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財奴》中的細節(jié)描寫

小說之有細節(jié),猶如電影之有特寫。電影無特寫鏡頭,不能再現(xiàn)人物的細部活動,小說無細節(jié)描寫,難以突出人物形象的獨特屬性。因此成功的細節(jié)描寫總像精彩的特寫鏡頭一樣,能夠最真切、細致、生動、深刻地把人物精神世界最本質(zhì)的部分顯示給我們。葛朗臺是世界文學(xué)史上最成功的守財奴形象之一,對黃金的強烈占有欲貫穿于他的全部思維活動和行動之中,而《守財奴》的細節(jié)描寫,恰似一組組高明的“特寫”鏡頭,充分揭示了守財奴葛朗臺的離奇扭曲的丑惡靈魂。

一.貪婪的本性

請看正當歐也妮母女欣賞查理留下的梳妝匣時,葛朗臺闖進屋的情景:

一看見丈夫瞪著金子的眼光,葛朗臺太太便叫起來:

“上帝呀,救救我們!”

老頭兒身子一縱,撲上梳妝匣,好似一頭老虎撲上一個睡著的嬰兒。

試想,搬上銀幕,這是一組絕好的鏡頭:“瞪著金子的眼光”,這是從葛朗臺太太的角度看到的一對閃著攫取獵物兇光的眼睛的特寫;伴隨著“救救我們”的一聲大叫,肯定是葛朗臺太太那張極端恐怖的臉的特寫;老頭子“一縱”“撲上”,則又是一個由近景推成的以雙手抓梳妝匣的特寫。我們看“縱”“撲”本是猛獸(如獅、虎、豹、狼等)撲食小動物的動作,作者卻用它們來狀寫已經(jīng)“跨到七十六個年頭”的老守財奴的敏捷,迅猛,看似與年歲不符,實則和本性非常貼合。見錢眼開,見利忘義,不“縱”不“撲”,怎么能成為葛朗臺?又怎么能顯示他貪婪的本性?因此“縱、撲”的細節(jié)描寫,既形象地展現(xiàn)了葛朗臺餓虎撲食,攫取金錢的丑態(tài),帶有動態(tài)的夸張性和絕妙的諷刺意味,又揭示了他崇拜金錢,貪婪無厭的思想本性。

我們再來分析女兒在文書上簽字后的一段描述:

“別多嘴,克羅旭。——一言為定?！备鹄逝_抓起女兒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中一拍,“歐也妮,你決不翻悔,你是有信用的姑娘,是不是?”

如果我是導(dǎo)演,我想這樣的話一定要讓葛朗臺聲嘶力竭地喊出來,這樣才能真實地刻畫出他貪婪的本性。既然女兒已經(jīng)在文書上簽了字,再抓起手來拍,似乎多此一舉。作者為什么這么寫呢?眾所周知,賭徒惡棍,流氓無賴,江湖騙子,投機奸商,他們在陰暗的角落里勾結(jié),交易,原本不是寫契約,而大都是打手擊掌,拍板成交。你手一伸,他手一拍,一拍即合,再無反悔,于是一筆交易就做成了。葛朗臺是個箍桶匠出身的資產(chǎn)階級暴發(fā)戶,他是精于“拍”道的,靠著像天文學(xué)家那樣精確的算計,數(shù)十年工夫,他先后吞并了三筆大遺產(chǎn),一百阿爾邦的葡萄園,一百二十七阿爾邦的草原,十三處莊田,一座修道院,放高利貸,做大買賣,最后變成了一個擁有一千七百萬法郎資產(chǎn)的大富翁。妻子死后,他的財產(chǎn)面臨著被女兒瓜分的危險。今天,女兒居然那么輕易地放棄了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這既是他日夜盼望的,也是他不敢置信的,所以狂喜于交易成功,擔心女兒會變卦。故伎重演,不期然地和女兒“打手擊掌”來。這一“抓”一“拍”完全是無意的,但卻是最真實最深刻的描繪,一個占有狂和守財奴的本性在這里得到了有力的昭示,所以又是高度性格化的。試問,除了葛朗臺還有誰能做得出?這一“抓”一“拍”也就“撕下罩在家庭關(guān)系上溫情脈脈的面紗,把這種關(guān)系變成了純粹的金錢關(guān)系?！?/p>

二.欺騙的本性

在描寫太太病重身亡,女兒悲悼亡母之后,這樣寫葛朗臺的舉動:“他來攙了她去用午飯,幾小時地望著她,眼睛的神氣差不多是很慈祥了;他瞅著女兒,仿佛她是金鑄的一般?！薄巴薄俺颉眰魃竦乇憩F(xiàn)了老箍桶匠在妻子死后,面臨財產(chǎn)轉(zhuǎn)讓時的木然,震驚之狀。我們姑且不去細談,單一個“攙”字,就活活畫出了老守財奴的丑惡靈魂。

