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楊慎后期詞風

中國的詞發(fā)展在南宋達到了巔峰,而后的五百年間,一直處于馬鞍形的下坡方向,無論創(chuàng)作數(shù)量、質(zhì)量均有所下降。在明代,詞經(jīng)歷著一次痛苦的沉淪,楊慎便生活在其中,作為明詞由低谷轉(zhuǎn)向上揚的關(guān)鍵人物,楊慎的創(chuàng)作實是有承前啟后之功。而長期以來,對楊慎的研究多集中于學術(shù),卻忽視了他在詞上的貢獻。

楊慎前期詞沿襲了花間詞的詞風,多為閑暇之作,且數(shù)量不多,格調(diào)不高;后期自貶戍云南開始到他逝世為止,三十多年間,不問政治,遠離宦海沉浮,心性收斂,這一時期,他著有《詞品》《楊慎詞曲集》《升庵長短句》《升庵長短句外集》等書。因身處動蕩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中,目擊時艱,所作詞慷慨多姿、詞采絢爛,表現(xiàn)出大家風范,形成了以下幾類風格。

一、描寫滇中風光的寫景詞

楊慎離開京師,遠赴云南,行吟于崇山峻嶺之間,荒村野店,逐漸從官場的失意、宦海的沉浮中解脫出來,不再執(zhí)著于政治,而是以待罪之身,流連在山水之間。“去棹穿汀葉,歸帆拂渚花”正是對他最好的寫照。

他與當?shù)氐母髯迕拷煌趺?形成了一個文化群體,時人有楊門六學士之稱。滇南地區(qū)的山水林澤都留下了他們的腳印,“怨謗不學離騷侶,正葩仍為風雅仙”。離開了是非官場,楊慎的詞風和情緒日漸好轉(zhuǎn),清朗明快。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品例如:

秋水澄清勝酒醅。野煙籠村似樓臺,彈

聲林鳥山和尚,寫字寒蟲水秀才。乘興去,

興闌回。夕陽影里記徘徊。正思修契明年

約,無奈鳴蹄得得催。

(《鷓鴣天·西莊》)

楊慎在云南大約作了三四十首此類題材的詞。風格明朗,充滿著勃勃的生機和昂揚的生命力。同時語句不失華美,“天碧遠粘千里草,霞紅低綴一叢花”(《浣溪沙·云露山尖水見沙》)語句干練,頗為壯觀。在上述所引用的幾首詞中。我們?nèi)匀荒軌蚩吹綕怙椫夭实囊幻?在他筆下的花朵,大多嬌艷欲滴,仿佛美人一般令人陶醉其中。在楊慎后期的創(chuàng)作中,有不少富于邊地特色的作品,如“枝頭要見青青子,且放銀燈伴海棠”大有蘇軾的遺風。在描寫云南的風光中,尤其以《漁家傲·滇南月節(jié)》十二首為最佳,它分別吟詠云南一年十二個月的不同風貌,別具一格,風格淳樸。

二、蒼涼悲壯的懷古詞

這一部分詞作在楊慎三百多首詞的總數(shù)量中,約占到十分之一,而且多見于他自己的話本小說和彈詞中?！杜R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便是他為《廿一史彈詞》中說秦漢一章的開篇詞,廣為傳誦,卻少有人知道它是楊慎所作。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

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

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此詞起筆高遠,首句不著痕跡,以東去之水起興,蘊含無限的感慨,高曠空遠,將千古興亡全然寄予到了水中,大浪淘沙,歷史長河將“英雄”一并消去?！笆欠浅蓴∞D(zhuǎn)頭空”,將一個誰也沒有辦法逆轉(zhuǎn)的事實擺了出來,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結(jié)局總是一樣的,仿佛這是一種無法擺脫的宿命。詞人以一位智者的身份站在遠處,靜觀世事變幻,好像看透了這滄桑世故,無限的傷感,不可逆轉(zhuǎn)的痛苦,將歷代的興衰成敗,寫得淋漓盡致,卻又不失雄渾大氣、蒼涼悲壯。

