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均強
[摘要]當今學界有一種誤區(qū),以為王學在清初即被摒棄。余英時先生的“內(nèi)在理路說”也以為乾嘉考證學是朱子道問學傳統(tǒng)的發(fā)展。但是,實際情況并非如此?;輻?、戴震是乾嘉學術(shù)的中堅,而其學皆與王學有關(guān),這意味著王學傳統(tǒng)并未在乾嘉中斷,在余先生所說的朱子道問學傳統(tǒng)之外,乾嘉學術(shù)還存在著另一條王學傳統(tǒng)的內(nèi)在理路。
[關(guān)鍵詞]清代學術(shù),王學,內(nèi)在理路說,余英時
[中圖分類號]K2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57-6241(2009)12-0009-08
1976年,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一書問世。在這本書中,余英時不同意梁啟超的“理學反動說”,認為:“我們很難想象,只是反,便可以反出整個清代的一套學術(shù)思想來。貫穿于理學與清學之間有一個內(nèi)在的生命。我們現(xiàn)在便要找出宋明理學和清代的學術(shù)的共同生命何在。”余英時尋找到的清學與理學之間的“共同生命”,就是“儒家智識主義”,具體地說,也即是朱熹的道問學傳統(tǒng)。他認為,乾嘉考證學的形成過程即是朱子道問學傳統(tǒng)(儒家智識主義)的高度發(fā)展,“東原之學出自朱子‘道問學的傳統(tǒng),但同時又將此傳統(tǒng)向前推進了一大步”。“東原的新義理是清代‘道問學發(fā)展到成熟階段的儒學發(fā)展理論”?!扒宕甲C學,從思想史的觀點說,尚有更深一層的涵義,即儒學由‘尊德性的層次轉(zhuǎn)入‘道問學的層次。這一轉(zhuǎn)變,我們可以稱它作‘儒家智識主義(Confu-cian Intellectualism)的興起”。余英時的這個主張,后來被學界概括為“內(nèi)在理路說”。余氏此說,在學界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丘為君把梁啟超、胡適的“理學反動說”;錢穆的“每轉(zhuǎn)益進說”;余英時的“內(nèi)在理路說”稱作20世紀“對清代思想史研究具有深遠影響的三個重要理論”,并且認為,盡管“理學反動說”影響相當廣泛,也確有其價值,但若從長時段來考察中國學術(shù)思想的流變,則“后二說更有高瞻遠矚之氣”。筆者毫不懷疑“每轉(zhuǎn)益進說”和“內(nèi)在理路說”高瞻遠矚的氣象,但卻認為,“內(nèi)在理路說”所找到的乾嘉學術(shù)的內(nèi)在理路,似乎還不盡全面。其實,在朱子道問學傳統(tǒng)之外,乾嘉學術(shù)也與王學頗具淵源。
一、惠、戴學術(shù)的王學源流
在乾嘉諸老之中,惠棟(1697—1758)與戴震(1724—1777)是乾嘉考據(jù)學的“中堅”,戴震更是乾嘉清儒的主將與象征,而惠、戴的學術(shù)卻都與王學緊密相關(guān)。
首先,惠棟與清初黃宗羲(1610—1695)的心學關(guān)系密切。黃宗羲是清初王學的代表,而江藩稱贊黃宗羲說:“宗羲之學出于蕺山,雖姚江之派,然以慎獨為宗,實踐為主,不恣言心性,墮入禪門,乃姚江之諍子也。又以南宋以后講學家空談性命,不論訓詁,教學者說經(jīng)則宗漢儒,立身則宗宋學。又謂昔賢力排佛氏,不檢佛書,但肆謾罵,譬如用兵,不深入其險,不能剿絕鯨鯤也。乃閱佛藏,深明其說,所以力排佛氏,皆能中其窾要。”