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 凰
一
柳琉帶俞歐回老家。
此時,這座小城正是杏花如雪。媽媽撲打柳琉身上的落花,合不攏嘴。俞歐和柳琉的爸爸相談甚歡,一起下了酒館。
媽媽問長問短,寶貝女兒要和一個異鄉(xiāng)人結(jié)婚,她不放心。柳琉開始講俞歐的好,以至于最后,媽媽嫉妒,我也這樣對你好了二十多年,你咋沒感覺?
柳琉出來轉(zhuǎn)。
天空飄浮一縷薄云。轉(zhuǎn)過巷口,突然瞧見梁家診所,猛地愣怔,不知該不該過去。
二
三年前。
柳琉從學(xué)校回來,瘸著腳走進梁家診所。穿白大褂的梁辰魚正給病人針灸,他瞥一眼,崴腳了?
半天,梁辰魚才得空。他舉起柳琉的腳,原來新鞋磨腳,爛了一塊肉。梁辰魚敲柳琉腦殼,傻呀,不會光腳走路々柳琉急眼,要你管?梁辰魚一聽,扭頭走掉。梁爸爸過來,一邊斥責(zé)兒子一邊安撫柳琉,來,我?guī)湍惴笏帯?/p>
臨走,梁辰魚都沒答理柳琉。梁爸爸勸,這臭小子,回頭我抽他。柳琉解氣,穿著梁辰魚的大皮鞋,啪噠啪噠回家。
很晚,梁辰魚在外面叫,柳傻子。柳琉沖到巷口,用他的皮鞋砸他。
嬉皮笑臉的梁辰魚靠墻角坐下,抬頭看月亮。月色清涼,春風(fēng)吹得杏花滿世界飛。柳琉索性也坐地上,抱膝盯住梁辰魚的影子。小城醉在春夜里,漸漸地,柳琉的心就軟了,她叫,喂。梁辰魚拾取地上的花瓣,嚼著。驢子?柳琉罵。梁辰魚不生氣,他比柳琉大三歲,從小柳琉就愛和他拌嘴,他習(xí)慣了。
明天我相親,梁辰魚突然說。有花瓣落在柳琉身上,她起身很專注地拍打,慢慢走回家。
三
柳琉一直暗戀梁辰魚。
梁辰魚是美男,從小街坊鄰居就寵他。更可氣的,經(jīng)常有人在大街上叫,小魚,長大讓我丫頭嫁你好不好?
這時柳琉就會感到從未有過的慌張,她盡量掩飾,偷眼看梁辰魚的反應(yīng)。梁辰魚總是滿不在乎,老婆太多了,要考試的!
第二天,柳琉去診所換藥。梁爸爸笑瞇瞇迎上來,給柳琉檢查傷口。兩人閑聊,梁爸爸問,畢業(yè)打算在哪里發(fā)展?
柳琉發(fā)覺梁辰魚不在,心一下子空了。她心不在焉,可能和同學(xué)去南方,我們的專業(yè)在沿海城市很吃香。
梁爸爸輕拍柳琉的頭,還是柳琉有出息。柳琉沒應(yīng)聲,用力吸一口摻雜各種草藥的微微苦香,緩緩出去。
杏花還在漫天飛舞,柳琉感覺心口有一把小刀在來回切割著,刀子可能生銹了,有一種鈍鈍的疼一點點彌漫,柳琉幾乎走不了路。
為此,柳琉生了一場病。
病好回學(xué)校,經(jīng)過診所門口。梁辰魚在里面叫,柳琉。柳琉遲疑著,探頭張望。梁辰魚在地上擺弄一具骷髏,旁邊圍著幾個孩子。
柳琉認得那些孩子,是福利院的,梁辰魚時常接他們回診所玩耍。柳琉靠到門上,和孩子們打招呼。
孩子們紛紛拽柳琉進去,要她摸骷髏。一女孩說,梁哥哥說我是他的心,姐姐你摸摸。一男孩也說,我是梁哥哥的肝,姐姐你摸摸。
柳琉任由興奮的孩子們擺布,突然脫口,我呢?
