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遇春
舊體詩詞研究近年來看似比較熱鬧,但在熱鬧的背后其實還是頗為冷清。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術(shù)界,由于一直固守著“新文學”本位,文學史的大門對“舊體詩詞”幾乎還是關(guān)閉著的。人們熱衷于爭論舊體詩詞的所謂“合法性”,即要不要研究的問題,至于如何進行實實在在的研究,則是一味的回避。無論如何,舊體詩詞已經(jīng)是20世紀中國文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無數(shù)的詩人詞客留下了大量的詩詞作品,其中不乏名家名作,其詩歌成就不說令新詩人感到汗顏,至少是讓他們不再那么狂妄吧。姑且不說陳寅恪、吳宓那樣縱橫詩壇的學者大家,就拿新文學家來說,聞一多所謂“勒馬回韁寫舊詩”的人其實就已經(jīng)不可勝數(shù)了。我相信總有一天人們會正視他們的詩歌成就,誰也不可能永久把持著所謂“文學史的權(quán)力”,畢竟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觀念,沒有舊體詩詞位置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肯定是不完整的“虛偽”的文學史。
我不理解為什么如今很多現(xiàn)當代文學學者一提起舊體詩詞還會“談虎色變”。如果說在“新文學”的中心位置還沒有得到確立的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為了“文學革命”能夠畢其功于一役,堅決反對“舊文學”(主要是“舊體詩詞”)具有歷史合理性,那么五四以來,“新文學”在將近一個世紀的發(fā)展歷程中已經(jīng)從“舊文學”那里奪得了正統(tǒng)的文學地位,這個時候就應(yīng)該寬容地承認“舊體詩詞”的文學位置了,要不就顯得“新文學”太沒有雅量了。況且從歷史上看,詞興詩未亡,曲興詞未亡,同理,新詩興,舊體詩詞也不會亡。在這個意義上,毛澤東說舊體詩詞“一萬年也打不倒”是很有道理的。有意思的是,許多老一代新文學家都承認舊體詩詞的地位和價值,而且他們還是舊體詩詞的寫作者,就連邵燕祥這樣在新中國成長起來的新詩人也提出了新詩和舊詩“雙軌制”發(fā)展的主張,且有《打油詩》一冊印行,相反我們這些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學者,按說更應(yīng)該尊重歷史的客觀性,卻固執(zhí)地不承認舊體詩詞的地位。這就頗有些耐人尋味了。
其實我一直從事當代小說批評,只是近年來才“不務(wù)正業(yè)”,涉足舊體詩詞研究。我初步的印象是,20世紀舊體詩詞有兩個創(chuàng)作高峰期:一個是三、四十年代的抗戰(zhàn)時期,一個是建國后的五十至七十年代。前一個高峰期是民族矛盾爆發(fā)的產(chǎn)物,后一個高峰期是政治斗爭激化的結(jié)果。“舊詩新話”這個專欄要考察的是五十至七十年代舊體詩詞的創(chuàng)作狀況。