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殿文
從五四大街到西長安街
早上起來,用父親從云南帶來的米線做早點吃了,就和父親出門,準備去天安門。
走出小黃莊來到安定門外大街,父親的話匣子就打開了。
“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好喲,都建到我們村了?!备赣H捋了一下胡須說。
“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搞到我們村了?”我有些驚訝,甚至為父親能提到“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這樣的字眼感到吃驚。說真的,這樣的字眼,我作為一名出版?zhèn)髅綇臉I(yè)者,口中都很少提到。我開始對父親另眼相看了。我沒有想到,這些年來,北京在變化,中國在變化,世界在變化,灣灣田的父親也在變化。
“怎么昨天沒聽你說起這些?”我奇怪地問。
“你還不知道,喲——不是在搞新農(nóng)村建設(shè)
嗎?灣灣田被劃為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示范點,正在修大街,臨街門面都被很多人認買了。主大街正對著灣灣田清真寺。”父親歪著頭用有點夸張的表情看著我,目光斜視著。
這時,已來到甘水橋公交車站。這里公交車比較多,等了三分鐘,104路電車就來了。剛上車,就有一年輕女子給父親讓了座,這讓我感激不已,忍不住多看了女子幾眼。緊接著,這位女子坐在后面的女兒給她讓了座。后來,那個長得很漂亮的女孩一直盯著父親白帽上彎來拐去的文字好奇地看,還伸出手一邊比劃一邊低聲和母親議論著,我離她們有點遠,聽不清她們說些什么。當(dāng)然,看得出來,母女倆在猜測那是什么文字,又是什么意思。我本想告訴她們那是阿拉伯文字,簡稱阿文,并告訴他們父親白帽上的阿文是什么意思,可鼓了幾次勁都沒有這樣做,原因是我離母女倆有點遠。再就是,我突然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也許讓她們留有這份好奇心會更好一些。我甚至認為,現(xiàn)在很多人的生活變得很無趣,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正在減弱,以致內(nèi)心里有趣的東西越來越少,無趣的東西卻越來越多。
原計劃到美術(shù)館下車,再轉(zhuǎn)乘109路電車去故宮,然后再去天安門,可到美術(shù)館下了車后,我突然想讓父親看看中國美術(shù)館,理由很簡單,我以前喜歡畫畫。而父親當(dāng)初在昆明做生意時,還和母親專程到昆明百貨大樓為我買過畫夾、調(diào)色盤等畫具。遺憾的是,我后來考美院,因?qū)I(yè)分差九分落榜了,加之后來上了別的學(xué)校,從此再沒畫畫。但畫畫這件事,無論是在我心里,還是在父親心里,多少都有點烙印。也正因為此,當(dāng)我說起中國美術(shù)館時,父親眼睛亮了一下,并表露出急于看到的興奮。
“那就過去看看?!备赣H說。
“要不別去看了?!蔽彝蝗挥X得沒必要去看美術(shù)館,擔(dān)心父親路走多了,過會兒走不動,“接下來還要走很多路,我擔(dān)心你走不動。”
“出來就是為了四處走走看看,坐在車里能
看什么?”
于是,我就領(lǐng)著父親來到美術(shù)館大門前。在離大門十幾米時,我就看見大門口的柵欄前有十幾位國內(nèi)外藝術(shù)大師的頭像,米勒、畢加索、梵高、拉賓、達?芬奇、徐悲鴻、董其昌、黃胄、李可染、齊白石、石濤、八大山人、黃賓虹等。我隨便瞄了幾眼,就不想瞧了,想馬上走開,父親卻說:“走,過去看看?!闭f著就走過去湊近了看。大字不識一個的父親,當(dāng)然不知道那上面的人都是誰,但他看得很認真,一個個仔細地端詳著。
我跟在父親身后,心里有點不是滋味。
雖然后來沒有再提畫筆,但小時候種下的夢想,并沒有完全從我心里根除凈,偶爾還會像兔子一樣跳出來在我心里蹦騰上幾下,即便沒有把我蹬疼,也會把我撩撥得心里癢癢的,讓我有些受不了。所以,沒有走上繪畫這條路,一直是我心里的一個痛。所以,父親一個個仔細地端詳著那些頭像時,我覺得時間是那么的漫長,一心盼著父親早點看完。
父親終于看完了十幾位畫家的頭像。離開時,他感慨道:“畫得真像,跟真人似的?!?/p>
我一聽,差點沒笑出聲來。我本想告訴父親這不是畫的,是真人照片,是宣傳海報,館里展出的才是他們畫的,但想了一下,又沒說。
我們開始朝故宮方向走去。
在經(jīng)過文物出版社門口時,父親突然看到櫥窗里的古董、文物照片,馬上就湊過去。
“這個沒什么看頭,我們走吧?!蔽覍Ω赣H說。不是我對文物不感興趣,相反,我很感興趣,央視的“藏寶”“探索?發(fā)現(xiàn)”等欄目,只要趕上時間,我必看不誤。我現(xiàn)在不想看這個,是擔(dān)心時間不夠。
“喲——有看頭,灣灣田修大街、挖排水溝
時,挖出好多古董,瓶瓶罐罐的,什么都有。”父親一邊說一邊看,很有興致。“二叔家挖到一個大壇子,壇子里還有一個小罐子,好端端的,一個缺都沒有,上面畫了幾只鳥,聽說很古老了,有兩三千年?!?/p>
“那二叔家發(fā)了!”我一下子為二叔高興起來。
“發(fā)什么發(fā)?后來被公家收去了,給了你二叔一百塊錢。”
“那么少啊!”
