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任林舉,大概做夢也沒有想到,上個月,他會從一個盡管理念獨特、技法新異,但確乎“純粹”的散文作家,一夜之間成為媒體糾纏的新聞人物。他的一篇散文,成為2009年全國高考語文試卷中的一道閱讀理解題,且占分值達22分之多。高考至今,尚未“滿月”,而任作者卻已歷經(jīng)春夏秋冬四個季節(jié)。
我的散文《岳樺》成了2009年全國高考語文試卷中一道閱讀理解題,幸,還是不幸,這是個問題。大凡知道我名字的,又知道這件事的,都一一道賀,好像我在香港的跑馬場買了一匹不起眼的馬,這馬一鳴驚人,使我有了重大收獲,如此看來,我是實實在在地幸了。但這之后的幾天,我不得不與媒體周旋,進而又不得不按照媒體的意思與高考的標準答案“PK”。就這樣,周旋來“PK”去,一段時間下來,自己竟然在懵懂之中成了媒體的“子彈”。幡然醒悟,悔之晚矣。就這樣,當初那一點兒少得可憐的自得,最后也叫他們整得徹底灰飛煙滅了。
按理說,一篇散文成為某一時期、某一特殊群體的關(guān)注重點,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并沒有什么值得大呼小叫。我自己對這件事,說澹定是有一點美化自己,其實就和又發(fā)了一篇東西,看的人說挺好那種感覺差不多,真的也沒什么,雖然高考選拔的是“狀元”,但一篇成為高考試題的文章不意味著就是文章中的“狀元”。不管別人怎么忽悠,我始終認為,這是一個偶然,今年是我的,明年是他的,后年又是別人的,就這樣平常。寫散文的作家堆里,我自己什么位置我清楚;就是在我自己的文章里,《岳樺》也并不是我最看重、最推崇的。
但媒體不這樣想,他們以為我就像一個耐不住寂寞的“背氣”明星一樣,頻頻地張望又“猶抱琵琶”地等著他們。在是否接受媒體采訪這件事上,我只是在想,媒體是專業(yè)的,他們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以為這是新聞就是吧,我沒什么理由不配合,于是便老實厚道、簡簡單單地接待了那些看似隨意卻暗藏心機的“無冕之王”們。
一開始只是感覺到某種說不清的別扭和莫名的懊惱,為什么每一次我準備好了的應對方案,到了接受采訪時都一一落空派不上用場;又為什么我最不想遇到的問題總是會不可避免地一一遭遇。這時我還沒有看清感覺后面真正的原因。后來才慢慢地反應過來。原來記者和我的目標并不是一個,我心里想的是文學精神,而記者們卻惦記著大眾的眼球。他們要的是另外一些噱頭。沒有噱頭哪來的賣點,沒有賣點哪來的銷量,沒有銷量哪來的效益。我想這個理我是明白的,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們就讓我與高考的標準答案“PK”上了。
說這些時,我并不是要責難那些風華正茂的記者,要怪,只能怪自己沒經(jīng)驗。而對于一個沒有經(jīng)驗的人說,當他突然面對某一“PK”對象時,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PK”,而不是應該不應該“PK”。實際上,我所面對的“PK”,不管我們主觀上如何認識和理解,也不管有心或無意,在客觀上卻構(gòu)成了某種陷阱,路至三岔,向后,向左,向右,似乎怎么走都是錯的。事已至此,原路返回顯然是不可能的,你不可能讓記者來了又轉(zhuǎn)頭回去,恐怕那將是更大的新聞;那么,再向前,回答或不回答,似乎也都難以避免進入一種尷尬境地。
先說回答。答成標準答案的文本樣式可能性不大,畢竟,不當學生好多年,學校里的事情已經(jīng)很是陌生了,一道語文閱讀理解題到底要關(guān)注和追問一些什么,已經(jīng)不在我的思維體系里面。作者與讀者的關(guān)系是難以言說的。一位作者與一位應試學生,一篇文章要表達的意思與一道試題的標準答案,在更多的時候并不是一一對應的,因為彼此的心思并不在一個平面上運行。
作家韓少功在一篇文章中記述了他在某大學講課時的一個課間調(diào)查。當他問誰讀過三本以上法國文學時,只有四分之一的學生舉手;當他問誰讀過《紅樓夢》時,只有五分之一的學生舉手。接下來他寫道:“這是一群研究生,將要成為碩士或博士的。他們很誠實,也毫不缺乏聰明。我相信未舉手者已做過上百道關(guān)于《紅樓夢》或法國文學的試題,并且一路斬獲高分——否則他們就不可能坐在這里?!边@段話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是學生們(大學生尚且如此,更何況高中生)并不依賴于對原文的閱讀,完全可以答出高分;那么反過來說,是不是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就算是文章的原作者也不一定能答出高分,因為很多題目的設(shè)計是有其定式的,有時與真正的閱讀與理解并沒有多大關(guān)系,這種原作與問題設(shè)計的“脫節(jié)”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會造成作者與讀者間的溝通障礙。
