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巖
“王海潮死了!”得知自己曾經(jīng)采訪過的朋友遭遇不幸,記者大為震驚。2009年2月4日,記者奔向了王海潮所在的村——山西省平順縣虹梯關鄉(xiāng)西井山村。
翻越西井山
早在2007年7月初,記者就踏訪過這片土地。身為西井山村黨支書的王海潮,著一身發(fā)黃的老式軍綠色公安制服,挽著兩個褲腳,端著一碗面條蹲在工地監(jiān)督道路施工的場景,成了他留給記者的最后印象。
當時,從平順縣城沒有直達西井山的公共汽車,記者只能隨乘開往棒蛟的車到西井山腳下的庫蛟村。那里距離目的地還有近15公里的崎嶇山路。 進山的路,像用刀子刻在絕壁之上。垂直的懸崖上,碎石路盤旋層疊、蜿蜒如虹,一側緊貼崖壁,另外一側多是無底深淵。此時正值冬季,草木凄迷,禽鳥絕跡,行人罕至,車子孤獨地行進在山間。真可用“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來形容這里的景象。上次走這條路是夏季,山澗雨霧彌漫,山峰翠屏疊嶂,抖動飄搖的車子伴隨著詭譎幻化的白色云霧,令人頭暈目眩。這就是平順縣境內(nèi)典型的“三跳路”——車在路上跳,人在車里跳,心在肚里跳。
每日往返于這條路上的公共汽車司機,都會在方向盤下方纏繞幾尺紅布條,以護佑每次出行能夠一路平安。
第一次去西井山是盛夏的下午,車子走了3個多小時,到達庫蛟村已是黃昏時分。黑黢黢的西井山高不見巔,雨一陣緊跟一陣地下個不停。這時,返回縣城已經(jīng)不可能,想要上山,大路滿是泥濘又沿路懸崖,走小路又怕天黑路滑,失足墜崖。打電話求援,手機又沒有信號。情急之下,記者只得向庫蛟村的村支書求助。
庫蛟村的村支書為記者安排了食宿。次日早上,西井山一名在外求學的學生帶著記者,冒雨沿著小路向山頂攀爬。我們步行趟過一大片荒草甸子,來到一座山跟前。駐足仰望半山腰,云霧纏繞,草木蔥蘢。路在哪里?學生用手中的樹枝扒拉一下眼前的草叢,“就從這里上去”。
這是記者走過的永生難忘的一條路:兩側的山峰,高聳絕頂;腳下的白云,時而橫掃而過,時而又扶搖直上;人幾乎得將身體貼著山石向上爬行,到半山腰回頭看,懸崖深不見底,只覺得眼前天旋地轉。
祖祖輩輩的西井山人就走在這樣的路上,住在這樣的山上,繁衍生息。
大山阻擋了山里幾代人的幸福夢想,也鑄就了幾代山里人為走出大山而抗爭的堅韌不屈的品格。
山上沒有水,人們便用扁擔從山谷中挑水吃。為吃一擔水,常常需要花去一個壯年勞動力近半天的時間。
山上沒有磚瓦,人們便用錘子、鑿子,將青石山打磨成青石塊和青石片蓋房子住。
山上沒有土地,人們便將陡峭的山體,開辟出來,用碎石塊壘成梯田種植糧食。
山里的男人娶不進山外的媳婦,便娶山里的女人。
西井山東西跨越7公里、南北綿亙20公里,有12個小自然莊——5座孤峰和4條深溝中,都分布著人家。最小的自然莊上只有一戶人家,居住著兄弟兩個老光棍。
“共產(chǎn)黨的宗旨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改革開放已經(jīng)30年了,這里卻成了被人遺忘的角落,這里的群眾還在為走出大山作著近乎愚公式的斗爭?!?007年4月8日,平順縣委書記陳鵬飛第一次走上西井山,發(fā)出了這樣的感慨。他也是有史以來第一位在西井山居住過夜的平順縣委書記。
歷史最終沒有忘記這里!千百年來阻梗西井山人一切美好夢想的巍峨大山,終于被一條貫穿天地的通衢大道征服了。這次,車子一直沿著水泥路,盤旋了9周,拐了60多道彎,行進近15公里,直接到達了西井山村委會。
這是幾代西井山人戰(zhàn)天斗地的精神結晶。《修建西井山至石壕公路碑記》上寫道:自21世紀70年代,西井山人民在村黨支部書記常石鎖、石林才、石達榮、王海潮的帶領下繼蹤接力,30年筑路不止,一條道路于群山中扎顯……
踏在水泥路上,看著碑記,記者的眼睛濕潤了。王海潮——這位老朋友、老大哥,已經(jīng)鐫刻成了永久的碑銘!