這段話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是說,黃宗羲的心學與墮入禪門一派的王學不同,乃是陽明心學中講求實際實證的一派,即所謂“姚江之諍子”;二是說,黃宗羲的主張,從大的方面說,是漢宋兼采的,從小的方面說,又有“說經(jīng)則宗漢儒,立身則宗宋學”的分別,此即是說,黃宗羲主張在學術(shù)的層面師宗漢儒,而在立身行事的層面師宗宋學。對照江藩的下面一段話,我們即可見到惠棟學術(shù)與黃宗羲實學心學的治學宗旨的相同之處。江藩說:“近今漢學昌明,遍于寰宇,有一知半解者,無不痛詆宋學。然本朝為漢學者始于元和惠氏,紅豆山房半農(nóng)人手書楹帖云:‘六經(jīng)尊服鄭,百行法程朱。不以為非,且以為法?!秉S宗羲“教學者說經(jīng)則宗漢儒,立身則宗宋學”,惠棟主張“六經(jīng)尊服鄭,百行法程朱”,兩相比較,則惠棟的治學宗旨幾乎可以說是黃宗羲的翻版。
除了黃宗羲之外,惠棟的學術(shù)還與清代王學的另一個大學者毛奇齡有莫大的承繼關(guān)系。在乾嘉之前,毛奇齡反朱最力。皮錫瑞論國初學術(shù),以為胡渭、陳啟源、萬斯大、方苞皆漢宋持平,不棄宋學,“其不染宋學者,惟毛奇齡,而毛務于朱子立異。朱子疑偽孔古文,而毛以偽孔為可信。朱子信《儀禮》,而毛以《儀禮》為可疑”。毛奇齡的學術(shù),以反朱為最大特點,而惠棟治學的基點也是以反朱反宋為先,他率先標出的“漢學”旗幟,其實質(zhì)不過是要取宋學而代之,這個基本精神與毛奇齡是一脈相承的。凌廷堪是乾嘉學術(shù)的重要學者,專治三禮,而于《儀禮》尤精。其論乾嘉學術(shù),則明確觀察到了惠棟學術(shù)與毛奇齡之間的承繼關(guān)系。他說:“元明以來,儒者墨守程、朱,亦猶隋唐以前墨守鄭、服也。元行沖謂‘寧道孔圣誤,諱言鄭服非者,則又‘寧道孔圣誤,諱言程朱非矣。疑之者,自陳氏(耀文)《經(jīng)典稽疑》、郝氏(敬)《九經(jīng)通解》開其端。然其書或守誦習之說而未安心,或舍傳注之文而別伸其見,學者咸以詭異視之。固陵毛氏出,則大反濂、洛、關(guān)、閩之局,掊擊詆訶,不遺余力,而矯枉過正,武斷尚多,未能盡合古訓。元和惠氏、休寧戴氏繼之,諧聲詁字,必求舊音,緣傳釋經(jīng),必尋古義,蓋彬彬乎有兩漢之風焉?!惫塘晔钦憬捝降膭e稱,固陵毛氏即毛奇齡。凌氏肯定了毛奇齡大反濂、洛、關(guān)、閩之局的功勞,同時又認為,其學有“矯枉過正,武斷尚多,未能盡合古訓”之弊,而惠棟、戴震繼之,取毛氏之所長,舍毛氏之所短,“諧聲詁字,必求舊音,緣傳釋經(jīng),必尋古義,蓋彬彬乎有兩漢之風焉”。由此可見,惠棟的學術(shù)是直接毛奇齡王學而來的。
戴震學術(shù)中的朱學因素,余英時先生所論甚詳,已無庸贅言,而戴學中的王學淵源,余先生尚未揭明,則需作進一步的澄清。
惠棟之反宋,主張在學術(shù)方面盡反宋學,但總算還是給宋儒在立身制行方面留了一點顏面。至于戴震,則最激進,他不僅否認宋儒的學術(shù),也否認宋人的行事。戴氏說:“宋以來,儒者以己之見硬坐為古賢圣立言之意,而語言文字實未之知。其于天下之事也,以己所謂‘理強斷行之,而事情源委隱曲實未能得。是以大道失而行事乖。”這不啻是說,宋學是“大道失而行事乖”的根源,宋儒不僅在學術(shù)上有主觀臆斷之弊,而且由于學術(shù)“實未能得”,行事也頗為乖張,宋儒的學術(shù)與行事當在拋棄之列。這個見解比惠棟更激烈。
戴震這樣做,同樣有其王學源流。據(jù)錢穆的研究,戴氏早年尊朱述朱,而遇到元和惠棟之后,其學乃一變而為盡反程朱,惠、戴交往,是早年戴震與晚年戴震的分界。在戴震學術(shù)演變過程中,惠、戴交往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然而,至于戴震何以在會見過惠棟以后就發(fā)生了從尊朱到反朱的重大逆轉(zhuǎn),錢穆沒有深究。據(jù)管見所及,戴氏之所以由早年的尊朱述朱,一變而為中晚年最激烈的反對程朱,有一個重要因素,即是戴氏受到了惠棟反宋思想的震撼。戴震說:“惠君與余相善,蓋嘗深嫉乎鑿空以為經(jīng)也。二三好古之儒,知此學之不僅在故訓,則以志乎聞道也,或庶幾焉?!庇终f:“松崖先生之為經(jīng)也,欲
