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婧
我的父親,真的不是一個好爸爸。童年時的我,每每面對父親,總是提心吊膽。怕一句不合時宜的話、怕一次不計后果的玩耍、怕一道解不開的數(shù)學題而遭到父親的一頓暴打。卻不管是因為孩子的天真無邪、 年幼無知才說出童言無忌的話,出于愛玩的天性瘋跑到天黑才想起回家,聽不懂糊弄了事 的講解才做不出數(shù)學題。這些,做父親的統(tǒng)統(tǒng)不管,他僅僅在行使大人的權(quán)威,揚起拳頭打人。我害怕父親也討厭父親。不知從何時起,我學會逃避。減少與他說話的次數(shù),不再對他微笑,甚至不想抬起頭看他一眼。
我們是父女,卻并不了解彼此。也許,在父親的眼里,我永遠是一個朽木不可雕的家 伙。我沒有兄弟姐妹。即使沒有其他孩子的參照對比,也并不能改變我在父親面前的 境遇。父親很忙,有很長一段時間家里只有我和母親。母親是一個溫良的女子,我喜歡母親。我習慣了家中沒有父親的日子。若是有一天,家中突然多了父親,我反而覺得別扭,就像來了遠方親戚一樣,敬而遠之,永遠做不到一家人的親密無間。最難熬的是晚上,我做完作業(yè),來到客廳,父親也在,于是,我們各自占據(jù)沙發(fā)的一角,默不作聲、一言不發(fā),偶爾能聽到電視里發(fā)出的嗤嗤聲響。父親不搭理我,我也沒話和他說。我們談不到一塊兒去。是走在兩條平行線上的人,彼此之間沒有相交的幾率。
對待父親,僅僅是陌生、疏遠而已。奶奶的突然離世,卻在我心底種下對父親的怨恨 和鄙視。奶奶病得很重,父親是知道的,可是,直到奶奶離開人世的那一刻,他也不在奶奶身邊。奶奶的葬禮上,父親回來了,依然是沉默,我很想問問奶奶去世的整個過程,但是不敢問,我沒有勇氣面對我的父親?;丶业穆飞?一想到從此我就是沒有奶奶的孩 子了,眼淚就止不住地流,坐在身邊的父親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一如既往的沉默使我窒息、絕望、掙扎在一片死水中。奶奶死了,再也回不來了,父親為什么不哭?天啊,他竟是如此鐵石心腸!奶奶這一輩子,為了孩子遭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怎么都一筆勾銷了?在見奶奶遺體的那一刻,我痛不欲生,奶奶花白的頭發(fā)是凌亂的,我懇求父親,請他幫奶奶整理好頭發(fā),盡為人子的最后一次孝道。父親卻用無聲的沉默拒絕了我。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將父親視為了陌路人。
漸漸地,父親也就習慣了我對待他的態(tài)度。我上了大學,父女兩人之間的談話無非是:“今年大幾了?”“好好學習,吃好,別舍不得花錢?!薄昂??!?/p>
我要考研,父親并不知道。他沒問過我。他從未把我的事放在心上過。
一生中,有一些往事呼嘯而過,縱使后來修飾的語言多么華麗、多么動情,卻無法掩飾當初心底的悲哀。
兒時的我夢想著去百年老校讀書。但兒時的我并不是一個有著堅強意志、能夠刻 苦讀書的孩子。渾渾噩噩地過了十幾年,大學時幡然醒悟:想要實現(xiàn)夢想就得拼搏,不 拼怎會贏?考研,漫步于心目中的神圣殿堂,不再因夢想而嘆息,五年寒窗,我過得如同 苦行僧一般,日日夜夜,書山有路勤為徑,心里不苦,學海無涯苦作舟。原來,有夢想并 為之奮斗,是一件幸福的事。成績年年排第一,夢中的伊甸園不再遙不可及。辛苦的付出沒有白費,公布成績的那一天,自己排名還算理想。連考兩年的師姐再次敗北,她拍著我的肩說:“小丫頭,加油,復試一定要上!”我拼命點頭,好不容易爭來的機會怎肯輕易言棄?事也湊巧,眼見著復試的日子一天天迫近,班主任卻安排我去一個偏遠的小縣城實習。整理了兩只行李箱,裝著的全是書和資料,此次北上志在必得,頗有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出征兮平四方的志向與雄勇。風風光光的走,卻是凄凄慘慘的歸。就在我躊躇滿志準備伸展手腳的時候,卻得到一個意外的消息:復試名單上沒有我的名字。奇了怪了,成績擺在那里是事實,卻偏偏遇上李鬼,可憐了真李逵!小縣城沒有網(wǎng)吧,連唯一一輛長途車也不是隨叫隨到。眼見著第二天就要復試,可我還遠在天涯海角。抓狂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又叫我如何是好?我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普通學生。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顧不上請假,一路小跑找到一家小賣部,顫顫抖抖地給招生的老師打電話, 哆哆嗦嗦把話說完,卻被告知:不知曉。欲哭無淚。怎么辦?難道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辛苦一朝付諸東流?美好的夢想就這么微乎其微地凋零?不行!要去問個明白,就算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慌慌張張往回跑,也顧不上斯文,不敲門直闖進帶隊老師的寢室,匆匆忙忙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倒出,老師立即準了假。連行李都顧不上打,就穿著一身臟衣服、 懷里揣著老師給的二百塊錢沖出了學校,攔車、追車、轉(zhuǎn)車、跳車、擠車……瘋了似的, 不敢有一刻耽擱,只為趕上第二天的復試,死得其所。人竟癡了一般,明明知道沒有復試的可能了,自己還騙自己,是老師粗心,忘記寫自己的名字。要攔住老師,懇求他們給自己一次復試的機會,自己不比其他人差,成績擺在面前,為什么要陌生人幫忙復試?