樸實村支書
2007年7月1日,當記者穿過幾層云霧到達王海潮家門口時,一位身體稍胖、面顯憔悴的中年婦女,用木然的表情說:“他在村委會開會,已經(jīng)走了3天,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家?!彼褪峭鹾3钡钠拮?。
“村委會在山的另一邊?!彼f,翻山走小路只要半個多小時,繞大路得走5公里。
西井山村委會是一座建在懸崖邊上的石砌簡易雙層小樓。有人把我們引到了二層的村委活動室。
在一個只有七八平方米的小房間里,床上、地上、桌邊,站著、蹲著滿滿一屋子人。人群中有頭發(fā)花白的老頭、老太太,也有20多歲的年輕小伙子。西井山村委會正在召開一年一度的全村黨員會議。
但是,記者要找的村支書王海潮并沒在其中。有人說:“他到修路的工地了,過會就能回來?!?/p>
“海潮回來了!”聽見有人在外邊喊了一嗓子,記者轉身出屋,只見一位身著全套舊式軍綠色公安制服的中年男子出現(xiàn)在樓梯口。還隔著幾米遠,他便沖記者伸出了雙手:“歡迎你到我們山里來!”
他的雙手粗糙而有力,頭發(fā)向后背著,雖沒什么光澤,卻比較齊整,面容黯淡清瘦,表情顯得樂觀開朗,沒有絲毫拘謹。一條高挽的褲管和渾身的泥巴,使得山中的這位“頭號主人”顯得風塵仆仆。
中午飯是雞蛋西葫蘆打鹵面。雞蛋和西葫蘆是海潮特意安排人從老鄉(xiāng)家里找來的,菜里雖沒什么油水,對記者來說,這一碗面條卻別有一番滋味。
沒有太多的寒暄,他端起一碗面條就走向了一處工地。那兒正在以石頭為材料新建黨員活動室。海潮蹲在工地附近的一堆石材旁,邊吃飯邊騰出握筷子的一只手指指點點。
“我得去修路工地看看,這兩天下雨,柴油運不進來,已經(jīng)影響了工程進度?!狈畔峦耄麤_我微笑一下表示歉意,然后便匆忙離開了村委會。上午參加會議的其他成員也先后去了筑路工地。
那天晚上,記者和海潮在村委活動室聊天。他告訴記者:“快了,今年這條路就能全部鋪上水泥。還有一些路段太窄,打算再拓寬一些,保證所有的路段都達到4米寬,還要間隔著再開辟一些超過4米的路基,不然車輛對開時不好錯車……”
盼望道路早日與山外通達,是世世代代西井山人的夢想,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縣里的陳鵬飛書記在山上住過,他說這里的自然環(huán)境很好,可以開發(fā)搞旅游。等路通了,把路燈一直從山下安到山上,晚上全部亮起來,一定是一幅非常奇特的夜景圖?!?/p>
對于還沒有從歷史陰影中擺脫出來的西井山,王海潮的理想不可謂不大膽;看一看山上四處散步的連韁繩都不用套的毛驢,不光是西井山人不敢奢望那種華美,就是對于像記者這樣的外人也覺得這是一種幻想,起碼是一種需要在未來更長的時間內(nèi)才能實現(xiàn)的夢想。
山里夏日的夜晚涼爽而靜謐,月光下的這位農(nóng)家漢子更像一位浪漫旅人?!澳阕屑毧茨莻€山頭,很像豬八戒的腦袋;還有那里,像一尊天然的如來佛頭;那里可以觀日出,那個山頭可以看月落……”看得出,他對眼前的這片大山充滿了熱愛之情。
最后,他將目光對準了一座山頭,久久凝望?!澳鞘且蛔雇淼膶毸窃谏巾斏显俜N一棵松樹或柏樹,就有塔尖了?!毕裨谧匝宰哉Z,又像在沉思,那晚,這成了他的最后一句話。
或許是冥冥之中的命運安排,一年后,這座塔山竟成了他的最終葬身之地。
未竟的事業(yè)
