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勇岐
又是秋深時節(jié)。秋光,讓這個世界清晰得耀眼;秋涼,讓人們的心陣陣發(fā)緊。
高遠的天穹,淡云輕布,蕭蕭的樹葉,微黃輕染,我想起了去年的蘆葦。
這蘆葦是送海岳最后一程時路邊淚光婆娑的蘆葦。在深深的哀痛中,我心無所依傍,目光觸及這簇風中的蘆葦。彼時,它枯槁的身形,在試圖彌補因失去海岳而在我頭腦中產(chǎn)生的空白。
榮枯輪回,有類于斯。
于是,我的淚下來了。
痛定思痛,這蘆葦早已失重,再也落不到我心的岸邊。
海岳的離去,給我和同學們心靈深處留下一個巨大黑洞,任何東西都不能填補的黑洞。他的靈魂在黑洞中游向曠遠,去與那只丑陋的蛺蝶匯合。而我們則掙扎在這黑洞邊緣,越發(fā)形單影只。
有海岳的日子,并沒有太多的纏綿;沒海岳的日子,似乎一種缺憾在漸漸洇濕回憶。
一
不知海岳何時與詩結緣,只知他舉著這柄詩的巨傘,在人世間跋涉得好難。
這份難幾乎與生俱來。
在黃海邊的一個小漁村,不知是從無邊落寞的濤聲里,還是在漁人曬干的漁網(wǎng)前,抑或在漫漫沙灘、長長驛路中,在陳舊的黃歷與村人的辱罵中,海岳感受到了生命的第一縷孤獨。
這孤獨是詩的種子,隨著海岳的成長而萌芽。
他以詩為伴,找尋世間的溫暖。
他以詩為花,插在新娘的發(fā)際。
他以詩為琴,彈奏一曲又一曲,苦覓知音。
他以詩為鏡,照著自己,也試圖讓別人照見自己。
他以詩為金,作為自己漫漫旅途的盤纏。
他以詩為戲,精心扮演著角色,時刻聆聽著喝彩。
他以詩為命,沒有詩,命算什么?
他的英年早逝,可以看作是他最后最真的一首詩。
這是極悲壯的詩。這是我和我的兄弟淚水橫溢中捧在心頭的無字詩!
血,已結痂,淚,已風干,情,已隨風,夢,已碎裂。
詩卻橫亙于歲月的山谷。
二
多少人年輕時想仗劍去國。
多少人年輕時想浪跡天涯。
這是一種詩心的涌動。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這些在清清濁濁間尷尬無奈地奔波的生命歌者,這些在詩酒之間苦苦找尋自我價值的人,注定了一輩子的孤獨,一輩子大多數(shù)時光與失敗為伴。正如海岳所寫:“你的苦難就是你的光榮”(《為了告別》)。
詩人用多情或自作多情給自己和他人撐起了一片天空,然后準備飛翔,當他起飛那一瞬間,太陽黑了,彩虹模糊了。
可喜與不幸的是,我的兄弟海岳啊,他的詩跡中,竟能找見那么多那么多前人的影子。
海岳是個漂泊的游子,為了能順利考上大學,他成了“高考移民”?!罢谢隉o計北方走”(《釵頭鳳·北去留別》)。遠離故土的憂郁,人海漂泊的滄桑,把他積蓄在內(nèi)心的滿腹經(jīng)綸活化了,于是一首首古韻十足的詩從夜晚的無眠中蹦了出來。
當然,這次離別也成為重情重義的海岳心中一生的痛,他的好多詩里都表達了懷念家鄉(xiāng)懷念親人之情。
“無數(shù)世紀的悲憤沖擊胸膛/呦呦龍吟如潮,漫過故土的懷戀”(《黑龍的傳說》),遠離家鄉(xiāng),海岳走的這條路,竟真的成了他的不歸路!
海岳彌留之際,頭上套著冰袋,像武士的頭盔,這個以詩為劍的斗士,躺在那里,讓我想起了杜甫臨終的那條破船……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痹?jīng)的豪情萬丈,墜落竟如一片紙悄無聲息!
命運,制造這么強烈的反差為什么?
