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 子
夜深了,K165次列車拖著長長的車身在無邊的夜色里前行著。車廂里的人都沉沉入睡了。
14車04號靠窗,還坐著一個女子,漠然地望著深邃靜謐的夜空。憂郁的眼神,蒼白的臉孔,孤寂的長發(fā),單薄的身體。她就是素素。
旁邊一杯綠茶,茶葉在透明的杯里寂寂地浮浮沉沉,輕盈升騰的水霧演繹著迷蒙飄渺的畫面,無聲無息、安安靜靜。那裊裊的茶香在靜靜的夜里,彌漫在寂寞的空氣里。
下鋪原本是素素的,上鋪的大媽年近7句,行動很吃力,她便主動換了鋪位。大媽是云南元江人,第一次出門。兒子在德陽東方汽輪機(jī)廠,5.12大地震,東方汽輪機(jī)廠損失極其慘重,雖然兒子幸免,大媽還是不放心,千里迢迢來到德陽,見兒子一切安好,才又獨自踏上回去的旅程。此刻,老人已經(jīng)安然入睡,隨身背著的花布包還緊緊抱在胸前。
中鋪是從綿陽上車的母女,小女孩才四歲,活潑可愛。因為地震,準(zhǔn)備去爸爸的部隊。大概是因為即將見到爸爸,小女孩幸福地夢囈著。
對面03號上鋪空著。下鋪和中鋪是一對甜蜜的戀人,在成都上的車。小伙子很壯實,可一上車似乎就很不適,坐立不安。一套倒騰筆記本,一會在過道來來去去,一會矯情地靠在女友的懷里。女的能干,健談,不停地安慰男友。折騰了很久。兩人總算歇息下來。男的在下鋪,女的在中鋪。
素素默默地坐在窗前,蒼白的臉,在黑暗中散發(fā)著清冷的光澤。手機(jī)擺在面前。車廂里一片寂然。陰暗,潮濕,渾濁。已經(jīng)快零時了,手機(jī)仍然黑屏。以前素素每次火車,阿維總會不停地打電話發(fā)信息,叮囑她已到夜間,注意安全,保管好隨身物品。話語瑣碎,但很幸福溫暖。
這次,她知道他不會了。此時,他或許已經(jīng)睡了,或許還在網(wǎng)上,不再記得她了。
素素怔怔地望著手機(jī)。諾基亞6300,通體黑色。冰涼沒有溫度。此時,好想給誰打個電話,拿起來,卻不知能打給誰。在手機(jī)的聯(lián)系人里,她終于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和依靠的人。那個刻骨銘心的人,留在了時光深處,消失在她的視線再也到達(dá)不了的地方。
這次回到故鄉(xiāng),一切都變了。突如其來的大地震把一切都?xì)缌?。她的感情也支離破碎了。整整兩個月時間,他們只見過一面。跋山涉水,只為他而來,沒想到才一年不見,這次回來相見,竟已經(jīng)顯得如此陌生。離開時,他甚至連一個擁抱也沒有再給她。
他終于要將她遺忘了!
在別人眼里,素素也是極其優(yōu)秀驕傲之人,但是在阿維身邊卻總覺得卑微,像是低到了塵埃里去。她傾瀉了所有的驕傲去愛他??蓯凵纤?,或許是一個錯誤,只會一味的受傷,直至體無完膚。素素痛苦地掙扎了兩個月,終于絕望地踏上了旅程。
素素想象著他坐在電腦前吸煙的樣子。銳利的眼神,挺直的鼻子,堅毅的嘴,棱角分明的下巴,恰到好處的五官,是如此英俊的男子。可以隨意自如轉(zhuǎn)換溫柔與冷漠的表情。令她沉醉迷戀。
可幸福的記憶,只是殘忍的一種祭奠。如今,他們之間已經(jīng)是萬水千山了。自此天各一方,再不相見。完成一次告別,不是太難。幾分鐘,或者只是幾秒。而真正的告別,用盡一生,無法實現(xiàn)。
火車穿過黑夜,長長的轟鳴碾過無邊的寂寞和空虛。銹跡斑駁的車身在茫茫的高山深澗里迂回穿行。
素素將臉頰貼在車窗上。一陣清涼穿透耳骨直送進(jìn)腦子里。深邃神秘的夜色里,她忽然看見了阿維。眼神清寂,漠漠地注視著她。有著青色胡茬的唇微微動了動,卻什么也聽不見。阿維,阿維……素素眼里噙滿了淚水,拼命喊著,卻發(fā)不出半點聲音。對視良久,阿雛慢慢轉(zhuǎn)身,消逝在無邊的夜色里。
絕望的淚水滑落素素清瘦的臉龐。她茫然地伸出手,試圖抓住什么,蒼白的手指觸到的卻是冰冷的玻璃,一絲透骨的冷彌散開來。纖細(xì)的手腕上,那圈溫潤的玉輕輕滑落,泛著幽幽的光。
列車已經(jīng)停在一個小站,漫水灣。素素看了看手機(jī),0:21分。昏黃的燈光。站臺上幾乎沒什么人,灰白的水泥柵欄上纏繞著藤蔓植物,葉子稀稀疏疏?;ǘ浞笔⒋T大,在暗淡的燈光下失去了顏色。一個體態(tài)臃腫的列車員打著呵欠,表情木然。再遠(yuǎn)處,依然是連綿起伏的群山。小站在深夜里顯得格外荒涼。
“請問,這里是03號嗎?”