平心而論,這些年的在校教育已經(jīng)較以往有了很大的改善,業(yè)內(nèi)人士已經(jīng)認識到了應試教育中的極端模式化給學生的理解力、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造成的傷害。在語文教學方面,盡管在一些大綱或標準中仍然很“重視對學生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仍然一再強調(diào)著“李白的雄奇,杜甫的沉郁,李商隱的朦朧,還是蘇軾的豪放,李清照的婉約”,但在教材的審定和閱讀材料的選取上已經(jīng)有了注重當代性,注意與最前沿的文學作品接軌的明顯傾向。高中教材里當下活躍的作家及其作品的比重正在逐步加大,近幾年的高考閱讀理解試題里更是頻頻出現(xiàn)了一些新面孔。這讓我們在濃重的霧氣里看到了白亮的光,感受到了清爽的風。
然而,事情的另一面卻仍然不可漠視,由于考試和人才選拔的機制并沒有從根本上發(fā)生變化,所以一些位格上的僵局還一時難以打破。這就好比一場球賽。很顯然,作家是球員,在場內(nèi),而學生是觀摩者或研習者,在場外。作家要解決的問題就是要進球,在一定的規(guī)則下,不管是強攻還是迂回,不管是左閃還是右挪,只要最終能夠把自己要表達的意思流暢或艱難地表達出來,就算成了??梢韵胂螅绻粋€球員一上場就開始琢磨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依據(jù)是什么,寫在哪一本教程里的哪一頁,我敢保證,他是必輸無疑的。而一個學生則要把那些作家并不會刻意考慮或正是要忘卻的問題一一考慮,一一分解開來,從基礎(chǔ)到技巧,從策略到戰(zhàn)略,以至于一個細節(jié)與下一個細節(jié)、一個段落與下一個段落之間的起承轉(zhuǎn)合,各種修辭、各種手法……只有這一系列的問題都解決了以后,才允許他們正式上場。
問題恰恰就出在這里。這是一個巨大的悖論和矛盾。按照常理來推測,一個連別人的步法都看不懂、都研究不明白的學習者,怎么能夠到場子上去,當正式隊員呢?所以要出現(xiàn)高考、標準答案等一類事物,或許這都是基礎(chǔ)的要求和必要的標準,如果沒有這種近于規(guī)范的考量體系,用什么來衡量到底誰是站在場外佼佼者呢,最關(guān)鍵的是用什么來保證評價的公平性和準確性呢?但很多的時候,我們所做的事情剛好是事與愿違的,當受考、受訓者們準確無誤地把這些問題一一解決之后,他們的腦子里卻只剩下技法和規(guī)則了,由于受到了大量強化和固定的思維訓練之后,他們的思維習慣僅僅停止在這個層面,而不再向下延伸,不再能夠把意愿直接與行動相聯(lián)。于是在學生中,就有了會寫作文的人,基礎(chǔ)知識卻不夠牢固;而基礎(chǔ)知識牢固的人,作文水平卻較差的傾向。如果分類的話,我自己肯定是那類回答不好問題(當然也并不會完全錯誤),而只會寫作文的學生,因為整個學生
時代,我的語文分數(shù)都是被那些基礎(chǔ)知識拉低的。
下面還是看看我的答題經(jīng)歷吧。在這篇閱讀理解里,出題者設(shè)計了四個問題,其中第一個小題問,為什么在寫岳樺之前要插入一段回憶文字,我認為簡單得如同白送,不就是用記憶的模糊反襯岳樺形象的鮮明清晰嗎?但標準答案似乎也并不是這么回事。第二題是解釋文字的含意的,共有兩段,其一是“我仿佛看到一種神秘的力量或意志,正加到這些樹的軀干之上,使這些倔強的生命在掙扎中發(fā)出了粗重的喘息和尖利的叫喊”;其二是“命運伸出了它無形的腳,一部分樺便應聲跌倒,一個跟頭跌下去,就掉入了時間的陷阱,再爬起來,一切都不似從前”。對于這兩段文字,我真的是無從答起,因為我認為含意都在文字之中,已經(jīng)不需要過多解釋了,我沒有能力用含意解釋含意,那么,我做的答案當然就可想而知了,不會正確的。第三題問:作者堅信岳樺和白樺是迥然不同的,他的主要理由是什么,請根據(jù)文章做簡要概括。我的回答很簡單:文章里面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這又不是標準答案。到了第四題,問得更加難:文章最后一段運用了哪些修辭方法來表現(xiàn)岳樺?這樣寫有什么好處。修辭方法尚可以回答,但有什么好處呢,我真的說不太明白了。這樣算下來,總共22分的題,我得不上幾分,不及格是一定的了。