“少?已經(jīng)不錯了。要是不上交,還要罰你的款?!?/p>
“也倒是,國家規(guī)定,地下挖掘出來的文物
屬于國有財產(chǎn)?!?/p>
“也有一些沒有上交完,只交了一部分。挖到的太多了?!闭f到這里,父親突然大聲喊起來,“你看你看,二叔家挖到的一個罐子就和這個一樣?!蔽覝愡^去看了一眼,那是一個口小肚大的灰黑色土罐,一尺多高,罐身沒有什么花紋或裝飾,看上去極其普通,但一看下面的注解,嚇了我一跳:出自西漢時期。
“哼,年代是很久了,這個就值錢了?!蔽艺f。
灣灣田挖到文物的事,很早以前就有了。據(jù)說灣灣田附近在新石器時代就有人居住了,挖出來的很多東西,專家都無法鑒定是什么時候的。后來,灣灣田旁邊的“野石山遺址”被列為全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正因為這個,省里曾阻止縣里在灣灣田和野石山一帶修建街道。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又允許修建了。當(dāng)然,這些都是我后來從父親口中得知的。
“有人說野石山下面有座宮殿?!闭f這話時,父親已看完櫥窗里的文物照。
我們開始朝故宮方向走去。
“要真有就好了,可以挖出來作為旅游景點。”我說。
“不準挖。省里來人了,說是文物,不準動?!备赣H說這話時,臉上很嚴肅的樣子?!翱h里搞新農(nóng)村,都不敢動,只得盡量繞開野石山遺址,往灣灣田這邊靠?!?/p>
幾分鐘后,我和父親來到了五四大街和北池子大街交叉路口,已經(jīng)能看到故宮東北角上的城樓了。來往車輛很多,人很擠,有個交警在交叉路口指揮交通。由于故宮快到了,我希望父親好好看看氣勢恢宏的外城墻和護城河。哪知道,在過交叉路口時,父親突然停下來,一把拉住我,就站在交叉路口,一邊比劃一邊說著灣灣田修大街的事。
“我準備建的房子離街只有十幾米遠,這條街還不是主大街,它只有十幾米寬。主大街有三十米寬,大街往北走正對著清真寺,往南一直通往田壩里的213國道。”
父親左右手結(jié)合,一會兒指南,一會兒指北,一會兒指東,一會兒指西,說得津津有味。很多人好奇地看著他,甚至目光也在隨著父親手指的方向轉(zhuǎn)移。有的甚至停下來看著他比劃,但臉上一片茫然,不知道父親在說什么,因為父親說的是方言,沒幾個人能聽懂。但是,見父親說得很投入的樣子,不明就里的人們就停下腳步,好奇地看著他。不一會兒,交叉路口就聚攏了很多人,有的是想通過的,卻無法往前走;有的是因為好奇,干脆停下來看父親比劃;有的則純粹是見別人停下來,也不知就里地跟著停下來。只有一小部分行人,干脆從停下來的人群邊上繞過去。一看就知道,這類人是不大愛管閑事的人。
我早就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幾次想打斷父親,但都沒成,父親說得太投入了。更有趣的是,有的車輛原本是綠燈,但一看到父親的手勢,馬上就停了下來,而那些剛好趕上紅燈的,則因為父親的手勢,畏畏縮縮,猶猶豫豫,時進時停。
有的人可能把父親當(dāng)志愿者,是來幫助交警維持交通的,但一看父親一身的農(nóng)民打扮,頭上還戴頂白帽,就又有點懷疑。再看看另一邊穿著制服的交警,正在不停地向父親所在的地方揮手,其實是示意這邊的人趕緊散開??墒?不明就里的人以為交警是在示意他們往父親所在的地方走,所以,一些人又開始往父親這邊走來,有的則一臉茫然地站著,不知往哪里走。到了后來,有的車輛甚至都不知道該怎么行駛了。
這時候,我已發(fā)現(xiàn)交警在遠處盯著父親看,但靠近他那邊的車和人都已堵了起來,他又脫不開身,就只能在那邊對著這邊不停地揮手。
