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帕斯卡爾·羅茲著徐爽譯
海無紋。夜無月。銀河,繁星。無一絲風。如果不起風,他們明晚才到阿雅克修(1)。他們熄了發(fā)動機吃晚飯。他們在防風燈下投骰子。然后她接了第一班。沒什么可做的,除了要注意來往的渡輪和游艇。紀堯姆打過鼾,又不作聲了。舵柄橫躺著。萬籟無聲,深深的寂靜。時不時一條魚兒來攪亂水面的平靜。在去睡覺之前,卡特琳娜說:上帝在那兒。
天穹圍著船轉:火星剛躍出天邊,仙后星已高高在上。
她吸了一口氣,心跳加速,思緒卻凝住了。他們睡著。信任她。
三點三十分。
東經(jīng)六度三十二分,北緯四十二度四十二分,遠離利凡得島嶼(2)的洋面。
她起身。
她裝上舷門的扶梯,盡量不發(fā)出響聲。
她脫下衣服,疊好,又褪下手表,放進一只鞋子里,然后滑入水中。
一絲不掛。她從來沒有裸體游過泳,一種不自在的感受,出乎所料。她猶豫著是不是上船穿泳衣。但還是留在了水里,怕吵醒他們或者失去勇氣。
海水暖洋洋的。
這種情況下要迅速死去并非最理想的。
她游著。漸漸遠去。她加快游速,以防紀堯姆提前醒過來。她的想法是游到精疲力盡。凍死,或者因肌肉強直痙攣而死。她四十五歲的生命還能持續(xù)幾個小時。
當她認為游得足夠遠的時候,就掉轉頭。平安無事。他們睡著。
她游著。前進著。她本可以決定馬上溺死。但這需要一種勇氣或力量,她沒有。主動地溺死,必須體魄壯實,否則就得往自己身上掛重物。太麻煩了。要讓死神來找她,就好像死神有臂膀,是一個人,是孩提時抱她的姑姑一樣。她先在水下蒙頭蛙泳,然后,為了換氣,她游起側泳來,先游右側,再游左側?,F(xiàn)在,她交替著游,心里數(shù)著:二十次蛙泳,二十次右側側泳,二十次左側側泳。
她游得出色,是受過訓練的。將很漫長。
她嗆了一次水,是第一次,不是故意的。窒息,咽水,像狗一樣地掙扎,再重新游。她沒有利用這個機會,沒有接受海水。然而據(jù)說只要嗆一點點就夠了,而且很快。
她游著。
沒有人找得到她的身體。土地里充塞著尸體,大海會得到她的。
她游著。
童年,高中,戲劇課,瘋狂的希望,挫折,稀少而珍貴的幸福時光,宛如洗碗池中的水通過洞口流得精光。她的記憶和這液體平原一樣平板而空洞。沒有人來也沒有人去。
七、八、九,她數(shù)著。她是一臺無懈可擊的機器,需要被止輪制動。她禁止自己停下來,禁止自己仰臥在水面上。
游,就是前進。
她不是無方向地游。她游向火星,現(xiàn)在火星已經(jīng)遠在地平線之上。由此看來她離船至少有一個鐘頭了,但這是無邊無際的一個鐘頭,因為每一秒鐘都漲滿了同一種感受:水,游泳,耳中的水聲;漲滿了同一個愿望:游泳。
她意識到她的動作不再到位,她每個動作都開始得太早。她強迫手臂伸展,糾正自己的姿勢。十二、十三、十四。
她游著。
第二次掉轉頭。完全轉換地平線。什么也沒有。沒有。沒有一絲光,沒有任何動靜。停。
當她重新圍著自己打轉時,猛然間她驚慌失措:兩千五百米的空虛在她身下展開,像是被一劍斷開。她全裸的身體在深淵之上一陣一陣地掙扎,抽搐,蜷縮,伸展。她用腿用手臂拍水。水被她咽下去,又被她吐出來。她想叫喊,卻透不過氣來。人不是魚。大海的環(huán)境不適于人類。然而沒有人看到她完成的壯舉:重新協(xié)調動作,重新鎮(zhèn)靜下來。她仍然一陣一陣哆嗦得厲害但是又重新游起來了。
她重新數(shù)起來,但是,險遇無疑消耗了她的力量,她艱難地支撐著,她這臺機器馬上要停止運轉了。臨死前的感受會不會像天旋地轉一樣?