2009年2月4日中午,當西井山村委會副主任石奎峰用手指著這座塔山,告訴記者“海潮在這座塔山頂上種松樹時,從上邊墜崖身亡”時,記者一下驚呆了?!八恢闭f往那里種一棵樹會更好看?!?008年3月19日,王海潮出事時,現(xiàn)任西井山村黨支部副書記谷懷文就與他在一起。
王海潮殉難的消息,首先震動了整個平順縣。虹梯關鄉(xiāng)黨委書記王喜平事發(fā)后接近凌晨1點鐘租車趕到了他的家中;在上海學習的平順縣委書記陳鵬飛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向“留守”在平順的縣長唐立浩寫來一封親筆信:“……驚聞海潮殉職,我深感悲痛。煩請你代為轉達我對海潮的哀悼及對他家人的問候,并捎去3000元,聊表心意,以備急需?!?/p>
2008年3月23日,平順縣委、縣政府為王海潮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全縣19個紅旗支部書記和四鄰八鄉(xiāng)的老百姓也聞訊趕來,陳鵬飛書記親自撰寫了一副挽聯(lián):“生于斯,長于斯,靈山秀水鑄就英魂忠骨,一腔熱血為民眾;戰(zhàn)于此,干于此,殫精竭慮繪成藍圖美景,兩袖清風遺后人?!敝?,首先在平順縣,然后到長治市、山西省的領導干部都組織開展了向王海潮學習的各種活動。
王海潮用血汗和生命為代價,帶領西井山人民,沖出了無電的黑暗,走出了干渴的山谷,開辟了絕地的通途,卻留下一個貧窮、破碎的家庭——一位七旬老母、兩個中途輟學的孩子和一位常年患病的妻子。
此情此景,令聞者揪心,見者動容。平順縣原縣委書記李振華向王海潮的家人捐贈了1萬元現(xiàn)金,平順縣的干部和19個紅旗黨支部書記,以及市里、省里的許多領導干部也都進行了捐贈。
2008年4月20日,平順縣還專門召開常委會研究決定,對海潮生前享受的紅旗黨支部書記每月600元的補貼繼續(xù)發(fā)放:已七旬的老母親每月200元,他的妻子每月200元,兩個未成年的子女每人每月100元,直到自立為止。
2009年2月4日,記者在王海潮的家中見到了他的小兒子王理清。原來因為家中困難,他被迫輟學在家,如今又被縣委安排進入平順縣職業(yè)中學讀書,吃、住、學雜費等全免。他說,縣里已經(jīng)決定提前給他安排就業(yè)。
對于王海潮未竟的事業(yè),平順縣從全縣300多位大學生村官中,推選了一位名叫谷李斌的27歲優(yōu)秀村官做為接班人,繼續(xù)帶領西井山人來完成。
“谷李斌也不是一到我們村就被選為村支書的。他來到我們村,經(jīng)常步行到群眾家中,老百姓都比較喜歡他,村委會的幾個人一商量,覺得人家有文化,出去能寫會說,所以最后大家一致決定推選他為候選人,后來被選舉為村主任兼村支書?!笔逭f。
作為西井山人民的一代領頭人,王海潮以自己的犧牲精神換來了西井山人民對美好生活的無限希望,令人遺憾的是,英雄剛剛離開,西井山剛剛起步的旅游事業(yè)就出現(xiàn)了波折。石奎峰說,去年打算在西井山先期投資700萬元開發(fā)旅游的某開發(fā)商,實際投資僅有幾萬塊錢。為開發(fā)商干活的一些河南農(nóng)民工,因為要不到工資先后離開了。西井山人在剛剛經(jīng)歷山門洞開的喜悅之后,就受到了來自開發(fā)商的無情傷害。西井山未來的旅游事業(yè)如何開拓,又成了村民們的一大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