下闋又從大手筆中細細轉(zhuǎn)回,聚焦到一個點上,“白發(fā)漁樵江渚上”,借漁翁之口道出一番世故來:經(jīng)歷了人世的變遷,到此時,已經(jīng)將所有的東西看得平淡無奇,靜如止水才是他們的心理狀態(tài),“慣看秋月春風”,全是一副恬然自得而又意蘊無窮的風景,不再有什么爭斗。此詞的高處就在于,未寫一個具體的事件,但是卻又把一切包含在其中,將幾千年的人與事都納于不足百字之中。接下來,筆鋒一頓,“一壺濁酒喜相逢”,濁酒也可以讓人歡喜、高興。佛家言:“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庇迷谶@里最合適不過了。這是風浪之后的平靜,經(jīng)一番心酸、傷悲的都注入了這一杯酒中。一杯酒飲下,這“古今多少事”,也就在這笑談和酒意中淡化了。但是詞中蘊藏的傷感和惆悵,卻怎么也沒有辦法化解。

楊慎在《廿一史彈詞》一書中共附詞二十首,這構(gòu)成了他懷古詞的主體部分?！睹魇贰ぞ戆耸房傇u為:“楊慎博物洽聞,于文學為優(yōu)?！弊鳛椴抛釉~人,楊慎在此中的蘊藉與內(nèi)涵都是基于他淵博的學識與卓越的見識之上。

《前調(diào)·豪杰千年往事》的下篇說:“妙算龍韜虎略,英雄金戈鐵馬。爭名奪利竟如何?必有收因結(jié)果。”再聯(lián)系楊慎的生活經(jīng)歷,從少傅之子到京城高官,最后卻被貶戍云南,而且一生不赦,身世陡生變遷,富貴之家的抱負與仕途之路被隔絕,本來可以報效國家,現(xiàn)在只能垂老滇南,這其中的辛酸與痛苦,“幾個人知道”(《點絳唇·廿一史彈詞第六段說十六國開場詞》)。借古人之事,抒發(fā)己之情懷,即便是這樣沉重的問題,仍然寫得含蓄,自然流麗,與前期的言情詞比較,深沉了許多。

三、思鄉(xiāng)懷人的感懷詞

楊慎從富貴到戍守,政治的失意,官場的沉浮,使得他以一種鎮(zhèn)靜的心態(tài)來應對各樣的風云變幻,但卻在詞中時常流露出那種難以掩藏起來的哀傷與悲戚。

這一類詞中最為著名的便是他與妻子黃娥在江陵相別時,楊慎所作的《臨江仙·戍云南江陵別內(nèi)》,其詞如下:

楚塞巴山橫渡口,行人莫上江樓。征驂

去棹兩悠悠。相看臨遠水,獨自上孤舟。卻

羨多情沙上鳥,雙宿雙飛河洲。今宵明月為

誰留?團團清影好,偏照別離愁。

詞一開始,即點明送別的地方是“渡口”,這個特定的意向常在古人的文字里面出現(xiàn),給人徒增許多傷心,連行人也要莫上江樓。只因登高可以看見孤舟遠去,豈不叫人更加傷悲。這一次,詞人不希望妻子這樣。關(guān)心雖有,但是憂愁往哪里排解呢?“卻羨多情沙上鳥,雙宿雙飛河洲?！贝藭r,人還不如鳥,可以“雙宿雙飛”。這一句既寫出了他們的夫妻情深,更重要的是寫出來一份無奈。

“相思千里外,回首一沾巾?！?《臨江仙·寄劉建之》)對家人,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常常使得他與酒相伴,“醉鄉(xiāng)深處,不飲休來。”(《沁園春·乙丑新正》其二)這一類詞作,蒼涼悲壯,飄逸高古,在詞中,楊慎時常對君王既有怨恨,又在期盼,盼望能有一日再回到京城,但是現(xiàn)在的生活卻是“不堪回首”,在這一種矛盾的心理作用下,詞中常是思歸與怨情并存?！扒嗌啦粷窠轀I,以許狂歌托圣期?！?《前調(diào)·易門小飲》)結(jié)果卻是“白頭未定西歸計,愁聽箜篌蜀國弦”(《鷓鴣天》)在無奈之中,真切地表達出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

作為明詞有低谷轉(zhuǎn)向上揚的關(guān)鍵人物,楊慎身上自然有他人所不及的地方?！叭嗽谔煅?忘卻天涯”,(《一剪梅》)這似乎成了他最好的歸宿。

明代,本來就不是以詞著稱的年代,楊慎處在一個變革的環(huán)境中,雖然屢遭垢罵,以至于在后世,他的名聲并不顯著。尤其在文學史上,也僅知以詩出名,詞很少受到人們的重視,但楊慎對清代詞中興的貢獻不應該磨滅,相信隨著研究的深入,太多價值會得到更多人的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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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曉翌,西安文理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