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火的小女孩

沈銀法

此時，我已經(jīng)感覺到這個小女孩的不同尋常，更擔(dān)心自己正面臨一場莫名的兇險：奇怪的小女孩；擅自下到地下室的電梯；突然的停電；還有面前這陰森可怕的場景……

幸福商廈經(jīng)過裝修，重新對外招商了。我和伊莉租了個鋪位賣服裝。

那天，我們起個早去擺場子。走近我們的鋪位，我驀然發(fā)現(xiàn)，鋪位邊有一個小女孩。她坐在地板上，上身赤裸，下身只穿一個小褲衩。

我們很驚訝。這是誰家的孩子，怎么這么早就在這里？我忙問道：“小朋友，你是哪家的？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女孩站起來，用一雙大大的眼睛望著我們。

說真的，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眼神！五六歲的孩子，眼神本應(yīng)該很天真。然而從這雙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是恐懼，是悲哀，是令人無法理解的幽怨?？傊难凵窠腥烁械嚼?，感到遙遠(yuǎn)而陌生。

女孩看看我，又看看伊莉，從嘴里吐出兩個字：“媽媽──”

這一聲“媽媽”，叫得古怪，叫得陰慘，很像一只被捏住了脖子的貓，從喉嚨里硬擠出來。我和伊莉嚇了一跳，抬起頭搜索，沒有看見別的人。我們問她媽媽在哪里，可她除了用這種嗓音叫著媽媽，根本沒有回答。

“算了，我們還是管我們的事吧?！币晾蛳蛭覕[著手。

我們開始布設(shè)場子。豎衣架，擺柜臺。我倆作了分工，由我去樓下拿東西，伊莉在上面管布置。我們忙碌的時候，當(dāng)然忽略了那個小女孩。

令我恐懼的一幕，是在電梯里發(fā)生的。當(dāng)我第三次進(jìn)入電梯時，小女孩突然跟了進(jìn)來。電梯下降著，明明到了一層，可沒有停止，竟繼續(xù)往下運行。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電梯已經(jīng)停了，顯示板清楚地顯示是負(fù)一層。

我們到了地下室了。就在此時，電梯里的燈突然滅了，面前頓時一片黑暗。而電梯的門卻“咣當(dāng)”一聲打開了。雖然不是夜里，但沒有任何照明的地下室里，一片昏黑，給我的感覺，就像突然掉進(jìn)陰森的井里。我正不知怎么回事，迎面忽然刮來一陣風(fēng)，那風(fēng)比在寒冬里更冰冷，直入骨髓，令人全身仿佛要凍住！我瞪大眼睛剛想看清點，驀地一聲凄慘的呼喚響在耳邊：“媽媽──”

這一聲叫，差點使我三魂出竅！我在黑暗里驚慌地問：“小朋友，你到底怎么啦？你媽媽到底在哪里？”可是小女孩回答我的，只是一聲聲凄涼的叫媽媽的聲音。此時，我已經(jīng)感覺到這個小女孩的不同尋常，更擔(dān)心自己正面臨一場莫名的兇險：奇怪的小女孩；擅自下到地下室的電梯；突然的停電；還有面前這陰森可怕的場景，交織成一團恐怖的陰云，重重地壓在我心上，使我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終于我想起了手機，趕緊給伊莉打電話。就在電話通了的一剎那，電梯的門“呼”的一聲關(guān)上了，電燈也亮了，而電梯也自動向上升。

我走出電梯后，回頭再看，小女孩沒有跟出來。

剛剛過去的一幕，使我驚慌不已。我決定不再乘電梯，從樓梯上運東西。此時大廈里開始人進(jìn)人出，那個小女孩也不知去向。我和伊莉把鋪位擺布好，就等著兩天后開張了。

然而誰能想到，開張那天，我和伊莉的鋪位上，卻發(fā)生了一系列更蹊蹺的事。

那天所有的鋪位都已開張。我和伊莉熱情地迎接著客人。當(dāng)我剛做完一宗生意，正高興時，驀然發(fā)現(xiàn)，小女孩不知何時站在了面前。我不由自主地一驚。伊莉也看到了她，嘴里發(fā)出一聲驚叫：“怎么又是你……你到底從哪里來呀？”