今年我初步挑選了十二位在這個時期比較活躍的新文學家出身的舊體詩人進行探究,他們有的在文壇占據(jù)中心位置,有的被放逐到了社會底層,有的熱衷于寫“安樂之詩”,有的則擅寫“憂患之詩”,通過發(fā)掘他們詩詞寫作的某些特點,庶幾可以再現(xiàn)那個時代舊體詩壇的一幅幅側(cè)影。這些都是大話了。實話還是要說的,由于本人舊學功底淺薄鄙陋,難免會在“舊詩新話”中犯下訛誤,還望讀者方家批評指正。倘若因此有更多的“現(xiàn)當代文學”學者切實地介入到“舊體詩詞”研究領(lǐng)域中來,那就真是我們詩國的幸事了。
魏文帝曹丕有言:“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典論·論文》)韓愈后來又說:“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長短與聲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書》)當代舊體詩人聶紺弩的詩無疑應(yīng)屬“氣盛”之詩。他做詩喜詼諧,這使其詩有“阿Q氣”;他又喜發(fā)牢騷,因此其詩有“離騷氣”。前者是逸氣,是“邪氣”,后者是正氣,正邪相生,構(gòu)成了聶詩的一體兩面。然而,僅有這兩種氣還不足以全面說明聶詩何以“盛氣凌人”。實際上,聶詩中還有一種“江湖氣”常常被人們所忽視。有了江湖氣,聶詩便有了狂放的一面,這是對聶詩的詼諧和沉郁兩種風格的有力補充。
說聶詩有江湖氣,這可從聶紺弩的性格上得到佐證。聶紺弩早年浪跡江湖,少小出門流浪,在黃埔學過軍事,參加過北伐東征,也曾流落南洋辦報,還曾留蘇留日,既是知名的左翼作家,又和國民黨的特務(wù)頭子稱兄道弟,無怪乎周恩來要說他是一個“大自由主義者”。老友夏衍這樣評說聶紺弩:“他是一個落拓不羈,不修邊幅,不注意衣著,也不注意理發(fā)的人。講真,不怕得罪人,有所為有所不為,屬于古人所謂的‘狂狷之士。他不拘小節(jié),小事馬馬虎虎,大事決不糊涂。他重友誼,重信義,關(guān)心旁人遠遠勝于關(guān)心自己。他從不計較自己的待遇和地位?!苯▏?,聶紺弩從香港歸來,老友馮雪峰把他要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部工作。馮雪峰對樓適夷說:“紺弩這個人桀驁不馴,人家嫌他吊兒郎當,誰也不要,我要!”連聶紺弩自己也說:“我這個人既不能令,又不受命,要我做領(lǐng)導工作,是不行的?!甭櫧C弩就是這樣一個“怪人”,他早年的筆名“聶畸”表明他從來就有特立獨行的性格。他身上充滿了江湖氣,這是一種有別于儒家憂患的俠義之氣。這種江湖俠氣亦正亦邪,往往能夠沖決正統(tǒng)儒家道德規(guī)范的藩籬,具有驚世駭俗的一面。
聶紺弩為人有古風,做詩亦有古樸的俠義肝腸。聶詩的江湖氣,突出地表現(xiàn)在他的諸多贈友詩里。在迄今所存的600余首聶詩中,贈給友朋之作占了相當大的比例。聶紺弩是一個喜歡交友的人,他和許多人都是一輩子的交誼,至死不渝。許多友人早天或先他而逝,他卻并不輕易忘懷,而是寫了大量的悼亡詩。有一件事,極能說明聶紺弩的不忘故友舊情。1964年,在那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多事之秋,聶紺弩離京南游,專程至廣州和海豐憑吊蕭紅和丘東平兩位亡友,并探望了丘東平的八旬老母,且做詩紀其事。