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發(fā)強
一
我在策劃一件秘密事情,一件震驚我們市一中的大事。
我把地點確定在高二六班的教室。六班在三樓,旁邊就是語文教研組辦公室,平常里面會有很多老師。至于時間,越早越好,我已經不能等了。就像一場大雨伏在云背上,迫不及待想要掉下來。你如果能看見我的內心,那么你一定可以看見我的心臟跳動的節(jié)奏非常紊亂,仿佛一個不懂音樂的孩子拿著棍子在鼓上胡亂敲打。
最近我很煩,煩得無聊煩得透頂煩得五花八門煩得莫名其妙。有學生給我取綽號,有人從三樓吐口水下來落在我頭上,教研組辦公室里也許有人在說我的壞話,他們一看見我進去,馬上緘默不語。還有評先進的事。學校分到兩個市先進教師的名額,有的同事說我很有希望,甚至連校長也在那天的會后拍著我的肩膀說:年輕人,好好干!但結果令人失望,先進教師的一個名額給了教數(shù)學的張荔,一個給了教英語的謝敏。兩個都是女的,二十七八歲,騷勁十足的年齡。誰敢說她們跟校長沒有幾腿我就跟誰急。另一件事給我的打擊也很大。期中考試下來,我教的三個班級沒有哪一個班的平均分進入年級前三,你說我的臉往哪里放?我是高二六班的班主任,雖然我才三十歲,可是教學成績一直不錯,一直都在年級前三。這次考試到底是怎么回事?考后學校在學生間搞了個調查,收集對老師的意見和看法。好幾個學生都是這樣寫我的:不茍言笑,缺乏生氣?,F(xiàn)在的學生眼光和口味越來越高,他們希望我上課要像小沈陽演小品一樣,滿嘴胡言亂語腰上再系條圍裙。他們不知道我整天累得半死不活,就算有小沈陽的才,我也沒法不差錢。
我住在學校的單身宿舍,從教室到宿舍要穿過幾個拐角。就在學生從樓上吐口水下來掉到我頭頂上那天,我在回宿舍的路上被一輛自行車撞了。好在路邊的一棵分叉樹救了我,否則我會摔得很慘。我坐在樹杈上,手里的書撒了一地。騎車者也摔倒了,我揉揉朦朧的眼睛,發(fā)現(xiàn)是已有二十五年工齡的張老師。我去扶他,他不要我扶,自己爬起來,不過臉色很難看。他說你沒長眼睛嗎?我被撞了還要挨罵,心里不是滋味,可是我很快就原諒他了。大家都是同行,我理解。我敢肯定,不需要到他現(xiàn)在的年齡,我就會到達更年期,對全世界充滿怨恨。
二
我的宿舍很小,二十多個平方,是從前的學生宿舍,跟學校借住的。我老婆叫張小水,二十四歲,在晚報當記者。我們就要結婚了,約定買了房就結婚。本來錢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可是房價突然飛漲,原來一套房的錢現(xiàn)在只能買半套房了,只好繼續(xù)等下去,等我們的錢增多,或者等房價下跌。記得就在房價漲得讓我們難以接受那天,我們吵了一架。那不是我們第一次吵架,卻是彼此心靈傷害最深的一回。我們每吵一回,都會有一段時間長短不一的冷戰(zhàn),最后化解矛盾的惟一方法是一場痛快淋漓的性事。在我們吵架時,我最愛對張小水說的是:我們分手吧!她說:分就分!當冷戰(zhàn)結束,性事完畢,我說:小水,我們結婚吧。小水說,好,現(xiàn)在不行,要買了房之后。其實我也只是說說而已,因為我?guī)缀醭椴怀鼋Y婚的時間,何況張小水說,結婚后,我們要用一個月到新疆去看沙漠,再用一個月到海南看海。我沒有時間,我們學校一個月只放兩天假,暑假寒假也要補課。如果我結婚,學??隙ú粫始俳o我度蜜月的。因此,就算我們真的買得起房,結婚的事也得從長計議,化繁為簡。
在別人看來,我們結不結婚都一樣,因為我們早已同居了,而且現(xiàn)在也要不起孩子。可是我心里不塌實,我覺得只有把結婚證領來捏在手里,張小水才是我的。
張小水的工作是我?guī)退愣ǖ?。她畢業(yè)后找不到工作,我請在晚報當副總編的同學老魏幫忙,讓張小水當了記者。
張小水說,老馬,從此以后,我只愛你一個。我叫馬羅,所以她叫我老馬。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從她的眼神里看出來,她是真誠的。和絕大多數(shù)漂亮女孩子一樣,張小水曾有過一些戀愛的經歷,那些情節(jié)是我不著聲色地一點一滴挖出來的。她說她在大學時先后有過兩個男友,其中一個叫皮朋的,與她同班,畢業(yè)后還跟著她跑到了我們市,可是工作不如意,就跑去了省城,后來沒聯(lián)系了。我對小水說,你有他的電話嗎?小水說,從前有,你問這干什么?我抱緊她說,從此以后,我不準你給他打電話,不準你想起他,甚至不準你與他邂逅??傊窈?你的世界里不能再有皮朋那個混蛋!小水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說,好,從此后,我視天下男人如糞土,在我的心里,只有馬羅同志!