灣灣田要修大街,也是我聽了就興奮不已的一件事。我小時候就經(jīng)常想,要是灣灣田也像魯?shù)槌且粯佑幸粭l街,該有多好,我就用不著為買一本小人書都得往魯?shù)槌桥芰恕,F(xiàn)在,灣灣田就要有自己的大街了,并且聽父親說有很多條,我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那種興奮絕不亞于父親,只是沒有像父親這樣表現(xiàn)出來。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父親老這樣下去有點不像話,就趕緊說:“大,走吧,我們站在這里別人不好通行,快堵起來了?!?/p>
這下子父親才反應(yīng)過來,馬上收起手勢。也就在這時,他才注意到,身后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人。然而,他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在我的牽引下,坦然地朝故宮走去。
來到護城河邊,父親被故宮外城墻恢宏的氣勢折服了,他不停地贊嘆著,以致說不出話來。我們就這樣隔著護城河,站在景山前街一邊的護欄墻下,默默地看著對面暗紅色的城墻。
凝視著護城河對岸的城墻,父親突然感嘆起來,“這堵墻熬垮了好多人喲!”
站了一會兒,我們開始沿著護城河往西走,準備從西邊繞到天安門廣場。我希望父親能一路欣賞著走過去。哪知道,才走出不遠,父親又開始說起灣灣田的事。讓我驚奇的是,已經(jīng)七十三歲的父親,竟然連哪條街寬多少公尺,哪條馬路寬多少公尺,哪條人行道寬多少公尺,排水溝寬多少公尺、深多少公尺,都記得一清二楚。甚至連即將重新修建的中學(xué)占地多少畝,原來的小學(xué)怎么處理,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來到紫禁城,因為時間有點晚了,我們就沒有去故宮,決定改天再來。由于人太多,警察不讓出天安門城樓,我和父親就由原路返回,從西口繞到西長安街上。
由于從美術(shù)館下車后就一直在路上走,我有些走不動了,就說歇一下再走,父親卻說他一點也不累。父親身體一直很好,這也是我在北京最感到放心的。見父親精神還好,我就沒再說什么。但是,走了一段路后,我再也走不動了,就建議父親坐下來歇一下。父親答應(yīng)了,我們就在人行道旁邊的一個陰涼處坐了下來。剛一坐下,父親又開始說灣灣田搞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事,依然說得津津有味,而且始終沒有重復(fù)的地方,一說就是四十多分鐘。
我都被父親的激情感動了,以至于眼皮再怎么想垂下,也使勁撐著,認真地聽父親講,畢竟,這也是我一直想知道的關(guān)于灣灣田的細節(jié)。
這是下午三點零五分的時光,寬大的西長安街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像風(fēng)中的某種生命,在從西邊射下來的陽光中,忽閃一下又過去一茬,忽閃一下又過去一茬。我覺得這些忽閃忽閃的亮光很美麗,很讓人心動,就癡迷地,像欣賞夜晚星空里的某些星星一樣,盡情地欣賞著。父親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些來來往往的車流,依然沉浸在對灣灣田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描述中,只是偶爾抬起頭來,朝寬大的西長安街瞄上一眼。
從山海關(guān)到北戴河
半夜,我被父親的咳嗽聲驚醒。前兩天北京接連下了點雨,父親受了小感冒。
