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旗袍

王曉峰

每年夏天，我看到穿旗袍的女人，總是忍不住頻頻回頭。我不是看她有多漂亮，而是看她穿的旗袍是什么面料，跟我曾經(jīng)喜歡的那件旗袍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我喜歡的那件旗袍是“木真了”品牌的，想起這件旗袍，我就感覺一種揪心的疼。

那是8年前的夏天，我一個人在大街上閑逛，無意中踏進了一家剛開業(yè)的旗袍專賣店，立即被店內(nèi)的裝修吸引住了：胡桃木的格子，透出古典風情，一件件獨具風韻的旗袍，懸垂在橘色的燈光里?；秀敝?，我感覺一個個高挽云髻、纖手佩帶沁涼溫潤的碧玉鐲的女人，正向我款款走來。

“小姐，你喜歡哪一款呀？”一位導購小姐站在我面前，笑盈盈地問。

我從呆傻中醒過來，眨了一下眼睛，小心翼翼地走近一款旗袍，剛伸手要撫摸一下旗袍的面料，卻又縮回去。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間變得這么縮手縮腳了。

導購小姐善解人意地幫我取下了旗袍，一邊在我身上比劃著，一邊介紹每一款旗袍的品質(zhì)和特點。慢慢地，我不再那么拘謹了，一連試了幾款。雖然每一款旗袍都是那么精美絕倫，可并不適合我的身材和氣質(zhì)。我有些失落，正欲離去的時候，目光被一襲藍底細碎小花的旗袍牽引過去。

導購小姐很會察言觀色，她極力推薦說：“你再試試這件吧，你肯定會喜歡這件的。”

我默默捧起它，進了試衣間。褪去了T恤衫和牛仔褲，我將這件旗袍裹在了身上，小心地扣好每一?？圩?，并順手將流瀉的長發(fā)在腦后挽了一個髻，穿上試衣間里給顧客備用的高跟鞋，輕輕抿了抿嘴唇，走了出來。

正在專賣店內(nèi)挑選旗袍的女人們，都瞅著我愣住了，眼神中流露出贊嘆和羨慕。有一位女人還忍不住發(fā)出了驚呼：“好美呀！”

女人，原本是吝嗇贊美女人的。我收獲了周圍素不相識的女人的贊美，心里很愜意，不由地挺胸收腹，下巴微揚，將十指微曲優(yōu)雅地在胯間相扣，一個華麗地轉(zhuǎn)身，走到了鏡子前欣賞自己。我看到了鏡中婀娜的女人，腰身玲瓏有致，面色燦若桃花。這是我嗎？分明是從張愛玲筆下走出來的婉約女子呀！

我被自己的風韻迷醉了。

導購小姐說：“這件旗袍很少有人穿著合適，好像就是給你我量身定做的?！?/p>

她雖然是為了推銷商品，但這句話卻是真心說的，我決定買下這件旗袍。但仔細看了衣服標簽上的價格，心里一怔，800元，在這個小城市里顯得太奢侈了吧？我把真絲的料子團在手里，盈盈一握，分明感覺出它的份量。我的孩子才兩歲，需要花錢的地方很多，老公的事業(yè)剛剛起步，他非常辛苦非常努力地拼搏著，為了節(jié)省錢撫養(yǎng)孩子，早晨他都舍不得喝牛奶。這個時候，我買一件這么貴重的衣服，就算老公不說什么，我也不好意思穿在身上。

“我穿是挺合適的，只是……我再琢磨一下吧?！?/p>

我說完，逃也似地離開了旗袍專賣店。我聽到身邊響起一片惋惜聲。

思念，就是從倉促逃離的那一刻開始了。

之后的日子，我心里一直盼望哪一天有了錢，能如愿地把它買回家。我拼命地工作，細心地照顧著老公，在歲月的風雨中奮力前行著。在最苦累的時候，那件旗袍始終懸垂在我的眼前，映亮了我前方的路……

一晃，兒子10歲了，老公也事業(yè)有成了。這年夏天，老公突然問我：“過幾天是你的生日，我想給你買一件生日禮物，你說吧你想要什么？”我明白老公的意思，這些年他沒給我買一件生日禮物，心里很愧疚，想彌補我們?nèi)笔У那楦小?/p>

我把那件旗袍的事情告訴了老公。他聽完后，淚水溢出了眼窩，突然拽著我的手說：“走，帶我去旗袍店?！?/p>

旗袍專賣店還在，只是這些年我一次也沒有走進去，甚至路經(jīng)它的時候，故意繞道而行。我擔心它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有些緊張地邁進了那扇門。店內(nèi)的格局沒有太大的變化，還是那種胡桃木的格子，還是那些橘色的燈光，只是那件藍底細碎小花的旗袍不見了。我的目光在店內(nèi)失望地游移著。老公在一邊催促我說：“哪一件？你說呀！”

我對淺淺吟笑的導購小姐說：“就是、就是那件藍色細碎小花的……”

導購小姐茫然著，我自己也說不下去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時光已經(jīng)流失8年了，我卻還停留在店內(nèi)橘色的燈光里。

后來老公出差到外地，總要去當?shù)氐钠炫鄣贽D(zhuǎn)一轉(zhuǎn)，先后給我買回十幾件漂亮的旗袍，可是沒有一件能討我喜歡的。有一次，他從蘇州回來，高興地對我說：“我給你買了一件旗袍，你穿著肯定好看。”我把旗袍穿在身上，在鏡子前轉(zhuǎn)了兩圈，就默默地脫去了。老公從我的目光中已經(jīng)明白了，他輕輕地說：“對不起，我以后遇到好的，再給你買……”

偶有一天，我在細密的雨絲中穿過一條小巷，瞥眼見一瘦削女子獨撐了柄雨傘，穿一件淡紫的旗袍輕盈走來，那份韻致以及低眉斂目間的嬌羞，讓我禁不住心動。突然間明白，即使那件藍底細碎小花的旗袍還在，我日益粗壯的腰身也不可能再演繹出當年的風情萬種了。

雨絲還在斜飄，溫柔撫摸我的身體我的臉寵，一抿嘴我竟品出了咸咸的味道。淚水滑過雙眼的時刻我再次抬頭仰望蒼穹，那件屬于我的旗袍啊，何時再來？

責任編輯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