于是我們準備買房,準備結婚。
三
教務主任打電話給我,叫我暫時代理高二五班的班主任。我說楊老師呢,干什么去了?教務主任說,看病去了。我說什么病?教務主任說,好像是抑郁癥,具體情況不清楚。教務主任說話吞吞吐吐,仿佛在隱瞞什么驚天秘密。其實我知道,我們學校之前已有兩個教師患抑郁癥,正在醫(yī)院治療,現(xiàn)在加上楊老師,一共是三個了。他們的病因都一樣:工作壓力過大。我說我已經是班主任了,怎么能兼任?教務主任說,學校研究后認為只有你最恰當,你年輕,又任有該班的課。再說,時間不長,馬上就要調整,你代理這段時間,學校會按規(guī)定給你補貼。
我接電話時張小水正在筆記本電腦上寫稿子。她瞟了我一眼說,叫你干什么?我說,代理班主任。她說,白干還是有償服務?我說有補貼的。她說多少?我說,我們學校的班主任一個月補貼兩百,是全市最高的。她說,那就代理一段時間吧。
我可以拒絕當班主任,可是我不能拒絕小水。其實我已經很累了,可是為了買房子,為了結婚,累點無所謂。
但要命的是,我竟然開始懷疑張小水了。
張小水的電話偶爾會扔在沙發(fā)上,然后她就在電腦上寫稿。有時電話響了,她或者在屋里接,或者出門接,有幾回接著接著就下到了樓下的花圃。我問她是誰打來的,她說是報社的事。我說報社的事干嗎跑那么遠去接電話,她的手就勾過來了,吊在我脖子上說,還不是怕影響你嘛。然后我們就接吻,她用豐腴的舌頭堵住了我的嘴巴。她的吻讓我窒息。
有一天我突然想,張小水干嗎要在那樣的時候跟我接吻呢,那時我們的工作都很忙,并沒有什么激起彼此的沖動,她是不是想掩飾什么?我有些好奇有些擔心,于是悄悄弄到她的電話卡密碼,到網(wǎng)上去查詢她的通話記錄。我看到一些熟悉的號碼,我的,報社總編的,副總編老魏的,記者編輯們的,大多很熟悉。還有一些不熟悉的電話,可是只有一個最引起我的注意。那個號碼的區(qū)號顯示是在本市,本月一共與張小水通了四次電話,有來有往,每次都超過了十分鐘??纯赐ㄔ挄r間,其中有兩次正是張小水下樓接電話那兩次。
這個人是誰?男的還是女的?給張小水打電話,是不是真如張小水所言,說的只是工作的事?我很郁悶,想問張小水,可是我有些不信任她,我想她一定會敷衍我,說那個電話是他們報社某個記者的,或者是某個采訪對象的,對,她一定會這樣說,用工作來搪塞我。那么,我只有采取非常手段了。我掏出我的手機,撥了那個號碼。
電話通了。喂,對方說話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喂,你是誰。我說。
你不知道我是誰干嗎打我電話?那男的似乎很生氣,立馬把電話掛了。
我馬上回撥那個號碼,可是嘟嘟響了兩聲之后,應答聲立刻變成“對不起,你撥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后再撥”,對方沒接就掛了。再撥,又掛了。我知道自己做得有點莽撞,可是如果剛才我說出自己的名字,對方還會招認自己是誰嗎?