攙,扶持也。一般場合,都是青年人攙扶老年人,健康者攙扶體弱者。這里,一個七十六歲的長者去攙扶自己的女兒,真是有悖情理,讓人忍俊不禁,讓人嗤之以鼻。一個“攙”的反常動作,逼真地刻畫了葛朗臺的獨特心理:要守住財產(chǎn),就得讓女兒放棄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而要讓女兒放棄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就要討女兒歡心。所以,為了守財,為了金錢,他不惜以老邁之軀,低三下四,強作慈祥,騙取女兒的信任。一個“攙”字,活畫出了守財奴的騙子本質(zhì)。

小說還寫了葛朗臺“常在女兒面前哆嗦”的細節(jié)?！岸哙隆眲幼鞣炔淮?上了銀幕,也只能以“特寫”處理?！岸哙隆痹谖闹屑炔皇且驗槟赀~,身體機能出現(xiàn)衰退的反應(yīng),也不是因為生病,身體機能出現(xiàn)障礙的反應(yīng),而是一種被種種權(quán)謀和重重心事“規(guī)定”了的舉動。因為,老態(tài)能獲得憐憫,能獲得同情,所以這個守財奴不“哆嗦”也強要“哆嗦”,怕女兒不放棄繼承權(quán),心靈震動,情不自禁也要“哆嗦”。兩種思想動態(tài),生動地再現(xiàn)了守財奴在財產(chǎn)歸屬尚未定奪的情況下的心理狀態(tài)。這些高度典型化的細節(jié),思想容量是非常大的,讀之,足以一目傳精神。

小說中有這樣一句話“我多愛她,雖然表面上看不出,因為我家什么都藏在骨子里?！蔽覀冎宦犝f過刻骨之恨,還從沒聽說過這樣的“刻骨之愛”,這個守財奴真是讓讀者大開了眼界,所以在葛朗臺父女之間根本沒有親情,留有的僅僅是欺騙。

三.市儈氣息的本性

葛朗臺是一個資產(chǎn)階級的暴發(fā)戶,是一個愛財如命的投機商,所以葛朗臺快要死了,教士來給他做臨終法事。當鍍金的十字架,鑲銀的圣水壺在他面前出現(xiàn)時,他“似乎已經(jīng)死去幾小時的眼睛立刻復(fù)活了,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那些法器,他的肉瘤也最后地動了一動?！彼娴氖沁@樣一位虔誠的基督教徒嗎?不,不是。使他起死回生,死不瞑目的巨大力量,不是“十字架”,也不是“圣水壺”,而是這些法器上鑲鍍的“金”“銀”的魔力!何以見得,請看下面的細節(jié)描寫:“神甫把鍍金的十字架送到他唇邊給他親吻基督的圣像,他卻作了一個駭人的姿勢想把十字架抓在手里,這一下最后的努力送了他的命。”這個“抓”的動作,十分傳神,寓意深刻。原來他把黃燦燦的鍍金,當成了黃金,于是不要命地“抓”了起來。見錢眼開,拼命聚斂錢財,才是他信奉的真正教義!在他心目中,惟有金錢,基督圣像是不占地位的,這就是“抓”十字架細節(jié)的豐富而深刻的內(nèi)涵。這個細節(jié),以含蓄之筆,形象地勾勒出葛朗臺貪婪,愛財如命的拜金主義的典型特征。

這個投機商人把人與人之間的一切關(guān)系都看作是金錢交易。什么“公平交易”“人生交易”,“這交易劃得來”,無不在刻畫葛朗臺丑惡骯臟的靈魂。臨終了還叮囑女兒:“把一切照顧得好好的!到那邊來向我交帳!”對金錢的占有欲是多么強烈!這真是一個典型的具有濃厚市儈氣息的投機商人。

魯迅先生說:“細看一雕闌,一畫礎(chǔ),雖細小,所得卻更為分明,再以次推及全體,感受遂愈加切實。”《守財奴》的細節(jié)描寫,可以說已經(jīng)達到了這種藝術(shù)境界。這些細節(jié)描寫,形象生動地刻畫了這個虛偽、兇狠、貪婪、吝嗇、狡詐的守財奴形象。仔細品味文中的細節(jié)描寫更能具體地理解他貪財——騙財——搶財——守財?shù)呐e動,理解他毫無人情味,一味貪、占、守的悲劇人生。他是金錢的主人又是金錢的奴隸,除了占有金錢以外,對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沒有興趣?！鞍萁稹便郎缌烁鹄逝_的人性,也割斷了他和其他人之間除了“金錢交易”以外的一切感情和聯(lián)系紐帶?！叭嘶钪娜恳饬x就是賺錢,人的一切均是交易。”——這就是一個守財奴的人生觀。

張愛榮,陜西渭南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