這是何等的俠肝義膽!友人高旅評曰:“此事即詩,今詩而詩之,紺弩得之。亦其行之一也。故其詩格調(diào)高,非僅一端,不盡在句韻間?!毙旁账寡?。聶紺弩此番南行即詩,有斯人才有斯詩。聶詩自有高格,其江湖俠氣不可或缺。早在1948年,聶紺弩在香港就曾寫過《浣溪沙·掃蕭紅墓》,留下了“欲織繁花為錦繡,已傷凍雨過清明”的名句。其時,蕭紅離世六年。1957年,蕭紅骨灰由香港淺水灣遷廣州銀河公墓。七年后,聶紺弩孤身前往廣州憑吊,并作七律《蕭紅墓上六首》,字字血,聲聲淚,感人肺腑。今據(jù)《三草》選錄其一、其四:
千里故人聶紺弩,南來微雨吊蕭紅。
遺容不似墳疑錯,碑字大書墨尚濃。
《生死場》懔起時懦,英雄樹挺有君風。
西京舊影翩翩在,側(cè)帽單衫鬢小蓬。(其一)
奇才末世例奇窮,小病因循秋復冬。
光線無錢窺紫外,文章憎命到紅中:
太平洋戰(zhàn)軒窗震,香港人逃碗甑空。
天地古今此遙夜,一星黯落海隅東。(其四)
這組七律感情真摯,寄托了聶紺弩對亡友蕭紅的款款深情和無盡哀思。第一首:“千里故人聶紺弩,南來微雨吊蕭紅”,起句樸實中醞釀深情?!斑z容不似墳疑錯,碑字大書墨尚濃”,頷聯(lián)寫出了聶紺弩至今不能相信蕭紅已經(jīng)死去的悲傷。“《生死場》傈起時懦,英雄樹挺有君風”,頸聯(lián)對亡友的人品文章作了高度評價?!拔骶┡f影翩翩在,側(cè)帽單衫鬢小蓬”,尾聯(lián)在回憶中再現(xiàn)了蕭紅在西安時的舊影,栩栩
如生。第二首嘆息蕭紅早逝,“蔣敗倭降均未見,恨君生死太匆匆?!钡谌鬃窇浟丝箲?zhàn)初期與蕭紅一道過黃河,那段“有寇追蹤千里月,與君橫渡八方風”的烽火歲月。第四首“光線無錢窺紫外,文章憎命到紅中”,對亡友死于戰(zhàn)亂和貧困的境遇寄寓了深切同情。第五首“悠悠此恨誠終古,渺渺予懷忽廿冬”,表達了對亡友的無盡懷念。第六首“我人寧信靈魂說,叟女終無地下逢”,既希冀蕭紅在九泉之下能和魯迅先生相逢,又知其虛妄,實不可能,此種哀情,能不撼人魂魄乎?聶紺弩之至情至性,乃俠之大者,可謂絕矣。
聶紺弩此番南行,還作有七律《澇丘東平烈士故居》一組,從手稿上看實有八首之多,但在((散宜生詩》里僅收錄三首。丘東平是抗戰(zhàn)時期“七月派”的知名作家,曾參加“八一三”上??箲?zhàn),1941年犧牲于新四軍蘇北戰(zhàn)場,以身殉國,年僅31歲。聶紺弩在這組詩的開頭寫道:“英雄樹上沒花開,馬福蘭村有草萊?!庇⑿鄣募亦l(xiāng)多蒿萊,這讓聶紺弩心中頓生不平之氣?!袄夏赴搜Q發(fā),默迎兒子故人來”,此情此景,足以感天動地?!按巳盏翘貌虐菽?,他生橫海再同舟”,讀這樣的詩句,你是不能不被聶紺弩的俠肝義膽所深深打動的。在聶紺弩的心中,亡友丘東平真正是人中豪杰,“才三十歲真雄鬼,無《第七連》也霸才”,“生前小說楊無敵,死后梅花史督師?!弊阋院蜅罴覍?、史可法等一代英雄相提并論。想當年,丘東平“拋卻南山一敝廬,左提槍桿右攜書。幾曾天下文章伯,肯是沙場怯弱夫?游擊戰(zhàn)中遭遇戰(zhàn),一頭顱搏萬頭顱。人間換后江山美,愁絕國殤不可呼?!币唤闀?,投筆從戎,丘東平為民族的危亡奉獻了自己年輕的生命,而如今在烈士的故鄉(xiāng),老母寂寞,村莊蒿萊,時世艱難,聶紺弩此番來吊亡友,能無慨乎?