我思忖之后,有了主意。我下樓,穿過花圃和林陰,到了學校的電話超市,又撥了那個號碼。
你好,你是張小水的同事小郭吧?我說。
不是,你打錯了。那男的說。
那你是……
我是皮朋。他說。
我趕緊把電話掛了。我怔在電話機前,半天回不過神來。他是皮朋?皮朋不就是張小水從前的男朋友嗎?張小水說過從此不跟他聯(lián)系了,可是為什么現(xiàn)在還有來往?而且,每一次通話都超過了十分鐘!他們說了些什么?既然他們還互通電話,那么一定還有其他聯(lián)系,比如見面、吃飯……張小水說他去了省城,是不是騙我的?說不定那個叫皮朋的家伙就一直藏匿在我身邊的暗處,而我竟絲毫沒有覺察!我聽到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
我恍惚地回到家,腦里重疊著張小水和皮朋的影子,他們像兩條在水里交媾的魚。我知道張小水跟我同居之前已經不是處女了,她已經和那個叫皮朋的混蛋同居過。這些我能夠忍受,我不能容忍的是他們現(xiàn)在居然還有來往。
那天恰好是難得一遇的月末休息,下午我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腦子里一直翻江倒海。后來張小水打電話回來,說省里一個著名作家來了,要到我們市有名的風景區(qū)七仙河去,報社派她跟另一個記者去跟蹤采訪,今晚大約回不來了。我說你跟皮朋在一起嗎?她說什么?我說皮朋,你現(xiàn)在是不是跟他在一起?她說你到底在說什么,我在車上,我這里信號不好,很吵,聽不清楚,有什么事明天再說。我掛了電話,心里更不是滋味。我不得不懷疑了,她說她聽不清我說的話,為什么我聽得清她說的?她一定是在回避。也許根本就沒什么著名作家來,她只不過是去跟那個叫皮朋的混蛋幽會。我發(fā)了一陣呆,拿出電話,打電話給報社的老魏,我問是不是有個作家來我們市了,張小水是不是去采訪了。老魏說他不知道,他負責的是編輯部,作家的事要問總編室或記者部才知道。他說你問張小水不就知道了嗎,我說她的電話接不通,他說我?guī)湍銌枂杽e人。我說算了,沒什么事。
我突然想去報社看看。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不過我還是想去看看,也許是去看張小水,也許是去看別的。
從市一中到報社,騎自行車十分鐘就到。
我站在報社大樓前的空地上,躊躇著。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上樓去??墒巧先ジ墒裁茨?看張小水在不在里面?在與不在又有什么意義?又能證明什么?我坐在自行車上,仰望報社大樓。在這棟大樓里,一定有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秘密。那些秘密從前跟我沒有關系,可是自從張小水成為報社記者之后,有的秘密就跟我有關系了。到底是些什么秘密呢?我想入非非。后來我感覺我的脖子有點僵硬了,才決定離開。管他的,等張小水回家,我就向她問個明白。
回學校的路上我經過市精神病療養(yǎng)院的門口。療養(yǎng)院不在街邊,離大街有一百多米,之間是一條巷子。從巷子門口經過時,我一扭頭,就看見療養(yǎng)院的大門。之前我不知道那里有一所療養(yǎng)院,可是現(xiàn)在它竟然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面前,像我生命里注定的某個人,陡然出現(xiàn)在我的世界里。招牌上那幾個鎏金大字非常顯眼,馬上就吸引住我了。順著那幾個大字看過去,是一幢白色的大樓。那是一種單純的白,清涼的白。我拐進那條小巷,來到門前。大門緊閉,我湊過去,目光穿過鐵門格子,看見里面到處是綠色,綠色中間,平整的水泥路很有規(guī)則,要么筆直,要么呈圓型,其中的一條路上,一個人正在慢慢踱著。路邊偶爾有一個涼亭,亭上一律是青綠的藤蔓,亭下有桌子、凳子,有人在下棋。再往里,是個運動場,有人在打羽毛球。白色的羽毛球來回飛翔,像安詳?shù)镍澴?。里面的?穿著白底藍格的衣褲。他們的表情自然、認真,不染塵土。從前我以為精神病院關的是一群失去理智的瘋子,他們在里面傻笑唱歌或者說著胡話,使用暴力,世界被他們攪得一團糟。沒想到這里竟如此清新和安靜,里面的人,是那么安詳。
四
回到住處,發(fā)現(xiàn)有個男人蹲在我門口抽煙。男人二十多歲,留著長發(fā),上身穿一件黃色T恤,下面是一條發(fā)白的牛仔褲。他見我上樓,趕緊站起來,說你是不是老馬?我說我叫馬羅,你是誰?他的手伸過來,說你好我叫皮朋,我找張小水。
我沒有跟他握手,只是有點奇怪地看著他。他被我看懵了,說,張小水呢?我找她。
我說她沒跟你在一起?
