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我的身后呼喊著我

漁舟唱晚

誰在我的身后呼喊著我?讓我在一條巷子的深處,無法安靜地走。

當(dāng)我在一條巷子里無法安靜的時候,似乎就有一些聲音,從遠(yuǎn)處向我飄來,然后在我的耳畔模糊地響起。我常常聽見這聲音里似乎回響著我的名字,讓我忍不住回過頭去伸長脖頸,仔細(xì)地傾聽?？墒窃S多時候,無論我怎么努力,我總也聽不到這呼喚的方向,總也聽不到這聲音的來源。但是,我卻從這聲音里聽出了一種柔情和親切。因此,這聲音總讓我一陣陣地揪心,一陣陣地冷。讓我常常想停下腳步,向著遠(yuǎn)處凝望。而在凝望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就有一些焦渴和急切。

一些焦渴與急切,讓我始終不得安寧。我始終不知道,誰在遠(yuǎn)處呼喊著我,更不知道這呼喊聲,是從何而來的,它常常讓我來不及回頭答應(yīng)一聲,就在風(fēng)中慢慢飄散,讓我的面孔像它們一樣在風(fēng)中晃動并四處張望。有時我想,有一天,我應(yīng)該回過頭去,在我的身后做長時間的停留,然后在這條巷子的深處,找到那些熟悉的面孔,找到那些聲音的來源。

有一天,當(dāng)我又一次在巷子里慢慢走著的時候,巷子里刮來一陣風(fēng),風(fēng)中似乎又傳來了一聲呼喊,我急忙抬起頭來,向我的身后張望著,我希望在身后,能看到一張我熟悉的面孔,然后我想真切的走近他們,感受一次他們親切地?fù)崦?。可是我的身后什么人也沒有,只有一陣風(fēng),它不緊不慢地向我走來。

不緊不慢的風(fēng)中我似乎看見了我的父親,是的,我的父親。他曾多少次呼喊過我,我已記不清楚,我只記得在我小時候的許多個下午,我趕著他的羊群到溝里吃草。每當(dāng)暮色四合,田野里的一切都暗淡的時候,他才從專心耕作的土地上直起腰來,然后回到家里望一眼羊圈,羊圈空空的,他才知道他的兒子和他的羊群還散落在暮色里。于是,他卷上一支老旱煙來到溝邊,向著寂靜的山溝張口呼喊。我聽見父親急切的聲音飄呀飄,飄過了低一下高一下貓頭鷹的叫聲,飄過了低一下高一下的山山峁峁,然后飄到了我的身邊。那個時候,我身邊所有的暮色里都回蕩著父親的聲音,那些應(yīng)該屬于我的或大或小的恐懼,都順著父親的呼喊聲圍攏到了他的身旁。等到我趕著羊群轉(zhuǎn)過山頭,望見溝畔上那一明一滅的煙火時,我仿佛已走進(jìn)了自己溫暖的家。

不過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長大,我想告訴父親,我不再害怕山溝里的黑暗,好多年了我都沒有聽到貓頭鷹的叫聲了,我希望他不要天天晚上蹲在溝邊,向著暮色呼喊我了。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否聽到了我心里的話,我只是在巷子狹小的空間里向著南方的天空張望著,我仿佛看見了我的父親站在田野上的影子越來越小,就像地頭上的那一座墳骨朵。是的,我的父親已然老去,十幾年來,他躺在田野里不曾開口,而一些若隱若現(xiàn)的呼喊聲還在田野里隨處飄蕩,讓我在巷子的深處不時地想起他,想起他的時候我的心里就會生出一些思念和憂傷。

我所思念的父親,他現(xiàn)在躺在田野里不曾開口,那么,我剛才在風(fēng)中聽到的呼喊聲,會是誰的聲音?

也許是我身后遠(yuǎn)遠(yuǎn)地走著的那位老人,我看見她在風(fēng)里正張著嘴,似乎在說著什么,她的聲音多像我在風(fēng)中聽到的呼喊聲?？隙ㄊ撬?肯定是她剛才喊了我一聲的,不然她為什么會對著我說話。我看見她說話的樣子,多像我母親一個人的絮絮叨叨。還有她在風(fēng)中凌亂的頭發(fā),就像我的母親一個人守在未出苗的莊稼地邊,左右徘徊,頭發(fā)凌亂。未出苗的莊稼讓我的母親牽掛了整整一個上午,還有整整一個下午。整整一個上午和整整一個下午,她都在念叨著莊稼的名字。她手里拿著工具,隨時準(zhǔn)備給那些綠色的植物劃破地膜,讓它們在這個有風(fēng)有雨的世界里探出頭來,然后等到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時候,能夠茁壯成長?？墒?未出苗的莊稼就像母親倔強的兒子,躲在種子里遲遲不肯發(fā)芽。我常常能夠在巷子里聽到母親的嘆息,她的嘆息讓我的身子一震,讓我在一條巷子里打了許多個趔趄。許多年,只要我一聽到這嘆息聲,我的腿就不由自主地向著母親的方向彎下去。