一出荒唐的悲劇,注定在荒唐中結(jié)束。等到真到了那向往已久的地方,站在那古香古色的房門前,卻如同撒了氣的氣球,突然失了勇氣。它竟是如此的完美,而我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鄉(xiāng)下灰老鼠,她選擇的一定是她心儀的,我何苦為難她?我配不上!我退
出。默默地站在路邊,一直等,看那些復試出來的一張張春風得意的臉,看一個個景仰已 久的大師的身影。直至夕陽西下。整個人漂浮在空氣里,輕輕的,好像是一根天鵝的羽毛。落水無痕,只有心底的一聲重重的、長長的嘆息。一切都結(jié)束了。
“再見,我和你真的無緣?!蔽以谛睦飳χ亲艠钦f。
回家、寫畢業(yè)論文、答辯、找工作、工作、辭職、再次考研,這一次是真的做了研究 生。臨走,我不肯讓家人送。那一次的敗北,的確讓我長大成熟不少。破天荒的,父親竟提出要送我,他正好順路辦公。我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依然是沉默,許久父親說道:“你知道嗎?你小時候是很依戀我的。”“是嗎?”我反問。“是的。還記得嗎?我?guī)闳S里上班,你老跟在我身后,見我轉(zhuǎn)身,你就趕緊說,‘爸爸,我在你身后。你是怕我忘記你呀?!备赣H說完,又不作聲了,獨個兒陷入往昔的回憶中。我努力回憶,無效。
“孩子,你知道嗎?你第一次復試,給家里打電話說你沒戲。你爸爸放下電話就哭了。”媽媽說。父親哭了?還是為我而哭。真是不敢相信,我一直以為父親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你從實習的地方一個人往城里跑,要坐火車去找人論理。我和你媽擔心死了,倒不是怕你考不上,是怕你出事啊??墒怯植桓艺f。爸爸媽媽的心情,你明白嗎?”爸爸說。
我搖頭。父親輕輕嘆了口氣。
到底拗不過父親,他送我去上學。
火車上,我和我的父親面對面坐著,依然沒話說。日落時的夕陽透過窗玻璃,照在臉上。我瞇縫著眼,心底泛起的卻是一層層蒼涼的漣漪。一年前的一個午后,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結(jié)果而憤怒,只身北上,要做什么怎么做她概不知曉, 只想著討個公道,要回本屬于自己的東西。她太天真,也太怯懦,生命之輕無法承載人事之繁重。
坐在對面不說話的父親卻開了口:“孩子,爸爸二十三歲時,也遇到過一件一輩子也無法釋懷的事。那一年,爸爸在鄉(xiāng)下下鄉(xiāng),不甘于生活的平庸,就重新拾起筆畫畫, 后來恢復高考,就考了美術(shù)學院,隱隱約約聽說是考上了,去問村里的支書,說是沒有這回事。天天盼、天天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大半年過去了,也就心灰意冷了,覺得自己不是讀書的料。都快回城了,一個朋友說,你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在大隊里躺了好長時間了。這一聲真是晴天霹靂!趕緊跑去拿,找到了,還真是自己的錄取通知書,白紙上落滿時間的灰塵,像一張無言的面具。把通知書小心翼翼地揣在懷里,像是珍藏起一件稀世珍寶。心里難受,想哭,可是不知道怎么哭,全身麻酥酥的,一個人就這樣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兩邊是高過人頭的草木,頭頂上的那片天藍得很不真實。突然就跑起來,越跑越快, 因為在那一刻跑是唯一不讓自己察覺到難受的動作。”
父親敘述完自己的故事。又說:“我那次之所以哭,是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的遭遇,那 件事改變了我的大半輩子。我就不明白,怎么我的孩子也會遇到同樣的事、受同樣的 委屈。努力了還不許人高興,實現(xiàn)夢想,太殘忍?!?/p>
原來如此,父親是一直愛我的,只是他不懂得怎么表達。那個殘酷的下午,讓父親失去了眼淚,許多年后的某個下午,卻讓父親找回了寶貴的眼淚。父親,不是冷冰冰的人物。
“孩子,你比我強。敢再次為理想奮斗。爸爸佩服你呀。”父親繼續(xù)說道,依然是沉 默時的表情。
我的臉上卻現(xiàn)出微笑,是發(fā)自心底的笑。奔跑的下午,讓我和父親都找回了本屬于自己的東西。失而復得,不是更彌足寶貴嗎?
責任編輯 賈秀莉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