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燕青
“我相信我的一生必須在歌唱中度過”
——惠特曼
生命中的河流
忘不了那個午后,斜陽照在空曠、寂寥的庭院里。我聽著遠處老式留聲機反復播唱的電影插曲《一條大河波浪寬》。我溫暖地流著淚,內心不再是荒涼與憂傷,庭院里的花開了,我的心花也開了。草木葳蕤、鳥語蝶舞,一派盎然春意。
那時正是文藝的春天到來之時,許多老歌中的禁歌解凍。這首電影《上甘嶺》的插曲雖沒有被明令為禁歌,但也并不提倡,很曖昧的。那個年代只要涉及愛情、美的東西都是見不得陽光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無法理解。那時我們唱鏗鏘有力的語錄歌、氣壯山河的樣板戲歌、婦孺皆知的造反歌,跳忠字舞,看《半夜雞叫》一類的電影。世界洋溢著慘烈的殺伐,少女的情懷也被戧殺在永遠的蓓蕾,身體更是注定不能綻放的花兒,強勢的荷爾蒙、力比多也無能為力。我們把心暴露在陽光下,把身體留在黑暗中。而今身體就是花兒,郭蘭英剛毅不失柔媚的音質真的就讓花兒在陽光下綻放了、怒放了?!肮媚锖孟窕ㄒ粯?,小伙子心胸多寬廣?!比缁ǖ纳硇挠钟袑拸V的胸懷來呵護,我又怎能不流淚。我是姑娘,我是如花一樣的姑娘,可以恣肆綻放玫瑰一樣的顏色、水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再也不是“青年婦女同志”了。我下鄉(xiāng)的時候,我們這些十六七歲的女孩,一概被當?shù)乩限r、小農們稱為“青年婦女同志”,恨得我們牙癢癢,因為在我們那時的印象中,只有結了婚生了孩子的女人才被稱為婦女。那時,在我們眼里,結婚、生孩子都是骯臟的、不光彩的事。
終于可以這樣明目張膽地唱、肆無忌憚地聽這屬于陽光、沙灘、玫瑰、紅葡萄酒的歌。也許那個播放這首歌的人和我心有靈犀吧,否則他又怎會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播放。“姑娘好像花一樣……”噢。可以把一個女孩如花的渴盼、如花的肌膚、如花的魅力張揚于世,那是怎樣的溫暖和幸福呀!只有經歷茫茫黑夜的人才知道光明的可貴。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這首《一條大河波浪寬》的歌,真的就是我生命旅程中的一條河,它像一條森嚴的分界線,在我必須歌唱的一生中,儼然劃出了此岸與彼岸的兩個不同氣場、涇渭分明的世界。
彼岸
曾經的禁歌伴隨我一同度過那個寂寥、落寞的年代,是黑暗中的燈塔。那個時候,我們遠離了愛和美,那個時候的愛和美的標準是打上了政治烙印的。那時的美是《紅燈記》里的李鐵梅濃眉大眼、咬牙切齒、氣沖云霄,是《紅色娘子軍》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凜厲、鏗鏘、劍拔弩張。那美就像李鐵梅的名字,是冷冰冰的鐵,是冰天雪地里的花。那是一個很男性的時代,連風都是硬的。
糟糕的是,我的審美和時代很不合拍,我的審美商被一張舊照片啟蒙了。我在父親的一本舊影集里看到一種渾然不同的美,一種讓我心顫的東西。那是一個女記者,她偏著頭,挺著胸,劉海蓬松,但她一點沒有戲劇里那種高、大、全的正面人物的美,她的眼不大,眉也不濃,卻流溢著春天的明媚。我后來才知道那叫嫵媚、風度,優(yōu)雅、高貴。是氣質,是屬靈的美,不是屬肉體的漂亮。
我還愛看影片《千萬不要忘記》里那個女主角,她是落后的,是被批判的人物。后來我才知道那叫風度翩翩。我甚至迷醉女特務那樣的妖冶。幾本私下里傳閱的書,書里那些古代的、外國的美小姐都讓我迷醉、心跳不已。可當時被稱為小姐的是貶義的,是專指那些不愛勞動的、思想落后的人。我的審美觀念也是落后的,內心有一種矛盾的碰撞和痛苦。這等于告訴我,我向往的美是在不可企及的地方。