素素轉(zhuǎn)回頭,借著窗外朦朧的燈光,素素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立在過道上,一個鼓鼓的背包,大約有60升吧。藍(lán)色的沖鋒衣,深灰的快干褲,戴一頂黑色的帽子。看不清面目。
素素微微點了點頭,繼續(xù)空洞地望著窗外。
列車緩緩開動了。
男子摘下帽子,把東西放在03號上鋪,坐在素素對面,行動就像風(fēng)一樣自如而有風(fēng)度。膚色黝黑,臉部棱角堅硬,輪廓剛硬,頭發(fā)從前額垂下。應(yīng)該是一個經(jīng)常戶外運(yùn)動的男子。
“怎么還不休息?”
“不想?!?/p>
“你在想事情?”
“沒有,只是希望聞一聞夜的味道?!?/p>
“夜的味道很落寞吧?”
“是的。能感覺到落寞,證明我還活著。”
“你是個傷感落寞的女人?!?/p>
就這樣淡淡地聊著。夜晚變得朦朧詭異。窗外是黑色的大山,偶爾閃過零星的燈火。
開始下雨了,雨點打在玻璃上,發(fā)出清冷的聲響。
“抽煙嗎?”
男子遞過來一支煙。他左腕戴著一塊外表很復(fù)雜的手表,表面閃爍沉著的亮光。棕色皮表帶已經(jīng)褪色陳舊,汗?jié)n斑斑。
素素看了看手機(jī),依然黑屏,沒有任何動靜。靜默片刻,接了過來。指間觸到了他的皮膚。皮膚的質(zhì)感中包含著細(xì)膩的柔情,但卻是那樣的冰冷,就像外面清冽的山風(fēng)。
其實素素根本不會抽煙,也從來沒抽過,盡管阿維不反感女人抽煙。
他們起身來到車廂連接處。男子為素素點燃了煙。
一陣寒風(fēng)襲來,素素猛地深吸了一口煙,一下子嗆得劇烈咳嗽起來。青色的煙彌漫在冷冷的空氣中,慢慢消散、迷亂。
“你不會吸煙?”
“嗯,從來沒吸過?!?/p>
“你似乎很傷痛?”
“知道嗎,我喜歡你的手,雖然冰冷,但那觸感讓我想起曾經(jīng)的幸福?!彼厮夭恢罏楹瓮蝗粚σ粋€剛遇到的陌生人說出心事。
“呵呵,就像我突然的就喜歡上你一樣嗎?”男子笑了笑,伸出手,“你是個清淡、婉約的女子,恬靜而憂郁?!?/p>
男子有著和阿維一樣修長的手,優(yōu)雅迷人。
曾經(jīng),素素拍了很多阿維的手的照片,至今還保存在手機(jī)里。阿維,一個清瘦儒雅,膚色干凈,輪廓分明的男子。眼神溫暖,戴著眼鏡。低沉磁性的聲音有著紅酒的香醇。
大概是山路曲折,列車開始搖晃。素素站立不穩(wěn),一個踉蹌。
男人立刻擁住了素素。緊緊的,有力。長滿硬硬胡茬的下巴輕輕蹭著她的頭發(fā)。
淡淡的煙草味和滄桑的氣息。素素恍惚了,這是她的阿雛嗎?不,不是阿維。是陌生的懷抱。
阿維有著干凈的笑容,從容淡定,睿智的眼神有一種霸道的厚重。阿雛的身體溫暖,有一種
讓人迷戀、讓人微醉的味道。
“謝謝你。這里風(fēng)大,我回去了?!彼厮厍逍堰^來,推開了男子。
男子跟隨素素回到鋪位,兩人仍依窗對坐。
四目相對,無語。男子雖然和阿維有著很相似的氣質(zhì),但他不是她的阿維!