粱辰魚驟然一顫,他盯住慌張環(huán)顧的柳琉,略微思考,沖歪頭等答案的孩子們說,柳姐姐嘛,就是我七厘米的闌尾。
孩子們急著在骷髏身上找闌尾的住址。七厘米,柳琉不由氣得發(fā)抖。自己愛梁辰魚不是一天兩天,一聽他相親都急病了,好不容易找機會把話說出口,可他竟如此回答。
四
柳琉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孩,雖然她愛梁辰魚很深,可她不愿被瞧不起。梁辰魚沒讀大學(xué),梁辰魚脾氣壞。每每心里疼,柳琉就念叨這些話,反反復(fù)復(fù),直到絕望。
再經(jīng)過診所門口,梁辰魚就不再叫柳琉,因為柳琉正和男同學(xué)說笑經(jīng)過,肩膀甚至還靠得很近。
走路的柳琉偷眼瞥診所里穿白大褂的梁辰魚,他面無表情地忙碌。暗暗生氣,看來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怎樣都是徒勞。
秋天,柳琉大學(xué)畢業(yè)。一直苦苦追求她的班長俞歐,問她打算去哪里發(fā)展,她很茫然,俞歐就說,柳琉,跟我去珠海吧。
柳琉沒答應(yīng),也沒拒絕。俞歐就四處活動,把柳琉安排到珠海。臨走的前幾天,柳琉去診所。
梁辰魚在碾中藥。我要去珠海,柳琉說完心又開始疼。她反復(fù)在心里講,如果梁辰魚要自己留下,一定不走。
需要帶點什么藥?梁辰魚起身拉開大藥柜一格一格的藥匣。柳琉望著他的背影,灑滿午后陽光,金黃金黃。
柳琉悄悄哭了。
她想起俞歐說,愛一個人是件很幸福的事,他會對柳琉好,而他的老家珠海是最美的地方,沒有風(fēng)沙,沒有寒冬。如果柳琉情愿,他們可以在那里待一輩子,直至終老。
柳琉扭頭飛逃,她不敢等梁辰魚轉(zhuǎn)身。
五
柳琉,梁爸爸從診所跑來,驚喜地叫。
柳琉回神,三年不見,梁爸爸見老了。我昨天還問你媽來著,你小魚哥要是知道你回來,一定很高興。
一顫,柳琉問,他去哪里了? 梁爸爸告訴柳琉,去年梁辰魚參加一個民間特殊采風(fēng)團,做隨團醫(yī)師。
這是柳琉未曾預(yù)料的,她走后,梁辰魚也離開了小城。
柳琉畢業(yè)去珠海的那天,爸爸和媽媽堅持去車站送。俞歐拖著行李箱,很歡喜地走在前面。
巷口,他看見了梁辰魚。
梁辰魚說,你就是班長々俞歐吃驚,他不熟悉梁辰魚。柳琉趕來,讓俞歐先打車。梁辰魚對俞歐說,柳琉是我妹,讓著點。俞歐笑,心事被人看破,略略羞澀,多少,還有些得意。因為柳琉一直沒肯定他們的關(guān)系,就連她家人,也不曾這樣交代。
柳琉晃一晃。
爸媽已經(jīng)坐進車里,俞歐在催促。他是快樂的,可以帶走心愛的人,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福。
梁辰魚回身,輕聲說:“走好?!?/p>
走出回憶的柳琉跟梁爸爸去家看片子。
掩上窗簾,熄了燈,她一幅幅看打在墻上的攝影幻燈。片子里是柳琉從小憧憬過的,沙漠,駱駝,還有海市蜃樓。她說過的,路過的梁辰魚都特地給拍下了。
然后,梁爸爸說,你小魚哥哥生病,采風(fēng)團臨時拍下的片子,你也看看。
鏡頭轉(zhuǎn)換。
墻上,梁辰魚抱著肚子,俊朗的臉有些扭曲,原來是闌尾發(fā)炎,要切除。醫(yī)生護士開始手術(shù),梁辰魚粗暴地推開麻醉針管。柳琉驚愕,梁辰魚拒絕麻醉。
緊緊捂住嘴巴。