學者事于漢經(jīng)師之訓詁,以博稽三古典章制度,由是推求理義,確有據(jù)依。彼歧訓詁、理義二之,是訓詁非以明理義,而訓詁胡為?理義不存乎典章制度,勢必流入異學曲說而不自知,其亦遠乎先生之教矣。”從兩段引文可見,惠棟的學術(shù),一是反對鑿空說經(jīng),主張“義理出于訓詁”“古訓明而義理明”;二是不以宋儒之義理為確,欲創(chuàng)一種新義理取宋儒而代之。這兩點都有一種掙脫宋儒而另造一新儒學的明顯傾向。由此亦可推知,戴震從惠棟那里得到的東西大致有二:一是確認了宋儒的經(jīng)說為鑿空之見,并非實學,主張“義理必出訓詁”;二是確立了反宋儒之說經(jīng)、反宋儒之義理,以建立一個新儒學的堅定理念。鑒于戴氏早年即有崇實、重語言文字的愛好,惠棟即漢經(jīng)師之訓詁以求理義的思想對戴震的影響也許并不明顯,而惠棟以宋學為鑿空之學、欲創(chuàng)一種新義理的反宋精神,則對戴震是一種震撼。由此,戴震一變尊朱為反朱。但是,若從文字的表面看,似乎戴震的轉(zhuǎn)變只是惠、戴之間的事情,其實,如果我們更深究一層,則惠、戴的身后,則有一個朱學與王學對立的背景。本文前已述及,惠棟的學術(shù)在經(jīng)學方面近于黃宗羲,在思想方面得諸毛奇齡,這即是說,惠棟的學術(shù)具有明顯的王學源流。換言之,戴震對惠棟主張的認同,則無疑也是對王學的接納。戴震的反宋精神是從惠棟那里來的,而惠棟的反宋精神則是從王學那里來的。歸根到底,戴震反宋反程朱、欲新創(chuàng)一種新儒學的精神還是從王學那里來的。在會見惠棟之前,戴震宗朱,與大多數(shù)清儒一樣,持有“訓詁則漢儒、義理則宋儒”的觀點。而會見惠棟以后,戴震全面反朱,不再以宋儒義理為真義理,從此再也不認宋儒在義理上的權(quán)威而力反之?;輰W不以程朱理學為實學,于宋儒之訓詁、義理皆反之,而惠學源出黃宗羲、毛奇齡等代表的清初王學。戴、惠交好,而戴學亦由此而變,促其由尊朱到反朱者,名為惠棟,而其實則是清初的王學。對于戴學中的王學因素,清人凌廷堪、魏源皆有論及。凌廷堪說:“固陵毛氏出,則大反濂、洛、關(guān)、閩之局,掊擊詆訶,不遺余力,而矯枉過正,武斷尚多,未能盡合古訓。元和惠氏、休寧戴氏繼之,諧聲詁字,必求舊音,緣傳釋經(jīng),必尋古義,蓋彬彬乎有兩漢之風焉?!蔽涸凑f,戴氏“平日譚心性,詆程朱,無非一念爭名所熾,其學術(shù)心術(shù),均與毛大可相符”??梢?,同惠棟一樣,戴學與毛奇齡的心學之間實有承繼關(guān)系。此亦是說,惠、戴之學不過是明代陳耀文、郝敬,清初黃宗羲、毛奇齡以來反宋反朱精神的繼續(xù)和發(fā)展?;?、戴在反程朱和重訓詁方面,都直接或間接地受到毛奇齡反宋精神的影響。
毛奇齡(1623—1716),浙江蕭山(固陵)人,字大可,號秋晴,一日初晴,又以郡望稱西河,他是繼黃宗羲之后清初王學的重要人物。其著經(jīng)集五十種、文集二百三十四卷。經(jīng)集之著者,有《仲氏易》《推易始末》《易小帖》《易韻》《河洛原舛編》《太極圖說遺議》《春秋毛氏傳》《春秋簡書刊誤》《春秋屬辭比事記》《春秋占筮書》《續(xù)詩傳鳥名》《白鷺洲主客說詩》《郊社禘袷問》《大小宗通繹》《論語稽求篇》《四書改錯》《四書媵言》《孝經(jīng)問》《經(jīng)問》等。