“媽媽──”小女孩看著我們，從嘴里吐出兩個字。聲音比以前低了點，卻依舊顯得那么凄涼而辛酸。

她的樣子，跟那天毫無改變——還是上身赤裸，下身只穿一條小褲衩。我們不得不想到，在這樣的商廈里出現(xiàn)這樣一個孩子，實在太蹊蹺了。我決定好好弄個明白?！澳隳芨嬖V我，你媽媽在哪里嗎？”我和顏悅色地問著她。她用大大的眼睛瞪著我，沉默了一會，用一根指頭朝下點點。

“在樓下？做生意的？”

她搖頭。

“不是做生意，那是干什么的？”

她沒回答，只是用指頭點著下面。我和伊莉都看不懂。

我們有點泄氣。正好有人來挑選我們的衣服，我和伊莉就招呼顧客去了。我剛把那位顧客送走，突然聽到伊莉失聲大叫：“天哪，著火了！”我回頭一看，只見小女孩的手伸在衣堆里，一股黑煙正在冒起?！稗Z”地一下，衣服堆里躥起一片火。那些衣架上的衣服頃刻間都燃燒起來?！安缓昧?，快救火啊?！蔽覜_上前一把拉開小女孩，脫下自己的西裝，拍打著燃燒的衣服。伊莉則嚇得在一邊放聲大哭。

我心里充滿了絕望，剛剛開張，所有的貨都要付之一炬，還可能引發(fā)全樓大火！我拼命拍打著，可看上去一點效果也沒有。正在著急，突然聽到有人問：“哪里著火了？我們怎么沒看見？”我一愣，站住了一看，可不是，剛剛熊熊燃著的火，已經(jīng)不見了！再看那些衣服，竟沒有半點燒過的樣子。這是怎么回事？那場火，明明燒得很旺，但突然之間，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甚至空氣中聞不到半點焦火味。我急忙四下尋找，已經(jīng)不見了女孩的蹤影。

我和伊莉直發(fā)呆。如果說是我們產(chǎn)生了的幻覺，怎么兩個人的幻覺一模一樣？伊莉奇怪地問我：“你也看見，火是她點著的嗎？”我喘著氣：“沒錯，我看得很清楚，她的手伸在衣服里，衣服就著了?！薄翱墒恰路置髅鳑]被燒……”“是呀，怪就怪在這里……難道她是……”

我們一下子想到了鬼！

一想到鬼，這一切好像都有了解釋──難怪她會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莫名其妙地消失；也會讓電梯自動升降，把我送到地下室，制造一副陰森圖景；更能讓我們的鋪位里燒起大火，卻突然又火消煙散毫無痕跡。

我們竟然會遇上鬼？伊莉嚇得緊緊拉著我：“唐輝，你說我們會不會被她……”我也全身一陣哆嗦。雖然城里的人不迷信，可鬼的傳說，誰人不知啊。如果我們遇上的真是鬼，肯定兇多吉少了。

可是，抬頭看看四周，大廈里鋪位挨著鋪位，就算世上有鬼，怎么敢大白天出現(xiàn)在人員密集的商廈里？此時我們真的陷入了迷茫中。

此后一連幾天，小女孩沒有再出現(xiàn)。由于正趕上黃金周，生意的紅火蓋過了惶恐。鬼的影子暫時被排斥在我們記憶之外了。

不料，就在黃金周結(jié)束的那天早上，我和伊莉剛到鋪位，一眼就看見小女孩站在我們的鋪位里。她還是光著上身，下身只穿一條小褲衩。那雙又大又圓的眼睛，憂傷而古怪地望著我們。伊莉尖叫了一聲，躲到我背后。

此時，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她的手上，看她是否拿著火柴或打火機，顯然她兩手空空的。而那條薄薄的小褲衩包得很緊，也不可能藏任何東西。我們離她有三米，不敢走近去。雙方沉默地對峙著。終于，她的嘴一張，又是那句凄涼的叫聲。

“媽媽──”小女孩叫著。又大又圓的眼睛里，滾出兩顆豆大的淚珠。她舉起一只手，伸向衣架上的衣服。我和伊莉來不及呼喊，“轟”地一下，火已經(jīng)燒了起來。我們先是愣著，擔(dān)心又是上次那樣的幻覺，可很快我們相信，這次是真的燒起來了，火已經(jīng)炙痛我們的皮膚。我大叫一聲，沖上去，想把小女孩拉開。但她一彎腰就鉆進(jìn)了衣架下。衣架下也冒著火，我們的整個鋪位都在燃燒。連我身上的衣服都著了。我喊著伊莉，叫她快拿滅火器。然而一陣濃烈的黑煙鉆進(jìn)我的鼻腔，我的頭頓時一陣發(fā)暈，隨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來時，我躺在家里的床上。伊莉守在我旁邊。