紀堯姆叫醒了卡特琳娜。必須承認事實:他們的船客不見了。衣服疊放著,舷門扶梯好好地擺著。也許她想圍著船游泳,在暖洋洋的海水里享受一下獨自一人的美妙時光?有時候,人會被漂在水面的漁網(wǎng)碎片繞住,但她應該會叫喊起來,他們也應該會聽見。他們在水面上轉圈,帶著失去理智的希望要找到她。他們叫著。高莉妮!高莉妮!深夜,凌晨,大白天,他們一直叫著。高莉妮!高莉妮!他們的嗓子幾乎都喊啞了。要知道他們的無線電報不管用了。在出發(fā)前他們就談起過這事,最后他們一致選擇隨它去:都橫渡上百次了,從沒出過事。他們打信號槍,卻沒任何結果。他們想找一找她是不是在什么地方留下了字條,或什么標記。如果她想死為什么把泳衣都脫了?卡特琳娜提醒道。這一定是個意外事故。她看上去不像患有抑郁癥。可畢竟是過四十五的人了,沒有男人,沒有孩子。而且,在戲劇上也沒什么起色。中學的好友,久無音信,重逢了自然高興。八點,他們死了心,決定離開。他們朝波爾科洛勒(3)航行,心里很擔心,怕這個女人的死需要他們承擔責任。
天際出現(xiàn)了淺淡的光,粉色的光暈,太陽的第一個光點落在游泳的女人像球一樣漂在水面的頭上。疼痛的灼傷閃耀在她的后頸。
三、四、五,她在亮光中游著。
依然風平浪靜的大海披著一層輕柔的熱霧。
她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小。
她唇干舌燥。
她常常停下來,盡力仰面躺著,輕輕地用腳踢水,轉過身,撲打水,重新游。六、七、八,機器又重新運轉起來。鹽粒灼燒她的雙眼,雙唇,整個面頰。
她曾經(jīng)想死,昨天夜里她想死去。她遇見卡特琳娜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沒被錄用,導演選中了另一個女演員。她從小就和卡特琳娜一起上學,和她一起在夏日航船,和她一起熱衷于演戲,兩個人都曾發(fā)誓要一輩子獻身于戲?。豢ㄌ亓漳葘W了法律,嫁給了紀堯姆,有了三個孩子,而她卻狂熱地投入舞臺藝術。她沒有成功,簽約的機會極少,越來越少,她的生活痛苦地被壓縮為等待不來的電話和經(jīng)歷無結果的約談。她幻想著好運——真正的相遇會在下一個約會時來臨。她本應推辭卡特琳娜的邀請,閉門不出,直到找回重整儀容的勇氣,像往常一樣。
一離開馬賽,她就明白將會難以承受昔日好友柔和的微笑。太晚了!他們離港了,盡管大海寬闊無邊,人卻永遠困死在船上了。更糟的是,沒有風。他們靠發(fā)動機航行,噪音大,還有污染,這真是又粗俗又荒謬,就像卡特琳娜以又粗俗又荒謬的方式抑制自己相信兒時好友有 “事業(yè)”,“忠于她們的理想”,而她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墨守成規(guī)的小資產階級”。他們睡著的時候,當她聽到紀堯姆打鼾的時候,把他們一個個割喉宰殺的可能曾經(jīng)掠過她的心田。她讓畫面在她的腦海里自行組合,完全明白自己不會采取任何行動,這不是在戲里,她不知道真的刀是怎么樣的,也不知道別人身上流的真的血是怎么樣的。后來紀堯姆不作聲了,無風的夜晚那沉重的寂靜占領了她的大腦。而在這寂靜里,忽來的清楚意識明白無疑地展現(xiàn)在她面前:她看錯了生活。