美和愛是一對孿生姐妹,她們是互相激發(fā)的。物質匱乏的年代,同樣情感也是饑渴的,那是個不能愛的年代。那時候,我們可以在寒冷的晚上,哆哆嗦嗦地跑好幾里地,就為了看一部前蘇聯(lián)影片,因為那里面有男女接吻的鏡頭?!毒G島小夜曲》如一股荒漠里的甘泉。汩汩地流進我干枯的心田?!斑@綠島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搖呀搖。/姑娘喲你已在我的/心海里飄呀飄/讓我的歌聲隨那微風/吹開了你的窗簾/讓我的衷情隨那流水/不斷地向你傾訴/椰子樹的長影/掩不住我的情意/明媚的月光……”那是一個建設兵團的女孩到我們知青點來,背地里教我們唱的。還記得她的樣子,微卷的頭發(fā),大大的眼睛里裝著滿世界的空曠,很無助的樣子??赡侨崧?、抒情、憂郁的曲調一下子就把我們擊倒了。和我們經常唱的火藥味很濃的“東風吹,戰(zhàn)鼓擂,現(xiàn)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完全不同。哦,還有那詞,月夜、姑娘、微風、窗簾、流水、椰子樹,它們發(fā)出絲綢般的光芒,那是柔軟、堅實、溫暖、冰涼、細膩、光滑交匯而成的光澤,只有純潔、本真的心靈才可以承受的光澤,這無與倫比的光澤溫暖著我們少女的心,和我們的生命融為一體。我們偷偷地一遍一遍地唱,像饑餓的人撲向面包。歌詞沒有一句愛,但那愛就是微風,就是流水。這里有愛也有美,唱著這樣的歌,我們有一種參破天機、悟達禪道的心靈震撼。那無法企及的縹緲和神秘,靈魂的弦索;尖銳、疼痛、超越都在里面了。
很快,我們還學會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敖包相會》《美酒加咖啡》《牧羊姑娘》《紅莓花兒開》等。前段時間網上曾有人做測驗。問我初戀的年齡。我告訴他,我們這代人沒有初戀,只有暗戀。他很驚奇。在那個不敢言愛的年代,《紅莓花兒開》:“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可是我不能向他表白/滿懷的心腹話兒沒法講出來……”《牧羊姑娘》:“對面山上的姑娘/你為誰放著那群羊/淚水濕透了你的衣裳/你為什么這樣悲傷……”都是我們那時真實心情的寫照。后來我們唱民間自編的,連歌名也不知道的:“阿妹你要出國去/千萬不要坐船頭/船頭那個風浪大/阿妹你會掉下去……”那個時候的人能去香港就是從這塊物質匱乏、精神苦悶的土地上一步跨入天堂。所以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嫁到香港,這首歌就是起源于這樣的背景。這首歌也總是讓我想起那個凄美的、真實的故事。在我下鄉(xiāng)的地方。一個名叫牡丹的漂亮村姑,已結婚生子,硬是被她在香港的哥哥活活拆散了,牡丹拋夫棄子去香港的前一夜,她的丈夫痛哭著從頭到腳撫摸她的全身,牡丹也哭,但她無法抵抗來自香港的誘惑,改變命運的誘惑。那些看似平淡的歌詞,其實是泣血為墨的。
后來我最愛唱的一首歌,是一位南京知青自編的“藍藍的天上/白云在飛翔/美麗的揚子江畔/是可愛的南京古城我的家鄉(xiāng)……”聽說這首歌曲驚動了張春橋,成了反動歌曲,破壞知青上山下鄉(xiāng)。歌曲作者也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身陷囹圄。但它舒緩、美妙的曲調,憂郁、凄美的歌詞廣為流傳,也深深地打動了我。2005年我到南京旅游,一到揚子江畔我就想起這首歌和它的作者,一想起這首歌和它的作者。我心里就蕩起懷舊的慰藉和疼痛。這些歌為我們見證了一段特殊的生命歷程。這一首首老歌。就是一棵棵華發(fā)蒼髯的大樹,扎根于我生命最隱秘的土地。
此岸
如今,情歌已經被唱濫了,娛樂至死的年代到處是卡拉OK、夜總會的紅燈綠酒,他們嘴里唱著愛,心卻沒有感動、憂傷、震撼。今天的飲食男女已經沒有情致和耐心來玩愛情了,他們只能唱《心太軟》,和《瀟灑走一回》這樣的歌。他們只能“拿青春賭明天”,失去了承擔責任的能力,懼怕和逃避那些使生活具有意義的基本價值——愛、勇敢、奉獻。濫情到了連偉哥都已疲軟,包治性病、陽萎、早泄的私隱廣告彌漫在胡同、里巷、窄墻、電線桿上,只能靠惠元腎寶與牛鞭之類的東西支撐著。在這個物質豐富、心靈粗躁的俗世里,絲綢的美麗被遺忘了。我以為詩文、書畫、琴曲的藝術是通神的,沒有沐浴齋戒的虔誠,即使是最上乘的官商角徵羽,也只能奏出“的確良”的亂耳之音質?!暗拇_良”是看似細膩實則粗糙的后現(xiàn)代之人為的化學、機器紡織品。而絲綢來自天然蠶繭,是大自然的精華孕育,一顆粗糙的心靈又怎能承受絲綢般光澤的歌。于此岸聆聽彼岸。霧藹虹闌,歌如絲綢。怎不令人肅然謙恭!
春節(jié)期間在同學集會上,我點了《綠島小夜曲》《紅莓花兒開》,沒想到呼啦一下子。好多同學上臺同唱。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年代,回到了那久違了的溫情和感動中。
責任編輯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