一道道點心、小菜:陸文夫、范小青、蘇童、車前子——他們不是麻辣火鍋或生猛海鮮,而是滋味清淡的江南鄉(xiāng)菜,一律裝在青瓷細花的碗盞里……
紅蘿卜的花樣年華
紅蘿卜給予我的記憶全是美好的花樣年華——胖胖的身子像裹著臃腫的紅棉襖,長長的根須像女孩子的發(fā)辮,翠綠的蘿卜纓像一條綠裙子,整個就是正月里一身喜氣的鄉(xiāng)村姑娘,稚拙的,農(nóng)民畫式的,猶如梵高或高更,甚至陜北窯洞里那些剪紙、泥塑的大爺大娘。
我們老家叫它楊花蘿卜。楊花像雪花一樣飄飛時,紅蘿卜離開菜園,裝在竹籃里來到街市,猶如村姑出嫁。我常常會拿一個在手里看,舍不得切開。紅蘿卜切絲涼拌澆麻油,滋味最美;當然也適宜煲湯——汪曾祺說:“有一位臺灣女作家來北京,要我親自做一頓飯請她吃。我給她做了幾個菜,其中一個是燒小蘿卜。她吃了贊不絕口。那當然是不難吃的;那兩天正是小蘿卜最好的時候,都長足了,但還徊嫩,不糠;而且我是用干貝燒的。她說臺灣沒有這種水蘿卜。”這個臺灣女作家就是瓊瑤,我猜想當年的瓊瑤大嬸一定吃得眉開眼笑,說不定還漏出她的口頭禪:好好喝哎?;蛘呤牵汉渺n好靚的湯哎——可惜除汪老外沒人聽到,汪老太聽到也不會吃醋,她不會想到這個團臉短發(fā)的家庭婦女寫起《情深深雨蒙蒙》來,會把全中國的女孩子弄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
楊花蘿卜燉干貝我克隆過。哪年春天,楊花飄飛如雪的時候,我到上海郊外訪她,把所有的廢話都說完后,我說:給你露一手吧。我在市場上找到楊花蘿卜,它紅得像糖葫蘆,像愛臉紅的小姑娘。菜販叫洋蘿卜,中間少了一個花字。將蘿卜切片在鍋里干炒,炒到微微發(fā)焦。干貝找不到,河蚌倒正上市,就用它代替,放在砂鍋里婁葉燉,沒一會兒就有腥氣撲鼻,黃酒和姜塊壓不住陣腳,三只蒼蠅聞腥而至翩翩起舞。這是料定的事,我就切半碗咸肉投入,果然腥氣全無,絲絲幽香彌漫起來。一下午我就守著砂鍋,在咕嘟咕嘟自言自語的嘮叨里,埋頭看完了汪曾祺的《大淖紀事》,又隨手翻翻瓊瑤的舊作,最后打開蓋子看一看,濃香軟爛,清腴嫩滑,是一種很少有人嘗過的獨特滋味,一如汪曾祺隨筆或沈從文散文。我一連喝掉三杯花雕,覺得自己就是汪曾祺了。醉眼朦朧中,就權(quán)當她是瓊瑤吧,可她老大不情愿,跟我開玩笑說,她寧愿做亦舒。
汪曾祺對楊花蘿卜入癡入迷,“這個名稱很富于季節(jié)感,我家不遠的街口一家茶食店的屋檐下,有一個歲數(shù)大的女人擺一個小攤子,楊花蘿卜下來的時候,賣蘿卜。蘿卜一把一把地碼著,蘿卜總是鮮紅的。給她—個銅板,她就用小刀切下三四根蘿卜。蘿卜極脆嫩,有甜味,富水分。自離家鄉(xiāng)后,我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蘿卜,或者不如說自我長大后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蘿卜。小時候吃的東西都是最好吃的?!?/p>
幾句話又讓我想起鄉(xiāng)間的紅蘿卜,楊花飄飛的某個早晨,我?guī)е魂牶⒆硬戎端グ翁}卜,胖胖的紅蘿卜睡在菜園里做夢,紅蘿卜一樣的孩子們拔起一只只紅蘿卜,面帶驚喜,高聲尖叫——
本欄責編張邦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