我忽地坐起來，急忙檢查自己是否燒傷了?？墒侨頉]感到一絲疼痛。我問伊莉情況怎樣，伊莉瞪著驚恐的眼睛告訴我，跟上一次一樣，那場火看起來燒得很大，可她剛想喊人來救援，一轉(zhuǎn)眼火就不見了，鋪位里的東西沒有任何損傷，只有我倒在地板上，昏倒了。

那么小女孩呢？伊莉說，火熄后，她聽到了兩聲叫媽媽的聲音，但已經(jīng)不見她的人影。那聲音就如同是從某個神秘的空間發(fā)出來的。

到了這時，我和伊莉再也受不住驚嚇，決定退掉鋪位，離開這座商廈。

我們來到管理處，說明情況。接待我們的，是一個50多歲的中年人，他一聽，愣了好久，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語：“這么說，她可能真死了……”“誰……誰死了？”我們很驚訝。中年人一臉凝重，告訴我們以前發(fā)生的一個謎。原來我們這個鋪位曾經(jīng)有一個年輕的女人租過，只是有一天她突然失蹤了，不知去向。雖然商廈報了案，至今卻音訊全無。聯(lián)系一下現(xiàn)在出現(xiàn)的怪事，可以推斷，她可能已經(jīng)死了，而且是被害的。她死得冤，所以才會鬧鬼了。

可出現(xiàn)的是個小女孩，并不是個大人啊。中年人沉思片刻，突然站起：“難道是她的女兒？可我記得，當(dāng)時她才出生不久，不滿一歲啊。”我粗略描繪一下小女孩的容貌，中年人一巴掌拍在桌上：“沒錯的，我記得那孩子左臉就有一顆小黑點……”

辦好退鋪手續(xù)，我和伊莉去撤柜收東西。為了小心起見，我沒有走電梯，但最后一個柜子，必須用電梯運下去。我進(jìn)了電梯，到了一層，電梯竟沒有停，繼續(xù)往下降。我大吃一驚，用力去按電鈕。電梯停住了，門“咣當(dāng)”打開。借著一絲微弱的光，我看到了面前一個小小的人影。

“媽媽──”是小女孩的聲音。我差點要暈過去，這是地下室！

突然小女孩跑進(jìn)電梯，一把攥住我的手，把我往外拉。我不由自主地被拉了出來。我們在陰森而空蕩的地下室里走。在一個地方，小女孩停住了，她指著地坪，嘴里連連叫著媽媽。聲音越來越尖銳，越來越凄厲。在她的叫喊聲中，我的汗毛豎立起來，仿佛看到一個陌生的女人，從地底下立起來，全身縞素，臉色悲慘。那雪白的脖頸上，鮮紅的血正一點點地往下流……

“媽媽，媽媽──”小女孩撲在地上，拍打著地坪，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啼哭聲。然后她爬起來，緊緊抓住我的衣服：“媽媽，媽媽──”

此時，我突然明白過來了。在這個地下，一定埋著她的媽媽。

我沒有了恐懼，立即一把摟住女孩：“小朋友，叔叔給你報警吧。警察叔叔會來幫你的……”

警察們的到來，使所有的一切露出真相。他們果然從水泥地坪下，挖出了女人的尸體。那個塵封了五年的謎被揭開了：是三個曾在商廈裝修的人謀財害命，他們殺害了女人，把她埋到了地下室的地下，用水泥封平。由于地下室常年不用，所以從來沒有人把失蹤的女人與這里聯(lián)系起來。

案子破了，兇犯被逮捕歸案。當(dāng)我們松一口氣，再去關(guān)注小女孩時，她卻又一次消失了。

又過了幾天，有人在城外的河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童尸。我聞訊趕去，一眼認(rèn)出正是她。那雙幽深而憂傷的眼睛，已經(jīng)永遠(yuǎn)閉上了。

在她的手心里，攥著一張塑料紙，上面畫著一大一小兩個人，拉著手。

淚水一下模糊了我的眼。

選自《新聊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