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莉
我的父親是1960年從南京軍區(qū)某部轉(zhuǎn)業(yè)來到大慶的,從花花綠綠的上海來到了蒿草遍野的蠻荒之地。關(guān)于父親是怎么來的,他從來不提,好像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似的,是母親告訴我們的。她說你們的父親當初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后其實是留在上海的……母親說這事的時候很平靜,而我們卻無法平靜,因為這關(guān)系到我們的前途和命運,可是如果父親留在了上海,他也就不會遇到我們的母親,母親生的孩子也就不一定是我們了,看來,父親當初的選擇對于他、以及他的妻子和子子孫孫是一個重大的關(guān)乎幾代人命運的決定。母親說當時轉(zhuǎn)業(yè)的那些人只有兩個去向,一個是和父親一樣留在上海當工人,一個是到東北參加石油會戰(zhàn)。父親本來是幸運的,可是“性格決定命運”這句話在這個時候用到父親的身上是多么的恰當。他看到家在上海的班長被分到幾千公里以外的東北時就動了惻隱之心,于是就和那位班長調(diào)換了分配的去向。一切就是那么簡單。當在上海的姑姑得知父親的做法后,惋惜得像傻了似的,不知說什么好了,也許當時父親并沒有意識到他的一念之差將會給他帶來什么。
當年和他一起來的有3萬多人,是從不同的軍區(qū)轉(zhuǎn)業(yè)的。他們來的時候全部穿著軍裝,當然是摘了領(lǐng)章帽徽的軍裝,一下火車他們的棉軍裝在刀子一樣凜冽的北風中立刻變得十分單薄而失去了御寒的功能,也許這時父親才明白過來幾天前的決定是一個錯誤,并且在今后的數(shù)年中他所遭受的巨大的苦難越來越讓他意識到了這個錯誤給他帶來的嚴重后果而讓他的一生蒙上了悲壯的色彩,我們長大以后當?shù)弥@一切時,我們又把父親當初的決定所帶來的命運的差異放大到極至,因為我們是多么地向往大城市的生活,如果我們能生在像上海那樣的地方,我們的命運也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我們的孩子們也應該是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
關(guān)于父親的來歷我不想再多說什么了,它已經(jīng)變成了現(xiàn)實,再也無法挽回的現(xiàn)實。1960年正月十三,父親和他的戰(zhàn)友們來到了東北。他脫下了單薄的棉軍裝,換上了深藍色的厚重而板結(jié)的縫了豎杠杠的棉工服,穿上了咖啡色的腳尖處有包頭的鋼鐵般堅硬的翻毛大頭皮鞋,頭上是一頂狗皮帽子,帽子前額處有一塊毛朝外的皮子,這塊皮子一般都是狗身上成色最好的皮毛,這塊皮毛的質(zhì)量決定了這頂帽子的等級。顏色淺而純且毛長的一般都戴在了與庫房保管員關(guān)系好的人的頭上,那時的庫房保管員是多么吃香啊。我的父親是個死板而又木訥的人,所以他永遠都戴著花狗或黑狗皮的帽子,而且他會讓這頂不怎么樣的帽子超期服役而省下新的讓我們戴,而那新帽子依然是黑狗或花狗皮做的,這種帽子我不會看上眼的,所以它就跑到了我弟弟的頭上。
我的父親與幾萬人一起穿著相同的服裝在冰天雪地里掄大鎬,土地被凍得像石頭一樣堅硬,他們用力地把身體拉成一個巨大的弓,帶著風聲酣暢淋漓地把鎬頭高高地掄過頭頂,然后又義憤填膺咬牙切齒地把鎬頭的尖狠狠地刨在地上,在鎬尖落地的那一剎那,他們的臉條件反射般地扭到了一邊,生怕被蹦起的土塊打著,可是那被刨過的地方只不過才露出一個白碴而已,他們就這樣整日地像螞蟻啃骨頭那樣一點一點地蠶食著,在冰凍三尺的土地上刨出深溝或深坑,把管線或油井的基礎(chǔ)埋進去。如果按照付出的體力來劃分,他們干的絕對是重體力活,符合國家規(guī)定的三級體力勞動標準,而他們的肚子里卻是空的,一天的定量只有半斤,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五兩保三餐”,他們是餓著肚子搞會戰(zhàn)的,父親嚴重的胃病就是在那個時候落下的。他們一天要干十四五個小時,沒有代步工具,再遠的路程也要靠雙腳,父親說當時他們住在薩爾圖,每天早上四五點鐘就開始急行軍步行走到讓胡路,20公里的路程,有些身體弱的同志還沒等走到地方就沒勁了。