我披衣起來,弄了點藥給父親吃下去。才凌晨四點多鐘,我讓父親再睡會兒,我自己也準備再睡一會兒就起來煮早點。我們六點半就要出發(fā)去火車站,準備去北戴河。但父親的感冒讓我有點擔(dān)心,并做好了思想準備,要是父親的感冒不見好轉(zhuǎn),就取消北戴河之行,改天再去。
還好,吃過藥后,父親好多了,接下來再沒有聽到他咳嗽,我起來時,他睡得很香,但還是被我在廚房里弄出的聲音吵醒了。我剛在鍋里下了面條,他就起來了,在我倒水給他洗臉時,他就對我說起昨晚做的夢來,說他又跟三叔在一起亂了。我一聽說三叔,眼淚就出來了。
三叔一年前在自己家門口的公路上被一輛藍色三菱越野車撞傷,后救治無效去世。肇事者當(dāng)時就逃離了現(xiàn)場,至今也沒有查出來。我對三叔感情很深,從小就把他當(dāng)做自己的榜樣。尤其是三叔對奶奶所盡的孝道,更是讓我欽佩。但在三叔遭遇不幸以致去世時,剛到北京不久的我,因為各方面的原因,沒能趕回去看上他最后一眼,只是在辦公室接到他去世的電話時就忍不住哭了,回到家還忍不住哭,過了一想起來依然控制不住。沒有多看上三叔一眼,確實是我一想起來就感到內(nèi)疚的,也是我這一生中的一大遺憾。這次急著把父親接到北京,很大原因就是因為三叔的突然離去。生命是這么的脆弱,說不在就不在了。誰知道父親會在什么時候走呢?這么一想,我就覺得接父親來北京一事,宜早不宜晚。在三叔發(fā)生車禍前不久,我回過一次家,當(dāng)時我還對上世紀八十年代就來北京開過會的三叔說:“找個時間,你們老哥幾個,還有小嬢嬢,約齊了一起到北京看看,現(xiàn)在北京變化太大了,和八十年代相比,幾乎是兩個樣了。”當(dāng)時三叔答應(yīng)得好好的,還激動地說起當(dāng)初他在北京時看到的樣子,可如今,說不在就不在了,叫我怎么會不傷心呢!
最近幾個晚上,父親老是做夢,還說好多次夢到了母親。我當(dāng)然相信這是真的,因為我也在這段時間不止兩次夢到母親。
吃了早點,我們就直奔火車站,剛好趕上七點半的火車。不過,沒有可以在北戴河下的車次,他們就乘上了直達秦皇島的。我想,這樣也好,順便讓父親看看秦皇島,并準備在秦皇島玩一下再返回北戴河,正好可以帶父親去看看山海關(guān)。
上午十點半來到秦皇島,天下著雨,還刮著不小的風(fēng),很冷。幸好出門時帶了一把傘??墒?我和父親都是身材高大的人,一把傘根本不夠打,我就把整把傘伸到父親頭頂,自己則被淋濕了。
等了很久,還不見直達山海關(guān)的公交車來,我們就搭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山海關(guān)。到了山海關(guān),雨依然下個不停。我跑進一家商店買了一把傘和兩個膠卷。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和英來時,山海關(guān)的門票才三十元,現(xiàn)在在翻修,居然還收五十元。還好,我?guī)е浾咦C,票免了,父親憑身份證原本要半價,結(jié)果售票員說因為下雨,就照顧老人一下,也全免了。
來到山海關(guān)正門前,我以城樓作背景為父親照了幾張相后,就帶著父親上了城樓。在城樓上,風(fēng)更大、更冷了,傘都無法撐開,尤其是剛剛買的那把傘,質(zhì)量太差,沒撐多久,就被風(fēng)吹壞了。我干脆放棄打傘,以便為父親照相,可風(fēng)太大,雨點也很疾,根本照不了。父親的咳嗽出門前才被止住,如今又遇上這么猛的風(fēng)雨,我就擔(dān)心起來。于是,別的地方都沒看,我們就縮著身子,哆嗦著下了城樓。來到公路上,攔了半天也沒攔到一輛出租車,剛好來了一輛33路公交車,我們就坐著回了車站,隨后上了開往北戴河的34路公交車。