皮朋馬上笑了,說她要是跟我在一起,我干嗎到這里來找她?
我想也是,說你找她干什么?
皮朋說,工作的事。
我說什么工作的事,我是她老公,難道不可以對我說么。
皮朋頓了頓說,不是不可以跟你說,而是說了你也幫不了我。我跟朋友開了個公司,想請小水幫個忙,給我們做個廣告——不是純粹的廣告,而是那種新聞性質的廣告,因為我們公司是本市第一家文化傳播公司。
我說張小水采訪去了,要明天才來。你難道不會給她打個電話?你不會沒有她的電話吧?
皮朋說,有是有,不過我打她電話她說聽不明白,而且這事得當面說,有些具體環(huán)節(jié)需要商量。
我笑了,我想我的笑一定有些詭異。因為我看見皮朋的表情很不自然。我說,他跟他的男朋友出去幽會了,一時半會還回不來。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倆可以一起等。
皮朋訕訕地說,那就不打攪了,我以后再找她。
皮朋走了,我靠在沙發(fā)上發(fā)呆。我有點欣慰,皮朋說張小水沒跟他在一起,那么,也許之前是我想歪了。可是,他們的電話又怎么解釋?如果只是正常交往,張小水為什么不告訴我?我想著想著,似乎恍然大悟,一個故事的情節(jié)呈現(xiàn)在面前:張小水和皮朋舊情未斷,皮朋因為放不下張小水就回來了。兩人在某一天點燃了即將熄滅的愛情烈火,而張小水因為已經在和我談婚論嫁,所以不敢把戀情公開。今天兩人干柴烈火,張小水就假稱有采訪任務,偷偷跟皮朋幽會,沒想到我打電話去問她,她以為我發(fā)現(xiàn)了她的秘密,所以讓皮朋來假裝找她,給我造成他們沒在一起的假相。對,一定是這樣!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靜靜地呆在屋里。后來我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知道是張小水回來了。其實我已經猜到她會回來,既然那個所謂的著名作家并沒有來,她跟皮朋的纏綿也已結束,她沒有繼續(xù)呆在外面的理由。我沒有看她,依舊一個人發(fā)愣。她說你怎么了,就像被點了穴道一樣。她在逗我笑。我說干嗎現(xiàn)在就來了?她說,去七仙河的路不好走,作家的計劃取消了。我說剛才皮朋來找你。她說哦,就打開電腦。我笑了一下,我感覺自己的臉緊繃繃的。張小水呀張小水,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跟皮朋在演雙簧?
我說小水,你不是答應過我不跟他聯(lián)系了嗎?現(xiàn)在……為什么?
張小水沒有看我。她說,偶然罷了。他現(xiàn)在請我?guī)兔?我不好拒絕他。而且,也是對報社有利的事情。
我說小水,我們分手吧。
她扭頭看著我,詫異地說,為什么?
我說為什么你是知道的,我們分手吧。
她說你不要誤會,我可以發(fā)誓,自從我跟你交往后,我只愛你一個人。
我說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現(xiàn)在我要跟你分手。
張小水站在我面前,淚水一下子就出來了,她俯下身,用濕濕的唇吻我的額,吻我的嘴,把我吻成了一攤水。
不!不!老馬,我們不分手,我愛你!我不準你跟我分手!