這個事實是如此難以承受,要使人暈倒過去,進入昏迷狀態(tài)。
記憶抽空,思維停止,對于自身是這么一種感覺,致使她的面容變形,任何人要是這一刻撞上她都會認不出她來。她看錯了生活。因而她無聲無息地起身。并脫下衣服,滑入水中?,F(xiàn)在她在水中幾乎八個小時了,她還在游,筋疲力盡,卻死不了。
她不再感覺到自己是裸身的。
沒有了那盼望鈴聲響起的電話,沒有了取代她的女演員幸福的面容,只有水和太陽。潤身的水,灼人的太陽。以及自己游水時發(fā)出的聲音。只有抽筋的疼痛,比怨恨的疼痛還要鮮活。因為怨恨使人淪喪,使人自暴自棄,而抽筋的時候,必須戰(zhàn)勝自己,必須奮力揮臂劈水。別無選擇。人就要死去但是又不想死了,想把水推開,浮在水面,呼吸空氣,不想讓水進入肺部,我們不再是魚兒。再把水推開,再來一次,一、二,再來一次;三、四。魚兒可不少。它們游過來看她,它們好奇。一群金槍魚陪伴了她好一會兒?,F(xiàn)在,某個東西游向她,是什么,她的雙眼被海鹽灼得火辣辣地痛,很難透過熱霧看清楚,某個要把她殺死的東西,但她不想死,某個浮在水面上的東西,徑直向她逼近。只有當她游到旁邊的時候,她才認出是一只海龜?shù)念^和甲殼,一只來自公海的海龜, 它過來嗅她,就像陸地上的狗一樣,圍著她轉,大大的腦袋戳出水面,不想走開。她聽由它的擺布。它的四肢強壯有力,如果動一下她,她一定會受傷,于是她先往后游。但是休息的誘惑壓倒了恐懼。她從后邊往龜殼上爬,滑下來了,再試一次,最后終于用手臂圍住了海龜?shù)牟弊优吭诹松厦?。海龜不動了?/p>
留住我,求求你!
難以相信的是海龜往前游了,頭伸出水面,背著女游泳者。海龜前進著,女游泳者看著龜腿劃著清澈的海水。這是一只大海龜,身長大概有一米多。女游泳者任憑自己伏在龜殼上,大腦里浮現(xiàn)出的小小的希望空間開始落淚。
兩個軀體依在一起,息息相連。
說不清過了多長時間,說不清是什么時候海龜決定脫離它的負荷。對于陸地上的人來說,這是短暫的,但對他們兩個來說,這是漫長的。突然間這一對晃動起來。海龜要重回深海,它頭先入水,強迫女游泳者離開。
她游著。二十個蛙泳,二十個右側側泳,二十個左側側泳!她完成了!她完成了一次又一次。但很快,就像茫茫大海中一朵快樂的火球。盡管七月的艷陽高照,很快,她冷起來,痙攣又重新開始使四肢精疲力盡。應該快到正午了。幸存下去的希望慢慢減小。她現(xiàn)在有時看不見東西,黑影襲入她的雙眼,久久不散。在海龜身上的時候,她的眼睛稍稍浮出水面,看到天邊各處有好幾只船。這使她產生了脫離險境的瘋狂的希望。要是他們向她駛來……或者如果一塊木頭,拖網(wǎng)的一個浮標向她漂來有多好。她的眼睛重新和水面持平,只能看到周圍小小的一圈。
三、四,她不行了。
她不再前進。
她不再前進,但是她堅持著。 只要水面上有空氣,她就頂?shù)米?,維持得住。不前進沒關系,最好能積蓄力量以備輪船從旁邊開過。這條海道常有船只來往,這里的高氣壓給機動船提供了便利。有時候,她聽見機動船的聲音。她尋找它們,可是看不見。在海上,聽到的聲音比看到的遠。要不這是耳鳴在作怪?