上車后,我們總算舒服了些。車先穿秦皇島城而過,然后沿海岸線行駛??粗赝镜木跋?父親顯得非常興奮。來到北戴河,天還下著小雨。正好不遠處有一家清真飯館,已經(jīng)餓得不成的我趕緊領(lǐng)著父親走進去。要了飯菜,我們一邊吃一邊等著雨停。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很多,父親則吃得很少。吃過飯,我們又坐了一會兒,見雨小了,才走出飯館。
海灘離飯館不遠,走十多分鐘就到了。這時,雨也停了。
也許是下雨的緣故,加之五月份還不是來北戴河的最佳季節(jié),掩映在一片云霧中的海灘,沒有一個人影。
我想著無論如何要帶父親來看看北戴河,不僅僅因為這里是著名的避暑勝地,還因為這里發(fā)生過一起在灣灣田周邊的任何一個村子說起來大家至今都記得的不幸事件。
還在我讀小學(xué)時,我的一個堂兄就在新華社工作了。堂兄是個畫家??梢哉f,這位堂兄是我們老家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也是老家第一個到北京工作的人,所以,鄉(xiāng)親們一直把他當(dāng)做驕傲。不幸的是,這位堂兄在一次外出中不幸遇難,時年28歲,而他遭遇不測的地方,就是北戴河。據(jù)說是在北戴河游泳時遇難的。時至今日,老家的人還經(jīng)常會說起他,甚至懷疑他是否真是在游泳時遇難的,因為老家的人都知道,他的水性一直很好,還在讀高中時,他就可以在桃源水庫一口氣游個來回。也正是由于我這位堂兄的不幸,老家的人都記住了北戴河。北戴河經(jīng)常被電視以避暑勝地的方式提起時,老家的人首先想到的就是我的這位堂兄。久而久之,在老家人心中,北戴河的意義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作為避暑勝地的意義,成為了老家人心中的一處神秘之地。它對老家人是那么的遙遠,又是那么的近,而且充滿了某種誘惑力。它已經(jīng)像生命一樣,有著難以企及的高度。于是,能到北戴河看看,便成了老家人比登天還難的一種奢想。我的這位堂兄,名叫阮殿光,想必很多人聽說過他。
對于北戴河,父親比別的老家人還多了一種情結(jié),也就是前面提到的,我以前喜歡畫畫,父親又在我畫畫這件事上傾注過心血,而我之所以要拼命畫畫,就是因為我把這位堂兄當(dāng)做了榜樣,希望將來也成為一名畫家,也能到北京工作。然而,就在我剛升入初中,學(xué)畫勁頭正足的時候,堂兄遭遇不測的噩耗傳來了。這下好了,家里人開始反對我畫畫,父親反對,奶奶反對,叔叔姑姑反對,哥哥姐姐反對,唯一沒有反對、反而更加支持我的,只有母親。
“槍打出頭鳥!”這是當(dāng)時家里人常常在我耳邊說起的一句話。
也正因為這次反對事件,我對母親的情感越來越深。我的畫夾什么的,都是母親和父親去昆明做生意時,母親要求父親買的。可以這么說,讓我徹底放棄畫畫這條路的真正原因,是母親的過早去世。所以,差幾分落榜沒上美術(shù)專業(yè)并不是我徹底放棄畫家夢的原因,要真是這樣,我完全可以第二年再考。正所謂觸景生情,我的目光一接觸到那些色彩、線條,眼前就會出現(xiàn)當(dāng)初母親坐在老家的火塘邊看著我畫畫時的面容和身影,這時候我的眼睛馬上就會濕潤,直到眼前的畫面慢慢模糊,這樣一種心情,叫我怎么作畫,放棄是明智之舉。那天經(jīng)過中國美術(shù)館,我讓父親過去看看,就是因為父親對“畫畫”“畫家”“美術(shù)”這樣的字眼一點也不陌生,還有著很緊密的聯(lián)系。我知道,這些留有深刻記憶的物象,更容易激起平時被父親深藏的情感。北戴河同樣如此。甚至,北戴河更能激起父親的某種情懷,也只有這樣的游歷,才能讓父親刻骨銘心,在往后的日子里回想起來時,也才能記憶猶新。
我說的一點不錯,父親在第一眼看到北戴河時,就半天沒說一句話。過了好一陣,才感嘆出一句:“北戴河北戴河,我以為就是一條河嘞!”