男子開始低低地敘說。男子叫茶,居住在蓉城,是攝影記者。在國內(nèi)一著名地理雜志供職,同時還在幾家知名的時尚雜志兼職。帶著相機(jī)到處旅行和拍攝。有時開車,更多的時候是徒步行走。他喜歡一個人行走的感覺。
茶到過很多的地方。從祁連山的皚皚白雪,到西藏美麗神秘的納木錯湖,從夢幻般的世外桃源香格里拉,到亞熱帶風(fēng)情的海南島……高山、大海、草原、河流都留下了他的足跡。
回到城市的日子,他反倒有些無所適從了。都市的繁華喧囂,低靡頹廢的音樂,沉淪腐爛的氣息令他窒息。他經(jīng)常獨自去郊外釣魚,游泳,散步。躺在高高的草叢里聆聽他想象中只有他能聽到的遠(yuǎn)方的聲音。
茶說,他現(xiàn)在要去攀枝花市仁和區(qū)與涼山彝族自治州會理縣交界處的一個小山村采風(fēng)。
素素目光游離,似聽非聽,把玩著手機(jī)。
“你在等電話?”
“嗯,”素素神情黯然,“一個永遠(yuǎn)也不會再等到的電話?!薄?/p>
“哦,那就不要等了吧?!辈桕P(guān)切地望著素素,“很多事情的發(fā)展,注定它有個結(jié)束。我們該學(xué)會遺忘。”
阿維,素素惟一的愛人,愿意用生命去愛的人。豈能是輕易忘得了的?
素素沒有做聲,茶也不再說話。兩人默默地坐著。寂靜中,只有雨點打在窗上的聲音。瑟瑟的山風(fēng)帶著些許寒意,透過緊閉的車窗吹進(jìn)來。
窗外漆黑一片,沒有光的刺眼,只有夜的無限蔓延。深夜的天空是那樣的寂寞。
8月30日凌晨4:50,列車緩緩?fù)T诹伺手ㄜ囌尽?/p>
“嗯,我該下車了。希望還能再見到你?!辈柩杆俦澈眯心?,遞給素素一張名片。
素素淡然接過。
攀枝花站,高大堅硬的水泥建筑,灰蒙蒙的,立著幾幅巨大的宣傳畫。站臺上,薄霧氤氳。旅客三三兩兩?;椟S的路燈下,躺著誰寂寥的表情。遙天盡處,隱約浮動看海藍(lán)色的霞光。
微帶寒意的風(fēng),輕輕揚(yáng)起茶的衣襟。茶朝著素素微微一笑,揮揮手?;疖嚌u漸地開動了,茶的身影佇立在站臺上,隨著車漸行漸遠(yuǎn),消失在素素的視線里。
素素就這么一直望著窗外發(fā)呆。在黑暗中聽著自己的呼吸?;疖嚸看瓮?吭谡九_,她就空洞地看著玻璃窗外荒涼的白色燈光。
10:30,這一列南行的火車,拖著很多節(jié)孤獨,晃晃悠悠抵達(dá)了終點站。
素素下了車,踏在了堅硬的土地上。天空友蒙蒙的,沒有往日高原的亮麗。車站廣場人如潮,歸來或是即將遠(yuǎn)行的人表情各異。
素素疲憊地拖著行李,立刻排隊買了11:50開往廣州方向的K366次車票。
“無論你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你……”8月30日下午16點32分,素素的手機(jī)響了,一條信息——
據(jù)四川省地震臺網(wǎng)測定,8月30日1 6時30分,四川省攀枝花市仁和區(qū)與涼山彝族自治州會理縣交界(北緯26.2度,東經(jīng)101.9度)發(fā)生6.1級地震。
素素愣了半晌,猛然想起了什么,飛快地找出那張名片,撥打起那個陌生的號碼。撥打了無數(shù)次,只有“嘟嘟嘟”的忙音。
素素蒼白纖細(xì)的手顫抖著,手里的名片輕輕滑落,如一只潔白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