她還堅持得住,她有一個好體魄,保養(yǎng)得不錯,她可以信任它,她每周二在游泳池縱向游五十次,每周四去學空中雜技,她空中雜技做得不錯,這對她會有幫助。她幾乎不再動作,只是條件反射性地動一動,恰到好處。她瀕臨虛脫,手足僵直痙攣,
……
蹬一腳
她沒死。
突然,她感覺到了它。它碰到她。不是上帝,不是死神,不是海神也不是水精拉著她的雙腳,是一個巨大的箱子,潛在水下,漂浮在她面前,她在半知半覺中差一點兒沒讓它漂開,她沉落下來,落在這個巨大的箱子上,巨大的鐵箱子,六米長四米寬的一個集裝箱。海不是空無一物的。她以前就知道。人以為是進入了空境,然而還有人或者物體在。她跪在鐵皮上,蜷縮在覆蓋表面的十厘米的水中,被寬慰壓倒了。有救了!陽光將給予她溫暖。她會重新積蓄力氣。有救了!她感到身下的集裝箱在換道,她離船以后一定也游岔道了。穿越熱那亞海灣的利古里亞水流把她帶到遠離海岸的洋面。無關緊要,她現(xiàn)在被托著,可以被人看見!她幾乎不再有唾沫,但她試著吐一點到手指頭上,然后抹到灼熱的眼睛上。一有可能,她就站起身,讓找她的人更容易看到她。因為人們一定在找她。這兩個笨蛋!無線電報出了故障總已經(jīng)想辦法報警了吧?當他們熄滅發(fā)動機的時候,他們在遠離利凡得島嶼的洋面,東經(jīng)六度三十二分,北緯四十二度四十二分,她不會游岔很多路。
正午。她現(xiàn)在站立著。應該有人在夜幕降臨前來。不管是通過空道還是海道,應該有人來。必須站立著。她已經(jīng)看到三艘船雄赳赳地駛過, 但這三艘船高傲而匆忙,并不找她。
等待找她的人。他們正俯身看地圖,計算著她游岔的方向。他們要來的,通過空道或者海道。 那時下著雪,嚴冬像雪崩一樣鋪天蓋地而來,白色的平原綿延著白色的平原,永別了沉睡的馬斯(4),我曾紡織過羊毛的地方,她重復著在戲劇課上學到的臺詞。她想到水、泳衣、帽子、水果、煮雞蛋、坐椅。她想,快了。她想她會講述她的經(jīng)歷,人們會拍攝成電影。因為人們將在夜幕降臨前找到她,這是肯定的,不可置疑的。記者們會采訪她,她會上電視新聞。她是那么疲倦,那么想睡覺,但是不能躺倒。要是她在他們到來時睡著了,那可就糟透了。
一開始是她的心怦怦跳起來:發(fā)動機的聲音漸漸靠近。這一次聲音不那么張揚,而且不遠。她聽得出機動帆船平和的隆隆聲。果真,她看到出現(xiàn)了一艘雙桅小帆船的身影。它向她駛來。她叫喊著。揮動雙臂叫喊著。但是船還太遠,她看到它從左邊駛過去,船要越過她了,它怎么沒注意到她呢?不,不應該向船游去。永遠不能丟棄手中的漂流物,這是迷失在大海中的水手唯一的救命板。但是,要戰(zhàn)勝自己的沖動,不撲向救命物體,是多么難啊。
怎么了?她仍然看得到它卻再也聽不到聲音了。它熄滅了發(fā)動機?她無限地睜大雙眼和雙耳。是的,它熄滅了發(fā)動機。說話聲,孩子的叫喊聲傳到她的耳里。如果她聽到他們,他們也一樣會聽到她。她重新叫喊起來,她叫喊著,仍然揮動著雙臂。他們總該有一副望遠鏡吧,真他媽的糟透了!
讓孩子們重新回到船上后,帆船船長就向她駛去。
他把昏倒的她拉上船。
他的妻子給她穿上一條連衣裙。
在船的盡頭,她像在夢中一樣聽到靠岸操作的口令。一輛救護車在岸邊等她。在卡勒維診所,一名醫(yī)生向她俯下身來。他們給她輸液。墻壁,窗戶,街上的嘈雜聲。床單的溫馨。
十年以后,柯莉妮·勒瓦走在博馬舍大道上。她從一個制片公司出來,剛試完鏡頭,他們找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演員演一個女警察的角色。他們會給她打電話的。她在包里翻找,找到了車鎖的鑰匙,推出了自行車。巴士底,亨利四世橋,圣路易島。小雨淅淅瀝瀝。有人在圣路易橋頭吹薩克斯管。她停下來側耳傾聽。同一場雨把他們連接在一起。
譯者注:
(1)法國科西嘉島上的一個大城市。
( 2) 地中海東海岸,法國以東。
(3)Porquerolles,法國南方的一海島。
(4)法國東北洛林地區(qū)一省份,因有馬斯河流過而得名。
帕斯卡爾·羅茲,作家,現(xiàn)居法國,1996年以小說《零戰(zhàn)》獲龔古爾文學獎。
徐爽,學者,現(xiàn)居法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