與丘東平和蕭紅的壽夭相比,聶紺弩和胡風算是高壽了。聶胡之交堪稱莫逆之交,終生至死未渝。如韓文公所言:“士窮乃見節(jié)義?!?《柳子厚墓志銘》)胡風自1955年落難后被關(guān)押了整整十年,夫人梅志回憶:“放出來后第一個來看他的朋友就是聶紺弩。他們談得很多。可惜時間不長,一個多月后,胡風就被遣送出境了,老聶又親自來送別,并書贈條幅一張。”借用高旅的話,聶紺弩此舉也是詩,如同他獨自憑吊蕭紅和丘東平之舉是詩一樣。聶紺弩是真正的詩人,他有詩人的率真,而沒有俗人的世故。他為朋友可以不顧世人的白眼和構(gòu)陷,要知道當時胡風以戴罪之身,是無人敢親近的。聶紺弩的俠肝義膽正在于此。難怪夏衍會說“他重友誼,重信義,關(guān)心旁人遠遠勝于關(guān)心自己”。1966年,胡風被遣往成都,聶紺弩所書條幅上贈詩云:“武鄉(xiāng)涕淚雙雄表,杜甫乾坤一腐儒。爾去成都兼兩杰,為攜三十萬言書?!?《送高荒之蓉》)把諸葛的忠誠與杜甫的迂腐集為一身,這就是聶紺弩對以“三十萬言書”罹禍的友人胡風的評價。1954年,胡風向中共中央提交《關(guān)于解放以來的文藝實踐情況的報告》,約三十萬言,時稱“三十萬言書”。胡風為此付出了慘痛的政治代價和人生代價。有意味的是,在聶紺弩贈胡風的二十一首詩里,有許多首都寫到了“三十萬言書”。如《雪壓(三首)》,其一:“川西逐客更西征,還爾頭顱代爾行?!f言書大笑,一行一句一天刑?!逼涠骸扒ざ反笠磺繇牐念櫱奖M赭衣?!f言書好在,豈真吾道遂全非?”其三:“爾身雖在爾頭亡,老作刑天夢一場?!f言書說甚?如何力疾又周揚?”《風懷(十首)》之三:“爾為遷客往成都,吾愛小莊屋上烏。今日密云風習紀,幾人三十萬言書?”《胡風八十》:“不解垂綸渭水邊,頭亡身在老刑天。無端狂笑無端哭,三十萬言三十年?!甭櫧C弩敢于在詩中反復為“三十萬言書”鳴不平,這本身就體現(xiàn)了他“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俠義精神。更令人驚訝的是、聶紺弩在詩中反復地把胡風比作古代神話英雄刑天,刑天在與天帝的爭斗中被砍了頭顱,但他依然不改反抗的初衷,“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山海經(jīng)》)。陶潛有詩贊刑天曰:“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瀆山海經(jīng)》)聶紺弩對胡風不屈的反抗精神反復地歌頌,這同樣體現(xiàn)了他豪放不羈、鐵肩擔道義的民間江湖情懷。
1985年6月8日,胡風與世長辭,在一片緘默中,又是聶紺弩最先做詩《悼胡風》,情辭哀切,痛徹骨髓,再一次體現(xiàn)了他重友情,講信義,說真話,不平則嗚的俠義情懷。
精神界人非驕子,淪落坎坷以憂死。
千萬字文萬首詩,得問世者能有幾!
死無青蠅為吊客,尸藏太平冰箱里。
心胸肝膽齊堅冰,從此天風呼不起。
昨夢君立海邊山,蒼蒼者天茫茫水。
聶紺弩與馮雪峰的交誼也非同一般。他生前的絕筆之作即《雪峰十年祭(二首)》。其一云:“月白風清身酒店,山遙路遠手仇頭。識知這個雪峰后,人不言愁我自愁?!甭櫾娭械鸟T雪峰,仿佛一個江湖俠客形象,浪跡萍蹤,書劍飄零,這也許暗示了聶紺弩至死不滅的江湖情懷。聶紺弩是把馮雪峰當作知己而推崇的,當馮雪峰為人所構(gòu)陷,處境艱難的時候,聶紺弩敢于為朋友辯護,甚至以馮雪峰自況和自豪。如《雪峰六十》之四:“荒原靄靄雪霜中,每與人談馮雪峰。天下寓言能幾手?酒邊危語亦孤忠。鬢臨秋水千波雪,詩擲空山萬壑風。言下挺胸復昂首,自家仿佛即馮翁。”要知道,當聶紺弩挺胸昂首模仿馮雪峰的神情舉止之時,他正在北大荒勞動改造呢。聶紺弩的江湖義氣于此可見一斑。1976年馮雪峰辭世,聶紺弩作《挽雪峰(二首)》,其一:“狂熱浩歌中中寒,復于天上見深淵。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一夕尊前婪尾酒,千年局外爛柯山。從今不買筒筒菜,免憶朝歌老比干?!蓖餐膊思纯招牟?,商紂王曾令挖忠臣比干之心為妲己治病,聶詩援引此典,寫馮雪峰赤膽忠心卻遭奇禍,其境遇堪比商代比干。讀著“從今不買筒筒菜,免憶朝歌老比干”這樣的詩句,我們很難不被聶紺弩的殷殷拳拳之心所深深打動,并為馮雪峰掬一把辛酸淚。
作者系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