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陽波
六月,可人意的布谷鳥在聲聲啼血般敲擊著耳鼓的時候,我就突然莫名地再也無法寧靜平淡地生活下去了。我知道,這是故土的麥子在召喚我,我該去看一看我那衰老的父母,去收割那些業(yè)已成熟的麥子,接我們的麥子們重返家園了。
接麥子們回家,整座村子如三月的榆槐般富有朝氣起來,遍野流金溢彩的黃色,就像泥土的光澤,許許多多的歲月沉積下去。
父親已經(jīng)明顯地遲鈍,但仍然熱情地揮舞著鐮刀,一綹一綹無比珍惜地割著麥子。母親干裂的雙手一次次撫摸著它們,臉上是含淚的微笑。我和妻子拉著滿滿一板車麥子緩緩走在田間的小路上,一種情愫循著血脈爬上心頭,久久不離去。
在深秋的鄉(xiāng)間,渾圓而樸實的果實被吱吱的牛車載回了家,枯葉掩映的屋檐下,掛滿了金燦燦的黃玉米,而時近時遠的牛耕驢耙的秋播聲,則伴著南歸的雁鳴浮蕩在十月深遠的藍天中。
種麥啦,種麥啦。
秋收和播種的日子總是讓人難以安眠,很早父親就起床了。天氣已經(jīng)很涼,院里的柴禾撒上了一層白白的秋霜。父親披著那件陳舊的黑棉襖,到作為糧倉的房子里看望麥種。白白的月牙兒這時在樹梢上豐滿成麥粒的形象。這些往年的種子被父親用雙手一下一下捧出糧囤,它們將被植入地下,在故園的孕室里享受母性的力量。父親小心地把它們放在鋪在地上的塑料布上,細細地勻勻地噴灑上一層農(nóng)藥。這樣,貪嘴的螻蛄在陰暗的地底下,就會得到應有的報應,使我們的麥子免于在未出世之前夭亡。
天已完全亮了,母親在灶間忙忙碌碌地做早飯,老家淳樸的飯香溢滿整個院子。父親掌心里托著一撮麥粒,趁它還沒入土之前,讓我們好好端詳端詳它。渾圓的身軀,琥珀色的光芒,那道腹溝,多像幽深的生命之門,可以說,我們的麥子們是女人呢。
是的,我們的麥子應該是母性的。
母親一瓢一瓢地把面粉倒在粗糙的瓷盆里,然后加入清涼的井水,慢慢地揉著。我們吃了母親膨脹如棉潔白如雪的饅頭,麥子的精魂就成為我們的血肉了,粗壯的麻繩勒在肩上,那一壟壟冬日的綠色就是我們拉出的,我們甘愿為麥子付出一切。
麥子遠離了家園,在黃褐色的泥土里平淡地生活著。此后的日子父親還要為它們做好多事情:拔草、施肥、除蟲、澆灌,看著它們一行行一壟壟親如兄弟般齊整地擠在一起拔節(jié)抽穗灌漿。
父親和季節(jié)都蒼老了,母親也蒼老了。而麥子卻一日日長高了,就像我。三十多年農(nóng)家粗糲的飯食,把我由一個孱弱的嬰孩養(yǎng)育成健壯的中年,完全像一株麥苗生長的過程。
我們樸素的麥子呀,生長了我們的血肉和骨骼的麥子,我和我的父老鄉(xiāng)親正虔誠地頂禮膜拜,接你們平安地回家。
接麥子們回家,我和妻子有許多說不出的喟嘆和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