我的母親在遠(yuǎn)處。遠(yuǎn)處,就是我的目光難以到達(dá)的地方。在我的目光難以到達(dá)的地方,我的母親被一輛從斜道上竄出的摩托車碰倒在鄉(xiāng)下的公路上。她坐在地上用手捂著受傷的膝蓋,一邊哭一邊喊,而那時候我卻沒有在巷子里聽見她的呼喊聲,我多慚愧。等她被我抱著在醫(yī)院里樓上樓下地檢查完,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她似乎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中她急切地呼喊著我的名字,“三兒”、“三兒”不停地叫。我知道我的母親肯定在她的夢中看見了我小時候失足掉進(jìn)了一口枯井里的情境。那一刻,我的母親趴在井邊不停地呼喊著我,她的叫聲引來了在地里干活的父親和堂伯,以及許多的人。我想那一刻,她的呼喊聲肯定穿過了田野穿過了風(fēng),我的父親肯定是在風(fēng)中聽到了她呼喊我名字的聲音后,才來到這口枯井旁的。同時我又想,那時,我母親的聲音里肯定有自己許多的無奈和恐懼,就像她躺在病床上的無奈和恐懼一樣。我知道,我的母親害怕我又掉進(jìn)枯井里,而留下她一個人在病床上孤零零地?zé)o依無靠。我站在她的病床前想告訴她,我不會再掉進(jìn)一口枯井里了,我要一直守在你的病床前,讓你看到我真切地存在。

我的母親似乎沒有看到我,她的呼喊聲里又多了一份蒼涼。后來,每當(dāng)我看見她或者想起她的時候,我都會聽見一種蒼涼的聲音,在我的耳邊回響。以致現(xiàn)在,不管我身在何處,只要我一聽到這聲音,我就會有一種急切和牽掛,因為,我不想再讓她的呼喊聲在病床上蒼涼地響起。

蒼涼的聲音,讓我感到了孤獨,孤獨的我就像我身后的那個老人,在巷子里踟躕著。不過我很快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我要尋找的母親,她只不過是一個要走過我身邊的陌生人。

那么,我剛才在風(fēng)中聽到的那聲呼喊,應(yīng)該是誰的聲音?是誰,在我的身后呼喊著我?

我有一些迷茫,我想我的父親已經(jīng)去世,我的母親在我的房子里打著瞌睡,應(yīng)該不會有人再呼喊我了。可是我身后的呼喊聲,它還沒有消失。那么,這呼喊聲到底是誰的聲音,誰的聲音這么持久,讓我不能安靜地走?

于是,我又停下腳步,側(cè)身回望。這次我想,我一定要清楚地看見他們,不然,我無法在這條巷子里繼續(xù)輕松地走。這次,我看到了一個女子,她正在紅綠燈下四處張望。這次,我終于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她多像我妻子十幾年前的模樣。

十幾年前,我的妻子像一支火紅的玫瑰,從我的眼前輕輕地走過,成為這個巷子里生動的風(fēng)景,任何時候只要我在這巷子里回過頭去,我都會看到一支玫瑰在人群中鮮艷地穿行。有時我會順著自己的目光,輕而易舉地找到她,將她從星云一般的人群中拉出來。然后在眾多回頭看她的男人的目光中,與她一起在巷子里的風(fēng)中奔跑。她常常在我的后面呼喊著我,響亮的聲音穿過了風(fēng),落在我耳邊。而每一次,她的聲音都那么急切,每一次,我都會在聽到她的呼喊聲的時候,側(cè)過身子等她?，F(xiàn)在,我也側(cè)著身子。我想等到我身后的呼喊聲再響亮一些的時候,我才能走近她,等到紅燈熄滅綠燈亮起來的時候,我要拉著她的手,讓她順利地走過這路口。

也許是她在十字路口停留得太久,在我轉(zhuǎn)過身的時候,我忽然看到了她在瞬間蒼老的樣子,我面對著她,似乎發(fā)現(xiàn)了她身上原先燃燒著的火焰在漸漸熄滅,她身上那些火紅的顏色也似乎已漸漸褪色,變得透明,直至虛無。以至于現(xiàn)在再沒有人像我一樣地回頭看她了,她成為眾多人中的一個。我站在她的遠(yuǎn)處,無法想象她的未來,也許有一天,她的臉上會布滿皺紋和斑點,有一天她會蹣跚著腳步,讓我攙著她才能走過這路口。更讓我擔(dān)憂的是,我害怕有一天,她會在我身后忽然呼喊著讓我停下來,讓我扶著她去看一個熟悉的醫(yī)生,而那時,我將會多么的孤單。

不過現(xiàn)在,那個熟悉的面孔已漸漸消失,我身后的那個女子,已不知去向。我想,她肯定不是剛才在我身后發(fā)出聲音的那個人。那么,我剛才在巷子里聽到的那一聲呼喊,應(yīng)該是誰的聲音?是誰,在我的身后呼喊著我?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dāng)一些夾雜著我的名字的聲音,從遠(yuǎn)處向我飄來的時候,我就多了一份責(zé)任和牽掛。當(dāng)我來不及回頭看他們一眼時,我就多了一陣陣的揪心一陣陣的痛。因為,我知道,我的名字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