由于沒有人,整個海灘上只有我和父親。四周出奇的安靜,只聽見海浪撞擊礁石的聲音。雨停了,風(fēng)也沒了,但整個北戴河依然籠罩在一片云霧中,使得它愈加顯得神秘,它的美,也在這份神秘中更具魅力了。
這時,遠處的礁石上出現(xiàn)了四個人,玩著玩著,他們就玩到離我們很近的地方了,這時我才看清,是兩男兩女四個小年輕人,一看就是學(xué)生,而且是兩對戀人。
“走,我們過去請他們幫我們照張合影?!蔽覍Ω赣H說。
我們走過去,站在延伸進水里的一處礁石上,請他們幫照了兩張合影。之后,他們也請我為他們按了兩張合影。
四個小年輕人,玩著玩著,又離我們遠去了,直到最后消失在了云霧中。就這樣,一大片海灘上,只剩下我和父親了。我是個對水特別喜愛的人,站在一塊礁石上,我靜靜地望著面前的水,從眼前望到遠處,再從遠處望到眼前。我喜歡看那些或大或小的波浪,我感覺它們像是在傳遞著什么。傳遞什么呢?我又猜不到。父親在旁邊小走了一下,這時也來到我身邊。于是,我們干脆坐下來,面對著大海說起很多事情,并很快說到了我的那位堂兄。
其間,有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后來,是父親的一段話打破了這份沉默。
“北戴河北戴河,我以為就是一條河,”父親又把剛才說過的話重復(fù)了一遍,并接著用舒緩的、帶有吟唱味的語氣說,“哪個曉得會是個大海子,你看那些浪,無邊無岸的就迲掉了。還說是無風(fēng)不起浪,我明明看見沒有風(fēng)也在浪嘞——海子太大了,這里不浪那里浪。”
我一下子被父親的話驚醒了。這哪里是話啊!分明是一個精彩的散文片斷,甚至就是一首短小精干的詩,比那些當(dāng)下流行的所謂口語詩強多了。
“大,你當(dāng)初沒讀書,真是可惜了?!蔽艺J真地說:“否則,你真的會是一名優(yōu)秀的作家或詩人?!?/p>
“說那些整啥子!我一個老農(nóng)民,都那么大年紀了,還想什么作家!我只想莊稼。每年把田地里的莊稼種好,不讓自己餓著,不給你們添亂,就算得了,作家這種玩意,是你們文化人閑著無聊時用來散悶的?!备赣H捋著胡須說。
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海浪擊打在礁石上,“嘩”的一聲響,又“嘩”的一聲響。
坐了好一陣,我們站起身下了礁石,沿著海灘慢慢走去。走了一段后,父親彎下腰拾撿著海貝。
“撿那個干什么?”我好奇地問。
“撿了帶回去?!备赣H頭也沒抬一下,一邊撿一邊說:“帶千金萬銀都不如帶這個回去,否則人家問你去北戴河都帶回了什么,你拿什么給人家看?”
我聽了,突然間找不到話說。站著恍惚了幾秒鐘,我突然回過神來,趕緊彎下身和父親一起撿著。
“帶回去后,我要買膠水來好好粘個小玩意?!备赣H笑著說:“粘好放在家里,隨時都可以看見,一看見它我就能想起北戴河?!?/p>
“嗯!”除了這個鼻音字,我再也找不到更適合的字來回應(yīng)父親。
我們就這么在海灘上彎著腰走出了很遠,兩個躬著的身影,在偌大的海灘上,是那么的小。在我們身旁,是被海浪卷到岸邊,和我們的身影一樣小的浪花。
我多么希望在這小小的浪花上,有我熟悉的身影和眼神,最好在那沉郁的海浪聲里,有我熟悉的鄉(xiāng)音。
我要父親在北戴河住一晚,他偏不在。在得知住一晚要花幾百元后,更是不愿意提。
晚上十點左右,我們回到北京。讓我慶幸的是,父親居然整個夜晚都沒有咳嗽,睡得很好。我也因為太疲倦,睡得很沉。
八達嶺長城,及其憂傷
好天氣加上周末,使得去長城的人擁擠得要命。由于最靠近八達嶺長城的車站沒地方停車,我和父親坐的車被臨時實行交通管制,停在離八達嶺長城很遠的地方。此時風(fēng)很大,停車場里到處是四處飛揚的風(fēng)沙,讓人無法睜開眼睛,我的情緒一下子糟糕起來。這倒不是因為我受不了這份罪,而是覺得父親好不容易來一次,卻遇上這種破天氣。而且,據(jù)說從這里走到長城,需要近一個小時,我就有點不舒服了。還好,走出車站來到公路上,雖然還有風(fēng),但沙塵沒了,我算是有了點安慰。父親則像什么事也沒有似的,一邊抬頭這里瞅瞅,那里瞄瞄,一邊感嘆著:“背他媽的時了,這么多人!你看,”父親拉了一下我的手:“還有好多老外嘞!唉,不出門不知道,出了門才曉得,什么樣的人都在往這里跑。出門看熱鬧,有人才叫熱鬧啊!沒有人還看啥子熱鬧!”