其學淹貫群書,雖錯誣間出,卻時有精見;若論其功,則力反朱子,乾嘉學術(shù)反宋反朱意識的最終確立,毛氏亦為一大功臣,于清學實有繼往開來之功,其學術(shù)地位應與胡渭、閻若璩相伯仲。毛氏其人,聰明率性,自負鶩名,好為辯駁以求勝,輒為當世所病,故其學其人均惹非議?;輰W一派,雖繼承了毛奇齡的精神,卻十分鄙視毛奇齡的為人。江藩作《漢學師承記》對毛奇齡只字不提,其《宋學淵源記》也只捎帶的寫了李因篤劍走毛奇齡一段有趣故事,而其中也不乏幸災樂禍的貶抑之意。《宋學淵源記》說:“李因篤,字天生,一字子德,富平人,明季庠生?!薄白x經(jīng)史,為有用之學,與李中孚友善。昆山顧炎武至關(guān)中,主其家?!薄捌鋵W以朱子為宗,時二曲提唱良知,關(guān)中人士皆從之游。二曲與因篤交最密,晚年移家富平,時相過從,各尊所聞,不為同異之說?!詮保娉馊诉^,與毛奇齡論古韻不合,奇齡強辯,因篤氣憤填膺不能答,遂拔劍斫之,奇齡駭走,當時傳為快事。或曰:‘因篤性剛,非君子也。予曰:‘無欲則剛,人之所難,故圣人有未見之嘆。子之言過矣?!逼叫亩?,學術(shù)論爭不能以理服人,乃訴諸暴力解決之,李因篤自有可議之處,而江藩則以因篤為君子,傾向性十分明顯。江藩在《兩記》中不載毛奇齡,大概有嫌棄毛氏黨同伐異、自負鶩名的因素,但卻也掩蓋了惠派的王學淵源。但是,毛奇齡乃是清初反宋陣營中“沖鋒陷陣之猛將”,“后此清儒所治諸學,彼亦多引其緒”,為“清學的首創(chuàng)者”,若非凌廷堪、魏源二氏的精準觀察,則惠派與王學之間的關(guān)系或許就此湮滅了。戴震的著作,也沒有提及毛奇齡,但是,正如前述凌廷堪、魏源所觀察的那樣,惠、戴二人的反宋思想都直接受到了毛奇齡的影響。
戴震說:“仆生平論述最大者,為《孟子字義疏證》一書,此正人心之要。今人無論正邪,盡以意見誤,名之曰‘理,而禍斯民,故《疏證》不得不作。”《與段茂堂等十一札》《疏證》一書,極力反對“以理為學,以道為統(tǒng),以心為宗”而“禍斯民”的宋儒意見之學,主張圣賢之道出自事物,出自實際,道是具體的道,理是具體的理,性是理欲的合一,命是理義對人的限定,欲以實理代宋儒之虛理,“欲使有宋不得為代,程朱不得為人”。雖然《疏證》未嘗提及王學,但通觀全書,其反宋精神與崇實傾向皆與清初王學如出一轍。戴氏說,《疏證》是“正人心之要”,此亦可見其對心的重視。細心的讀者也許會發(fā)現(xiàn),晚年戴震對孟子情有獨鐘,自稱私淑孟子,又作《孟子私淑錄》《孟子字義疏證》,而王學的祖宗正是孟子。方東樹謂:“戴氏臨終曰:生平讀書絕不復記,到此方知義理之學可以養(yǎng)心。”“漢學諸人,其蔽在立意篾義理,所以千條萬端卒歸于謬妄不通,貽害人心學術(shù)也。戴氏猶知悔之。”方氏說戴震知悔,或為誣妄,而戴氏對王學資源的汲取、對人心的看重則是顯見的事實。
惠、戴為乾嘉學術(shù)之領(lǐng)袖,而其學皆有王學淵源。乾嘉清儒倡以實學,“最惡立門戶”,惠、戴論學皆不言王學,故很難找出他們直接記述王學的文字。然而,正如戴震力反程朱而繼承朱子道問學傳統(tǒng)一樣,惠、戴雖不言王學,而王學自在其中。欲究惠學、戴學中的王學痕跡,當在其著作全體精神中找尋。桐城大師姚鼐謾罵毛大可、戴東原“皆身滅嗣絕”,方東樹又對明代心學竭力批駁,并不是偶然的。
二、惠、戴汲取王學的內(nèi)在機理
惠、戴之所以能夠汲取王學,也與清初學術(shù)發(fā)展的軌跡有關(guān)。
清代學術(shù)的第一步,是完成了朝野學術(shù)的實學化。清初之學雖有門戶之差異,但皆同歸于實學。當時,有氣學之實學,若王夫之;有心學之實學,若黃宗羲、毛奇齡、李二曲;有理學之實學,若顧炎武、胡渭、閻若璩;有兼采之實學,若顏元、李塨。由于王夫之的著作直到道光二十二年(18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