我被她的激情融化了,我想我是誤會了她,她那么愛我,怎么會跟別人好呢。我站起身來,擁著張小水,內心溫暖而潮濕。
五
感覺很累。我的頭發(fā)脫落得厲害,額頭越來越高。小水開玩笑說當官的人額頭才高,現(xiàn)在你有機會了,以后弄個校長教育局長干干。我說奔到教育局長的位子,別說頭發(fā),估計連骨頭也不剩一根了。
我上課的教室在三樓,語文教研組辦公室也在三樓。辦公室其實也是教師休息室,一下課,老師們就到辦公室。辦公室的中間是幾張大寫字臺,上面放著幾臺臺式電腦,墻邊是一圈黃色的沙發(fā)。進入辦公室,你會發(fā)現(xiàn)寫字臺上堆滿了作業(yè)本,有的老師在埋頭批改作業(yè),有的伏案疾書。大家要交教學計劃、教學筆記、教案和教學心得,班主任還要上報學生的學習情況報告冊和各種亂七八糟的表冊,因此都很忙。
下課時,每個人看上去都極度疲倦,可是他們都圍著寫字臺坐下來,馬不停蹄地工作,表情嚴肅。也有一進來就喊累的,但很少得到別人響應,他們就把包往寫字臺上一扔,然后直挺挺地突然倒在沙發(fā)上,雙目圓睜或緊閉,一動不動,像一件陳設的舊物。辦公室里即使有七八個人,很多時候也是死樣的沉寂。大家偶爾說一些事,諸如某某從班級第三名滑到了第七名、某某迷上了網(wǎng)絡游戲、某某作文的內容表現(xiàn)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態(tài),或者關于工資與職稱,關于教師的崗位設置。提到后者的時候,他們似乎滿腹牢騷同仇敵愾,可是我知道他們的內心里都隱藏著別人所不知道的想法。有的人平素高談闊論,用刻薄的語言針砭學校管理的種種弊端,可是只要別人迎合幾句,那幾句迎合之辭常常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學校領導的耳朵。
我一工作起來就忘記了自己。其實不是忘了自己,而是沒時間去想。我所任的班級舉足輕重,班上有兩個重要的學生,一個是陳小羽,他爸爸是市委秘書長,另一個是丁浩然,他爸爸是天馬集團的董事長。市委秘書長和天馬集團對我們學校都曾有過極大的支持,我們學校以后的發(fā)展也不能少了他們。學校把陳小羽和丁浩然安排在我這班,是看重我信任我,因此,我必須全力以赴地工作。
學生們經常都看得見我的身影,我想他們如果哪一天看不見我,一定會覺得這世界少了什么。要是我既不備課也不批改作業(yè),難得有一點空閑,我會站在高二六班的講臺上,守著學生學習。學生們低著頭,大多戴著深度的眼鏡。我聽見他們的筆尖觸接紙頁的聲音像蠶在咬噬桑葉。
我很少看教室以外的景象。有一天我踱到窗邊,目光在外面的高樓間搜索。我發(fā)現(xiàn)了精神病療養(yǎng)院的房子和綠地,那地方離我們市一中并不遠,可是我以前竟沒注意到它。我首先找到的是那幢白房子,那抹白色在林立的高樓中顯得卓爾不群,那些綠色讓擁擠的城市建筑變得柔和,自然,有生氣。其實我們學校也是一個花園學校,可我為什么會對那些綠色熟視無睹?那天以后,我常常趁學生讀書或寫字的間隙踱到窗前,假裝無所事事地張望。事實上在我的眼前呈現(xiàn)出了一幅美麗的圖畫,有時起霧了,城市被蒙在霧海里,我眼前的景物卻清亮如鏡。
六