“看,路邊還有擺小攤攤的勒,我還以為只
有魯?shù)?、昆明才有擺小攤攤的勒,你們住的旁邊,我見早晚也有擺的,隨便擺點小玩意就蹲著賣了。我還以為北京不會有這個。”
一路上,父親都在感嘆??吹礁赣H這么激動,我原本糟糕的心情也突然間消失了,一下子變得舒暢起來。走了四十多分鐘,他們終于來到八達嶺長城。除了偶爾在烽火臺上寬松一點,其他地方都擠得水泄不通,“摩肩擦踵”這個詞用在此時此地再恰當(dāng)不過。由于已近中午,早早爬長城的人開始往回走。往回走的人和往上走的人原本就很多,這樣一來,上的和下的擠在一起,簡直都是挪著往前走了,想側(cè)個身都不行,站不穩(wěn)的還會被擠回去。我就是擔(dān)心父親被擠回去,才緊緊抓著父親。當(dāng)然,我也擔(dān)心往上挪的人把父親擠到前面去,最后找不到。于是,我不得不一邊保護著自己不被別人擠走,一邊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伸出手擋開過于貼近父親的人。我想為父親照張相都不能。后來,我想到了個辦法,招呼著父親慢慢挪到右城墻,再貼著城墻往上挪,這樣就減少了來自右邊的那份擁擠,還可以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停下來欣賞長城外的風(fēng)景。看著長城外的風(fēng)景,以及舉頭看上去離我們還很遠、高得特別顯眼的烽火臺,父親的眉頭是緊鎖著的。在他一邊往前挪一邊輕拍著城墻上堅硬的大條石時,表情凝重,眉頭也照樣緊鎖著,甚至連兩個嘴唇也閉得緊緊的,像是含著什么寶物,擔(dān)心一張嘴寶物就會掉下來。在我指著某處向他解說時,他也只是“哦哦哦”地應(yīng)上幾聲。
過了兩個烽火臺,父親依然沒說一句話。
我以為父親累了,就建議他別往前走了。
“我們就到這里吧,在這里看看就行了。人太擠了?!蔽艺f。
“站在這里整啥子?再往上走走。爬長城爬長城么就是要往上爬嘞,要不然大老遠跑來整啥子!”說完,父親又扶著城墻繼續(xù)往上走。
越往上走路越陡,我跟在父親后面,隨時伸出手去扶父親,但每次都被父親用手攔開。
“不用你扶,我能走?!备赣H停下來喘了一口氣,繼續(xù)說:“五十年代挑雞上昆明賣,那時候還沒有班車,走路去,走幾天幾夜都不覺得累,這點坡算什么?”
這話父親說過無數(shù)遍了,但每次說這話,他都顯得特別有精神。
“那時候的路哪里像現(xiàn)在這么好走,到處坑
坑洼洼的。有時候為了省路,就找小路走,喲——那個路比現(xiàn)在這個長城陡多了,還隨時擔(dān)心有狼來,有時還會碰上搶人的?,F(xiàn)在是趕上好時候了——走嘛!”父親說完,招呼我繼續(xù)往前走。
越往高處走,人就越少了。這時,我們就可以走一段又停下來四處看看,不再擔(dān)心會擋住別人的路,也不擔(dān)心被別人擋路。在我為父親照相時,也不用擔(dān)心有人來搶鏡頭了。
父親居然爬到了很高的那個烽火臺,這讓我很開心。畢竟,這是七十三的父親,而不是二三十歲時的父親。我都是七喘八喘才上來的。
站在烽火臺上,四處環(huán)望著薄霧中黛青色的群山,父親不停地感嘆著。
“前人蓋房后人住,前人栽樹后人涼呀。秦始皇咋個想得到,今天會有這么多人來看他修的長城?連老者我都七老八遠的跑來了?!备赣H終于打開了話匣子?!斑^去聽孟姜女哭長城,我以為長城也就是一堵墻,哪曉得會是這么長的墻。這么長的墻她都能把它哭倒,算是個大善人了,造物的那個被感動了?!?/p>
我沒有告訴父親,孟姜女哭倒的只是長城的一部分。
在烽火臺四處欣賞了一陣后,我和父親開始往回走。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開始的一段路確實很陡,連我往下看都有點頭暈,但父親并沒有一點怯色,自個扶著靠右的城墻就往下走,走一陣又抬起頭來往遠處看一陣。當(dāng)然,即便如此,我還是不敢掉以輕心,依然小心翼翼地跟在父親左邊,隨時伸出手去攙扶著,但和上來時一樣,我一碰到他的胳膊,他就會把我的手甩開。