她想起三年前,梁辰魚把所有的藥匣依次拉開,診所頓時彌漫濃濃的苦香。抬腳出門,聽見身后劇烈的聲響,噼里啪啦,是藥匣一個接著一個往下掉。
砸得柳琉腳步搖晃,心支離破碎。
當(dāng)時柳琉很想轉(zhuǎn)身,她不知道藥匣會不會砸到梁辰魚的右腿,那是他唯一的腿。
這個美男,天生殘疾,只有一條腿??伤鎺?,街坊鄰居,著實地疼惜他。他讀完高中,跟爸爸學(xué)了醫(yī)。他天生聰慧,中醫(yī)西醫(yī)全都下了工夫。
他是病人的定心丸,他只要一笑,再痛的疼也能止住。他閉眼拿脈,睜眼取藥,最后一彎腰,多謝惠顧,請勿再來。
他當(dāng)然明白柳琉喜歡他,可他就是裝糊涂。他固執(zhí)認為自己和常人不同,至少在愛情面前,他和別人不平等。然而,許多年許多人,他只愛柳琉。
可爸爸說,柳琉特意告訴的,人家大學(xué)畢業(yè)要去珠海。梁辰魚知道如果自己爭取,柳琉或許能夠留下,可他始終沒有勇氣。
那天,他看見俞歐。修長的雙腿,溫煦的笑容,眼睛始終圍著柳琉轉(zhuǎn)圈。梁辰魚就知道,這個男孩,也深愛柳琉。
能夠在心愛的人離開前就看見她的幸福,梁辰魚很放心。
他做夢都希望柳琉是他的心,是他的肝??墒遣恍?,他清楚如果那樣說,柳琉就不會痛快離開,摘心掏肝的疼痛,柔弱的她經(jīng)受不了。
也就是那段無關(guān)緊要的七厘米,可以安置柳琉的愛情,讓她死心。
六
柳琉跪到墻壁前,這樣可以很近地靠近梁辰魚。
她想告訴他,是自己不夠勇敢,明明知道他愛自己,明明知道他只有一條腿。為什么,還要等他先開口?
柳琉清楚,自己或多或少有點世俗。心里愛著梁辰魚,又擔(dān)心家里反對,旁人說長道短。而在俞歐表白時候,她猶豫了。她權(quán)衡了兩份愛情的輕重,決定隨俞歐離開。
她心里也疼,可她想,疼一疼會過去的。
離開小城,柳琉漸漸忘記飛著杏花的小巷,她知道梁辰魚很忙,也清楚如果他肯愿意,還是會有許多女孩喜歡他。
柳琉接受了俞歐,開始新的愛情。
她真的想不到,她走后,梁辰魚帶著七厘米的傷,遠遠離開。
他參加殘疾人采風(fēng)團,跟著天涯海角地流浪。大家都以為他很平靜,至少他的笑容一如往常。
可柳琉此刻才懂,梁辰魚始終愛得比她深,比她疼。
不需要麻醉的手術(shù),那該是怎樣的一種疼痛。柳琉伸手撫摸梁辰魚的臉,涼涼的墻壁,那端,無法感應(yīng)。
照片上,梁辰魚輕輕地笑。他多想告訴心愛的人,有時,不是不爭取,愛情不是一個人努力就可以圓滿的。
愛情里,如果彼此存在差異,條件優(yōu)越的,一定要首先開口說:我準備好了,我和你承擔(dān)一切,我愛你。
眼睜睜看著柳琉和別人牽手而去,梁辰魚心里沒有怨懟,滿滿的,是搖晃的疼。他終于等到機會,切掉當(dāng)初留給柳琉的闌尾,雖然只有七厘米,卻是實實在在的切膚之痛。
放手容易,可到底心意難平。雖然柳琉的愛情他無法擱置,可他還是想用自己的方式紀念一下:曾經(jīng)某一天,一個女孩和自己蹲在一具骷髏面前,她的手滑過心、肝,落在闌尾的位置。
愛情就這樣一帶而過。
杏花從虛掩的窗簾飛進來,跌在光影斑駁的地板上,雖然極輕,柳琉還是聽見了。
她俯身,去拾撿落花?;秀遍g,聽見拐杖聲,篤篤的,從墻壁下來。
柳琉再看,最后一張照片,梁辰魚轉(zhuǎn)過頭去。
或許,他也被這七厘米疼哭了。
編輯王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