我的伙食是在學校食堂解決的,而張小水大多時候在外面吃。我們都忙于工作,因此每天見面的時間都不多。有時要到深夜,我們才顧得上說幾句。張小水依舊說愛我,我也說愛她。我們依舊瘋狂地做愛,直到彼此都筋疲力盡。我在做愛的時候想著的也是張小水的感受,我要盡力讓她快樂。但有幾回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行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特別沮喪,我想我是不是一輩子就這樣了那張小水怎么辦。張小水躺在我旁邊,見我突然不動了,就睜圓眼睛看著天花板。后來她沉沉睡去,背對著我,似乎想把我從這個世界上遺棄。我很沮喪,只得悵然入睡。在午夜的夢里我的身體有了異樣,我突然醒來。我抱著張小水,在半睡半醒之間我們再次游戲。那時候我絲毫感受不到快樂,可是我更加投入,似乎只為證明自己的存在。
我跟張小水的瘋狂依舊,可是我感覺我們的距離越來越遠。其實我已經說服自己不再懷疑她了,可是有時候卻又禁不住要懷疑。另一件事情讓我剛要平靜的心又起了波瀾。有一天她的電話在沙發(fā)上響了一下,我順手拿過來一看,是個短信。那時候張小水正在寫稿子。我說小水你的短信。她過來接的時候我翻開了那個短信,內容只有幾個字:我想你了。發(fā)信的是老魏。我懵了,說老魏干嗎發(fā)這種短信給你?張小水接過去看了看,說,我也不知道,一定是發(fā)錯了。
張小水馬上回撥了老魏的電話。她說老魏你是不是想老婆想瘋了,看你發(fā)給我一個什么垃圾短信!一會兒張小水掛了電話,說老魏是發(fā)給他老婆的,不小心發(fā)錯了。她說完又開始寫稿子??墒俏业男牟黄届o了,難道她跟老魏也……我不敢想。我想問她,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問,也不知道問什么,只好假裝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繼續(xù)埋頭備課。
那天晚上我跟張小水做愛的時候,心里突然呈現(xiàn)出兩個男人的影子,一個是皮朋,一個是老魏。他們在張小水的身上蠕動,而我只是看客,躲在人看不見的角落里。我停下來,在自己的頭上狠狠地錘了一拳。張小水睜開眼,不解地問我:你干什么?我說沒事,頭有點疼,估計是神經衰弱。
是該多休息一下了,看看你,都瘦了。張小水愛憐地撫摸我的臉,話語溫婉而柔情。我說小水,你摸摸我的心臟,看看是否還在跳動?張小水色情地抓住我的私處,小聲呻吟。魔鬼一樣的張小水又變成了一泓湖水,把我淹沒了。
七
教務處召開高二班主任會議,要對各班級的學生和教師進行整合。教務主任說,這是學校行政研究決定的,他只負責傳達。具體做法是將年級學習成績最好的五十個學生組成一個特長班,由某副校長親自任班主任。然后把中期考試中總成績最差的兩個班級解散,學生平均分配到另外的班級。這樣做,一可以集中學校的優(yōu)勢資源,二是因為目前請病假的教師增加,學校缺少教師,整合后少一個班,教師工作量可以得到合理分配。
我的班級總平均分在年級第八名,沒被解散,可是對學校的做法我極力反對。教師們都在努力工作,一打亂,意味著大家苦心經營的班級就這樣夭折了。每個班級的前三名都是沖擊名牌大學的選手,老師主要靠他們撐門面。如果被抽走了,那個班級還有什么意思?而且實際上各班之間只有細微的差距,只在伯仲之間,并不能真正分出優(yōu)劣,怎能隨便就解散班級?