如果父親家鄉(xiāng)的人,特別是當年與他一起報名參軍只因腳后跟長了一個疥瘡而沒有被錄取的那個人,得知父親當時的境遇一定會暗暗慶幸,在大慶最初的那幾年,父親的生活遠遠比不上在家鄉(xiāng)種地的農(nóng)民們。所以當時很多人選擇了離開,從油田回到農(nóng)田上去。他們大多是成幫結(jié)隊的老鄉(xiāng),悄悄地預謀著逃離的時間和方式,往往早晨醒來就會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突然不見了。我的父親也曾經(jīng)被老鄉(xiāng)動員過,可他沒有同意,他覺得自己是個共產(chǎn)黨員,當逃兵是件可恥的事情。在這個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我的父親表現(xiàn)出了極高的政治覺悟,他再也不犯一念之差的錯誤了。如果過去我們曾在父親的去留問題上埋怨過他,那么現(xiàn)在父親堅定的態(tài)度又把他的錯誤抵消了。是啊,他如果逃回了安徽老家,他的生活就可想而知,是不能與現(xiàn)在相比的,所以有句很有哲理的話用在這很恰當: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在會戰(zhàn)最艱難的時刻,我的父親堅持下來了,他還不知道他留下來以后將會發(fā)生什么。那一年父親22歲,在師傅的介紹下,他認識了我的母親,從此,父親的生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苦難的日子也似乎走到了盡頭。我姥姥家是當?shù)氐?,是剛剛在東北落腳的闖關(guān)東來的山東人,我的母親當時在一所小學校里教書。父親第一次來到姥姥家的時候,就看見了放在鍋臺上的剛剛出鍋的金燦燦的玉米穗。那時我的父親是一位極其標致的小伙子,標致到完全可以用“英俊”來形容,雖然那時他已經(jīng)被餓得面黃肌瘦,臉部出現(xiàn)了浮腫使他看上去有些無精打采根本不像是來相親的,但是當他看到姥姥家那鍋熱氣騰騰的玉米穗的時候,他的眼睛立即放出了神采。這一切都被我細心的姥姥看在眼里,這位沒生養(yǎng)過兒子按照傳統(tǒng)說法要招倒插門女婿的人,此時看到這樣一位標致的小伙子將成為她未來的女婿,她骨子里的“丈母娘疼姑爺”情結(jié)立即被調(diào)動出來,她把那盆玉米穗端到了父親的眼前,還給他炒了雞蛋。雖然饑餓難當,但父親依然是個體面的人,他克制著饕餮的欲望,矜持地品嘗著,好像幸福的事情舍不得一下子都做完似的。善解人意的姥姥在父親離開的時候把剩余的玉米全部送給了父親。在以后的日子里,每一個休息日(那時是十天休息制),父親都要去姥姥家,連吃帶拿,三年自然災害的最后一年就這樣度了過去。當他們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母親提出了唯一的條件,即要為姥姥和姥爺養(yǎng)老送終。父親二話沒說,好像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一樣,的確在父親成為姥姥的姑爺?shù)膸资昀?,他完全擔當起了兒子的職責,特別是在姥姥去世前癱瘓在床的一年時間里,父親對姥姥的照料超過了母親,為姥姥端屎端尿,洗燙尿布的活多是父親干。備受病痛折磨的姥姥常常發(fā)火,父親就經(jīng)常充當她的出氣筒,比如端給她的水的溫度不合心意,她就會把一整杯的水連同水杯一起拋向父親,而父親從不惱怒,他會撿起杯子重新倒一杯水,像給孩子沖奶粉那樣,在自己的皮膚上試好水溫,看他們的樣子完全是一對母子。父親常說姥姥對他的恩情他永遠也報答不完。
隨著油田開發(fā)建設(shè),大慶的生活條件逐漸好了起來,可是父親也到了退休的年齡。如今他的退休金還不如我的工資高,但是他從不埋怨,因為他總是和當年相比。退休后他在老年大學學起了演奏葫蘆絲,盡管吹的不是很好,但從每一個音符中我都聽出了來自他生命深處的快樂與安寧。
責任編輯劉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