大概是感動于他們的犧牲吧,讓我們記住這樣兩個崇高的字眼:詩人。
三
有人說,都是詩惹的禍。
海岳如果當初不寫詩,或不寫出幾首那么好的詩,不成為詩人,就不會英年早逝了。
這話有道理,然而,對海岳來說,沒有詩的生,怕比死可能更恐怖。
他用天籟般的詩傳達著季節(jié)的訊息。
生與死到底怎么看?這涉及到了宗教,這也是走進海岳詩世界情感深處的一把鑰匙。
“所有的開始都預言同一種結局生或者死,永遠不過是一種過程邵么,又有什么值得慶幸?/誕辰和祭日,永遠不過是一種幻影那么,又有什么值得悲哀?”(《佛釋》)
看到了吧,真的怕死嗎?在劉海岳的心靈中,生死輪回是多么順理成章啊。這正如一只小昆蟲,飛向火焰,我們滿懷悲憫時,卻不知它自己正幸福于完成對光明的追求——這是一種境界。
一個詩人的生命,是不能用年齡來計算的。
比如王勃、李賀,再如徐志摩、顧城、海子等等。這些詩人都過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但他們的作品卻不死。生命在于長度更在于寬度和維度。
說到維度,這個世界到底是幾維的?科學家們在探討,眾說紛紜。
請看海岳給了出的答案:
“一種永恒的期待,被莫名之風吹動夜色蒼茫/思緒蒼蒼……/萬像無形而無不形無生而無不生生死之外,還有另一種狀態(tài)被否定”(《佛釋》)
從這一點來說,海岳算是個智者了。
在冰雪沉沉的雪山,我的兄弟海岳,幾乎一步一叩首地走在朝圣的路上,他額頭磕出了血!每一個血印都為后來的旅人安放上了一塊路標,他的淚匯入億萬年冰川,他的嚎啕變成蒼鷹多情而執(zhí)著地盤旋在遼遠的天穹。
四
我上大學的時候,校園詩潮浪奔浪涌。一些校園詩人成了女孩子們眼里的英雄。
但其時已是大潮的尾聲,此后漸漸平靜下來。但不影響女孩子們對海岳詩的膜拜。
海岳是校園里非常有影響力的詩人無疑。
飽吸古典詩詞的營養(yǎng),深悟人間冷暖的客愁,沉郁厚重的生命意識,杜鵑啼血的情愛詠嘆,使海岳詩的內(nèi)容凄美絕倫。
大學四年,我們住在一個房間,是海岳成為詩人的目擊者。
我們看過他的高雅,也見過他的丑陋。有時高雅得那么離譜,有時丑陋得那么真實;有時笑著哭,有時罵著樂:有時睡著醒,有時醒著睡;有時很明白卻裝糊涂,有時很糊涂卻不允許別人說他不明白;有時莫名其妙地興奮,有時沒有來由地憂郁;當有人用一句東北話罵他時,他弄明白意思后,哈哈大笑:當誰表揚他什么事做得挺好,他會突然變臉,認為你是在損他。行為有異于常人。
不論高雅還是庸俗,我們只把他當兄弟看。他其實是一個很不錯的人,一個詩人能壞哪去?
20年匆匆而過,我們正在老下去。能有多少人有緣共同走過青春的歲月,見證著那份青澀的時光呢?能有多少人有緣一道走在詩的空氣中,品味多彩人生至尊至美的情感盛宴呢?同學情一生一世值得珍惜;詩意的人生永遠都會有燦爛的陽光照在心間。從海岳去世時各地同學紛紛趕來,就足見這份情感的珍貴了。當然,也與海岳在同學中的影響力有關。畢業(yè)10年的聚會,就是海岳張羅成的。本來他還在謀劃著20年聚會,可惜,他沒能等到這一天!
20年聚會那天,人們自覺不自覺地就會提到海岳。提到海岳,心中就有一種凄愴壓抑的情緒在升起,久久不散。尤其對于一直在一個城市的我們來說,心里更是失落。去年8月,我們在一起還有說有笑,10月份他就揚長而去。他把人世當成了大荒原,艱難而執(zhí)著地走過,他期冀死亡是一種涅槃,催生新的榮光,他把他的詩留給世界,這是他生命綻放出的不滅光彩。
“大荒原,我滿懷莫名的辛酸感受著難忍的恥辱和憤怒/把一支古歌撕心裂肺地傳出/這是孤獨之神,口誦神秘的咒語嗎/聆聽英雄死去的挽歌”(《荒魂》)
海岳生命的臍帶與大地緊緊相連,大地上的蒼生都是他系念的對象給他以動力。他把自己的孤傲與悲憫焊接成至死不渝的信念,守候這份信念需要怎樣一種堅韌啊!
“悠揚是惆悵的旅愁,蒼涼是落寞的晚鐘?!?《古蝶》)海岳,隨風而去,秋葉,依然蕭蕭。宇宙茫茫,天道輪回,每個人都有逝去那天,只要在這個世界上哭過了愛過了走過了詩意過了,也就夠了。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故去的同窗劉海岳!
責任編輯劉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