這時已是下午三點多鐘,往上爬的人依然很多,不過,沒有原來那么擁擠了。來到下面的烽火臺,由于剛才來到這里時人太擠,沒有照著相,我就開始為父親照相。才照了幾張,就有幾個老外跑過去搶著跟父親合影。父親被弄得有點不好意思,準備走開,但由于搶先跑過去的人一上去就挽住他的胳膊,他實在走不了,就微笑著站在那里,直到接下來任由那些人一個個輪流著把他的胳膊挽著、拍照。我也在這個時候搶拍了幾張。
父親當(dāng)然不知道那些人為什么要同他合影,也許有那么一點意識,但不會很清晰。我則知道為什么。甚至在父親來北京之前,我就意識到父親來了后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會引起很多人注目。我這么敢肯定是有緣由的:父親有一張很具中國特色的鄉(xiāng)下農(nóng)民的臉,鼻高眼深,額突嘴癟(牙齒掉了的原因),下巴尖而削瘦,然后是父親下巴上那一撮三寸長、往前上方微翹,和山羊胡須沒什么兩樣的胡須,再就是父親戴在頭上繡有阿文的白帽。對伊斯蘭文化略懂一點的人,一看就知道父親是個穆斯林,而穆斯林在很長一段時間來,一直是被關(guān)注的,不管這種關(guān)注帶著怎樣的理解和情緒。當(dāng)然,父親被大家注目,還與他的年齡有關(guān),看著這么老的一個老人,誰不生發(fā)憐愛之心呢?在朝最高處那個烽火臺往上爬時,有幾個老外就對著父親伸出了大拇指。還有好奇者靠過來問父親有多少歲了,一聽父親說七十三歲,對方就感嘆起來,不停地說著“真了不起”。
這時,那幾個老外已輪流著和父親合完影了。我們開始往回走??吹贸鰜?父親還沉浸在被老外們爭著合影的興奮中。至于那幾個老外是哪國人,我也猜不出來,只覺得他們既像美國人,也像英國人;既像法國人,也像瑞典人;既像西班牙人,也像意大利人??傊?不管他們是哪國人,都是老外。我這么想著,就更沒心思去猜他們是哪國人了,反正來的都是客,既然是客,咱作為主人就要好好對待人家。想到這里,我忍不住笑了。
到了長城出口,父親又回過頭凝視著城門,凝視了半天,突然感嘆道:“說是看長城,這哪里是看長城,分明是看人。人生萬物嘛!”父親捋著胡須說,“只是,秦始皇再很,后人也看不見了。”
這句話,讓我聽得有些心涼,雖然,這句話說得很有朦朧詩的味道。
我由此聯(lián)想到昨天在頤和園爬萬壽山時的情景?,F(xiàn)在還讓我感到奇怪的是,在我告訴父親頤和園是慈禧太后專門修了供自己游玩的后花園后,父親對頤和園似乎就不那么感興趣了,只是在爬萬壽山時,看到那些高大的參天古樹,才來了點興致,并一路感嘆著往上走。經(jīng)過半山腰的一個亭子時,我們就到亭子里坐下來休息。一路上就對古樹贊嘆不已的父親,歇下來后依然環(huán)顧著亭子旁的幾棵老古樹。最后,他帶著朗誦的語調(diào)舒緩地感嘆道:“山中難找千年樹,世上難尋百歲人呀!”
我當(dāng)時就被父親的語句驚住了。
我不知道這句詩——包括別的詩一般的語句——是父親口頭原創(chuàng)的,還是原本就有出處。當(dāng)然,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無論怎樣,我都為大字不識一個的父親心中存有這種能與身邊物象嚴絲合縫地鑲嵌在一起的情懷和語句感到興奮。包括父親站在故宮護城河畔脫口而出的那句“這堵墻熬垮了好多人喲”,也令我為父親農(nóng)民式的詠嘆感到驚奇。
雖然,父親的語氣中總是流露著點點憂傷——苦于不能用文字表達心中那豐富情感的憂傷。
【責(zé)任編輯 楊恩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