實際上,在我的回答里,有很多不回答的成分和部分,一方面真的是難以回答,另一方面也真的不想回答,因為從不當學生的那天起,就不想再回答任何試題了,因為這些年的學生生涯已經(jīng)足以讓每一個學生出身的人不寒而栗,避猶不及,怎可重蹈覆轍,終于可以不好好回答問題了,怎肯再與學生們一樣有板有眼地回答問題呢。人的偷懶和惰性有時是不分時間和場合的,我不好好答題是因為我已經(jīng)沒有學生時代那份勤勉恭敬的心境了。這就是我在前面提到的另一條路一不回答。很顯然,對于一個必須回答的問題,不回答與回答錯誤是一樣的,甚至比錯誤更加錯誤,如果說不全面的答案還能得那么幾分的話,不回答則是零分。對于一個打了零分的學生,肯定會有父母、親人、朋友、師長等好幾群人恨得咬牙切齒;而對于一個原創(chuàng)者,尷尬固然尷尬,但又有誰能夠說三道四呢?譬如有一位說了一句玄奧的話,很多人是知道其妙處的,但你去問他為什么那么說,他回答不知道,或就是想那么說,你有膽子和顏面去指責他癡呆嗎?很顯然是不能的。想來想去,最可憐的還是那些學子們,領(lǐng)會了很多人的文章,卻不一定領(lǐng)會了這一篇,領(lǐng)會了這一篇也不一定能夠精確表述,就是精確表述了也不一定能對上標準答案。想到這些時,真為自己那篇散文折磨了那么多無辜的孩子而忐忑不安,但愿他們都能夠在這四個問題面前順利通過。
然而,我的尷尬并不在這里,而在于我的小小僥幸再一次不由自主地被記者們延伸放大。也許,他們對我是善意的,說了我一籮筐好話,并暗含安慰地表示,答不好或答不上并不是我的愚蠢,而是劍指出題的人和做標準答案的人。他們在文章里說“作者的回答與標準答案相差十萬八千里”,在做新聞標題時說,“作者表示標準答案偏離了原文思想”。這樣一來,就把我變成了涂了油彩的鐵槍頭,直直地刺向考試制度及教育體制。
我在這里要做的并不是為自己辯解,而是為自己澄清,我沒那個意思。我沒有研究過,并且不了解考試制度及教育體制,也不想管那么多按社會分工不應該我管的事情,可是那些躊躇滿志的記者們以為他們發(fā)現(xiàn)了新聞背后的“新聞”,他們以一場“PK”游戲拒絕了我想表達的文學精神,并不是高考試題的標準答案偏離了我的思想,而是他們的采訪偏離了我的“思想”。
近日,有教育界人士著文稱“2009年高考語文全國卷遵照了命題既要保證平穩(wěn)過渡,又要體現(xiàn)新大綱理念的原則,從試題中來體現(xiàn)新大綱理念,落實了課改精神和教育部《語文考試大綱》的各項要求,充分體現(xiàn)了語文教學的人文性,為語文教學指明了方向:弘揚人文精神,使學生理解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熱愛社會、熱愛自然的感悟,增強對真善美的辨別,以塑造全面發(fā)展的有健全人格的人”。這些話,當然有一些虛飾美化的意思在里面,但也不能說沒有一點實情,按照當下的實際狀況論,至少能占上對開,這就已經(jīng)讓人暗自慶幸了。我也知道,目前的高考制度以及現(xiàn)行的教育制度有很多不夠完善,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最起碼目前我還沒有對其進行貶抑或攻擊的想法,我不想在事物正在發(fā)生變化的過程中說三道四,這是我的性格。
實際上,媒體躲在我的背后做了一個四兩撥千金的動作,就把我當“槍”給“放”了。就好比他們拎著我的胳膊輕輕往旁一帶,我那只握著利器的手就傷到了人,而不管那人是不是該傷。面對這樣的事情,我會有很強烈的被愚弄感,我不想做時卻被迫做了,我就會覺得被別人操縱和利用了,哪怕是真的收到了伸張正義的效果,我也不會有光榮感,我要自己想清楚才行,我要自己真正地覺悟了才行,遑論這件事本身是對是錯。
一篇散文與一道高考試題之間的關(guān)系,是文學與教學之間的關(guān)系、作者與讀者的關(guān)系、表達與解讀的關(guān)系,這應該是一種單純的充滿了喜悅的關(guān)系,還是那句“見仁見智”最接近閱讀與理解的真諦,在作者與讀者之間,表達與解讀之間,從來都不存在著誰偏離了誰的思想的問題。盡管考人與被考有時并不令人愉快,但拋開分數(shù)之外的一切理解和記憶都應該是難忘和美好的。媒體的介入,無疑把這種單純的關(guān)系復雜化了,變成了社會體系里諸多關(guān)系中的一種牽連關(guān)系,它是普遍聯(lián)系的、現(xiàn)實的,同時也是不可回避的。人在社會這張網(wǎng)里生存,總會有意想不到的絲綱掛到或粘到自己的身上,每一個人都會本能地以手相撥,縱然是徒勞但也體現(xiàn)了一種個人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