我說不行,如果學校實在要這樣做,我就不再任班主任。教務主任說,還有誰不服從安排的,都提出來,我上報學校,學校馬上就批準。可是沒有誰吭聲。大家都知道做出這個決定的下場。從前有教師不服從學校安排,跟校長吵架,后來被調去了城郊中學?,F(xiàn)在,沒有誰愿意拿自己的飯碗開玩笑。散會以后教務主任拍拍我的肩膀說,學校的決定不再更改,你要服從安排,好好工作,你的表現(xiàn)一直都不錯嘛。我說無所謂,我現(xiàn)在覺得無所謂了。
新班級組成了。高二五班的班主任楊老師還在醫(yī)院里,不過她的班級已經解散。我依舊任六班班主任。大多數(shù)學生還在,還來了新生。中期考試中第一名到第四名的學生都走了,我不能接受卻又沒辦法。讓我更難受的是陳小羽和丁浩然也去了新班級,雖然他們的成績并沒進入年級前五十名,可是他們還是走了。我很沮喪,學校不再相信我,他們已經不再信任我了。
我站在講臺上,看著下面熟悉和陌生的學生,心里不是滋味。然后我又踱到窗邊,朝那幢白樓房眺望。
下課的時候,休息室里依舊肅穆。備課的備課,批改作業(yè)的批改作業(yè),平躺的平躺。世界是一個大機器,而所有的人都是機器里的零件,雖然彼此關聯(lián),卻又相對獨立。偶爾也會看見笑容,然而那種表情背后透露出的僵硬讓人感到空氣更加窒息。天氣悶熱,城市的上空或許早就在醞釀著一場大暴雨,可是這場大暴雨卻一直沒有落下來,憋悶的空氣讓城市愈加陷入恐慌。
我倒在沙發(fā)上,頭歪在一邊,喘息。我大聲喘息,如同一頭疲憊的牛。我希望大家把目光對準我,我希望大家都問我:馬老師,你怎么啦?可是沒有人看我一眼。他們仍舊在備課批改作業(yè)和躺在沙發(fā)上。我坐起身,在寫字臺上狠狠地捶了一拳,一聲沉悶的聲響過后,玻璃瞬間被擊碎了,發(fā)出的聲音有如雷鳴。我的手也蹭破了皮,可是沒有任何痛感。
你有病嗎?戴眼鏡的年級組長剜了我一眼,可是身體并沒有動。她是個女的,還不到五十歲,而兩鬢已經斑白。
八
在那個陽光溫暖的下午,我開始了我的計劃。
陽光很溫暖,它們從窗戶里斜射進來,把高二六班的教室映得明亮亮的。這樣的天氣,連最刻苦的學生都忍不住想閉上眼睛睡一覺。我看見艾小東的眼睛閉上了幾秒鐘又突然睜開,他抓住自己的頭發(fā)狠狠地扯了幾下,摸出風油精在自己額上涂抹,之后正襟危坐,又開始寫作業(yè)。
我面帶微笑,抄起兩手,慢慢地踱到窗戶邊。真是個燦爛的天氣啊,我把頭伸出窗外,深情地凝視了遠處那一抹綠中的白。那棟白色的房子沐浴在陽光下,仿佛與塵世沒有一點關系。是時候了,我告訴自己。也許我可以選擇別的方式,可是這種方式更能證明我的現(xiàn)狀。我轉過身。講臺旁邊有一個紅色的垃圾桶,里面裝著廢紙屑、果皮和飲料瓶。我背對學生,拉開褲子的拉鏈,朝垃圾桶里撒尿。我本來打算面對學生完成這一壯舉的,可是我怕面對他們我尿不出來,那樣就會功虧一簣,因此只好保守地選擇背對他們。我知道最初的時候是沒人注意我的,直到聽到嘩嘩的響聲,他們才會知道發(fā)生了怎樣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放松,像清晨起床,在床邊隨意伸一個懶腰一樣自然。尿液從我的下體流出來,滴在垃圾桶里,唰唰地響。
果然我聽見教室里一陣驚呼,課桌椅撞擊,學生們的腳步混亂,馬上淹沒了我弄出的響聲。女生尖叫著逃出教室,男生也蜂擁而出。我聽見一個男生大喊:馬老師,你干什么?大家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景象嚇著了,教室里瞬間只剩我一人。
我尿完了,愜意地拉好拉鏈,重新站在講臺上,微笑著望著下面擺放凌亂的課桌椅。剛才它們還整整齊齊,可是瞬間就被我嚇亂了?,F(xiàn)在,我將與它們告別。我沒想過以這種特別的方式跟它們告別,可是我一直在接受著某種暗示?,F(xiàn)在好了,一切都結束了。
