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達
李輝關于文懷沙的質(zhì)疑,甫一問世,又見本埠報上登出雷達同一話題的文章。雷作者的聞風而起,凌晨伏案,體現(xiàn)出評論家的良知。我們特予轉載,以饗眾多看客。文懷沙事跡之真?zhèn)危鞣缴性谕魄门c切磋中,我們姑且作壁上觀。但有目共睹的是,文化領域近年來的巧言令色,欺世盜名,在某些媒體配合下,流派紛呈,愈演愈烈,已成普遍現(xiàn)象。究其原因,蓋因裝神弄鬼兒,往往弄假成真,名利遂打滾而來也。李氏文章中探尋真相的執(zhí)著勁兒,對一切心存邪念的人,不論其位高與否、名重與否、面慈與否、言善與否、年邁與否,皆有拍案震鼠的功效。我們期望,對形形色色文化投機之徒的甄別,從此可以掀開里程碑式的清醒一頁。
·責 編·
外出歸來,看到李輝披露文懷沙年齡造假、履歷造假以及“國學大師”真?zhèn)蔚奈恼?,頗為震驚。我是基本相信李輝的說法的,盡管李輝個人不大可能出示原始戶籍或人事檔案原件。
按說,在這個假冒偽劣盛行的年代,文懷沙的作偽和作秀,只是諸多案例中的一個,本不足怪;按說,像我多少知道一點文的底細的,從沒拿他當國學大師或文化偶像看,但我還是十分震驚:震驚于他本人造假的膽子之大,媒體造星之賣力,社會影響面之廣。這些均超出常人可以想象的范圍。在大量跟帖里,為什么網(wǎng)友們那樣激憤?蓋因媒體力量極大,經(jīng)央視等強勢媒體捏塑,文懷沙的文化偶像和國學大師形象硬給樹起來了;現(xiàn)在人們忽然發(fā)現(xiàn),支出的是崇拜感、神圣感,收獲的卻是被戲耍,被忽悠,甚至被強奸感,怎能不怒?我一直在想,文懷沙怎么能這樣,怎么敢于這樣?問題還在于,光是文懷沙想怎樣并不能就怎樣,到底是誰塑造了這個虛假的偶像和壽星,有沒有更深層的社會心理原因值得挖一挖?
文懷沙被質(zhì)疑的問題大概有三:一是年齡作偽,二是配不配當國學大師,三是究竟因何入的獄,是流氓罪還是政治罪?我個人認為,“國學大師”是個軟指標,有伸縮性,而且主要不是他自詡的,他也曾“堅辭不受”過,他的國學水平還是很不錯的。上世紀60年代中央新聞電影廠拍過一片,文先生用顫悠悠的聲音吟哦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還是比較精彩的,故大師與否可以暫時模糊過去。所謂“老流氓”、“強奸犯”、“迷奸”之類,發(fā)生在高度禁錮的年代,那個因“生活作風”甚至可以槍斃人的年代,難免不夾雜夸大、羅織或惟恐不駭人聽聞的成分,于今時過境遷,似也不必深究了,更不必作為評價現(xiàn)在的文懷沙的主要依據(jù)。當然,他把關押刑事犯的茶淀農(nóng)場改為關押政治犯的秦城監(jiān)獄,把采花大盜般的行徑改為勇寫藏頭詩的斗士,這些如果屬實,是些很不能讓人原諒的劣行。當然也不是不可理解,文過飾非嘛。但我們也姑且模糊之。
那么什么不能模糊呢?在我看來,惟獨年齡是模糊不得的。這可能是文懷沙事件的癥結所在。這一次,更改年齡的驚世奇聞與早就存在人們心中對文懷沙輕薄荒唐品行的反感合并在一起,導致了偶像瞬間倒塌的地震或海嘯。大量跟帖表明,別看性解放鬧騰了多少年,大多數(shù)國人還是偏重于傳統(tǒng)美德的。
關于年齡,文懷沙的弟子轉述文的話是:“很多事情有具體情況,曲折而復雜,跟后來人說不清楚。”對此我實在無法茍同。哪年生就是哪年生,有什么可“曲折而復雜”的?日子可能記錯,月份可能有出入,但一錯就是10年,“88歲”變成了“百歲壽星”,無論如何說不過去,太匪夷所思了。問題是,文懷沙為何要造假年齡?造了假能滿足他的什么呢?這讓人有點費解。我們無法知道他的真實動機,只能推測。依我看,他的改年齡是不是與當今把年齡作為“第一價值”,以及“年齡崇拜”、“恐老癥”、“年齡焦慮癥”有關系。但現(xiàn)在總的趨勢是把年齡往小里說,或者往小里改。比如,有的官員“越活越年輕”,50歲以后數(shù)字兒就不往上蹦了,有的還往回縮。再比如,年齡焦慮還表現(xiàn)在,有的二十幾歲的小青年懾于工作壓力,已在慨嘆“我老了”;而有的女性忙于做吸脂、拉皮、豐乳、美容,力圖青春永駐;當然也包括中老年人的普遍染發(fā),應該都是同一種潮流的表現(xiàn)(本人也染發(fā),慚愧)。
但文懷沙的不同凡響在于,他不是把年齡改小,而是把年齡改大,一改就是10年,不愧為大手筆。這讓我想起,李國文的一篇小說里,有個人物,別人都在把白頭發(fā)染黑,他卻把黑頭發(fā)染白,宣稱自己90歲了,鶴發(fā)童顏,被追捧為氣功大師,官員們競相請他算卦,忙得不亦樂乎。沙老的情形庶幾近之?沙老不也掌握了不少藥物學方面的秘方嗎?過去崇尚英雄的價值觀,一個人不在活得長,而在如何使短暫的生命閃光;現(xiàn)在是長壽價值觀時代,一個人活得越長才越好,長壽老人即是人人艷羨、無可爭議的當代英雄。凡85歲以上的人,年齡越往大改,可能越受到敬重,越向神性靠近。在旁人看來,有成仙得道的感覺。沙老者,美髯拂胸,紅光滿面,步履輕快,言談詼諧,應答如流,骨格清奇,這樣的人物,正符合現(xiàn)今的物化價值觀和生命的“身體化”理想,如果年齡再能接近百歲,再能吟詩作賦,那就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長生不老的奇人啊。所以,沙老的把年齡改大,與某些官員的把年齡改小,在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所以,與其說是文懷沙自己塑造了自己,不如說是這個時代的某種功利需求與文懷沙個人的虛榮夢想,共同建構了一個荒謬的文化幻象。
但我還是想不通,還是忍不住想問一句,懷沙老,你為什么要這樣?我很希望你能站出來正面回應,澄清事實,尤其是年齡問題。請不要以“狗放屁”或“不屑于回答”為擋箭牌回避不能回避的要害問題。但暫時看來指望鑿鑿有據(jù)的回應可能性不大。別林斯基說過,在所有評論家中,最偉大、最正確、最天才的是時間。那就等待時間告訴我們吧。
2009.2.21晨記
(本文轉自2009年2月24日《天津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