有人進來,是幾個老師,還有幾個男生。我看著他們,其實我的內心有點驚恐,可是我決定用散亂的目光去看他們,我不想分辨他們誰是誰。這不重要了,我跟他們沒有任何關系。不過我應該笑,從此之后,笑應該成為我最常用的表情。
嘿嘿。我甚至笑出了聲音。他們在說些什么,我沒聽。我沉浸在自己的亢奮之中。然后有人架著我的兩臂出了教室。走出教室的時候,還有人替我拉上褲子的拉鏈。我微笑著感謝。有人在打電話,有人圍過來,有人在敘述這件事情的始末。身后響起噼里啪啦的腳步聲。我被他們從三樓弄到樓下,出了校門。一輛白色的救護車驚叫著呼嘯而來,停在我的面前,我被人塞進了車子。大概是臆想癥。我聽見有人說。似乎有人在我的身上蟄了一針,可是我感覺不到疼,只感覺有輕微的麻痹。
沒事了,打了一針鎮(zhèn)靜劑,暫時不會有事。這種情況我見過多了。一個聲音說。
車子開動了,透過玻璃,我看見那些老師和學生還在學校門口說話,不肯散去。那些學生們,終于不再跟我說老師再見了。然后我看見一個人提著提包小跑過來,跟他們說著什么。那是張小水,遠遠看去,她顯得異常嬌小,可還是那么漂亮。她似乎很焦急,她做夢也沒想到我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想到這里,我就興奮了。一陣睡意襲來,我想一定是那個人給我注射的鎮(zhèn)靜劑開始發(fā)揮作用了,可是我的腦細胞還是不肯睡。
張小水的影子越來越遠,消失在后面。
我似乎睡著了,且做夢了。我坐在一間白色的房子里,里面是純粹的白。我仰著頭,我的目光穿過漂亮的天花板,看見漫天的星星螢火蟲一樣閃耀。我站在精神病療養(yǎng)院綠色的草地上,俯身,輕輕地撫摩著那些柔軟的綠。在柔和的陽光下,我靜靜地躺在涼亭旁邊的木椅上,看蝴蝶在眼前的藤蔓間飛舞。大門外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可是跟我沒有關系。然后張小水來看我了。她一個人,或者跟皮朋?;蛘?是跟老魏。隨便,跟誰都沒關系,我不生氣,她也不用掩飾了。我跟他們打招呼,說點與天氣有關的事情,或者再說點別的,比如眼前飛舞的那只蝴蝶,比如詩歌。對,張小水,我最喜歡詩歌,我從前的理想是當詩人,雖然沒有實現(xiàn),但是現(xiàn)在我可以給你們分析一首詩的技巧和意境。告訴你們,一首詩的誕生過程是很微妙的,沒有誰比我分析得更透徹。不想聽我說?好,再見。我看見張小水走了,或者是跟她的男人手拉著手走了。他們一邊走一邊議論著物價上漲的問題,金融危機的問題,他們說,報紙上說房價又要漲了,可是電視里的專家又說要降。
我懶得聽那些事情,現(xiàn)在我只對眼前飛舞的蝴蝶感興趣,你看它的翅膀是白色的,可是卻有幾道黑色的花紋布在上面,一橫一橫,像一個調皮的孩子畫上去的。蝴蝶雖然在飛,可是它的身體依舊能看得清清楚楚。它的身體的頭部有一對觸角,胸部有兩對翅和三對足,細小的鱗片遍布各處。這些都是我從前所不知道的。你知道這些嗎?
那邊有個人在打太極,是楊老師。我過去跟她打招呼,她停下來,說,你會不會?我搖搖頭,說不太會。她說來我們玩吧。我教你。我說好,開始跟著學。我的動作做得有點亂,有點隨意。她微笑著朝我點頭,似乎在夸獎我。之后我們就很少說話了,她沒有問我患的是什么病,我也沒告訴她關于她的高二五班被解散的事。
好好調養(yǎng),身體好了再出去。后來她說。
今天天氣不錯,而且,我說,我還聽到蝴蝶唱歌了,她的歌聲也很美妙,像微風吹過花蕊的聲音。然后我分開兩腿,站穩(wěn),雙臂輕輕地劃過來又劃過去。太極拳的招式真有意思,推來推去的,懷里像抱著什么卻又看不見。我雖然學得不像,可是沒什么關系。
【責任編輯趙清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