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籟（外二題）

張國增

陶溝缺水。

樹葉子黃焦焦的，狗耳朵般蔫耷耷地扇擺；河道里干巴巴的，蛻掉的蛇皮似的纏繞著農(nóng)舍……缺水，則旱。旱得姑娘家不長臉皮只長翅膀，朝著西洼子二道河這些地方雁陣般爭相嫁去；旱得男人們寅虎卯兔的啥牲畜都屬 ，唯獨屬龍的像空倉里的耗子一樣，挑燈籠難找。

前些年，鄉(xiāng)里來人普查戶口。一瞧，還真這么回事：溝里溝外連穿開襠褲的男子都湊合起來，屬龍的才一條半。整的，后溝李麻花家四小子，十八歲，現(xiàn)在鄉(xiāng)中學(xué)念書；半拉子，叫張三，五十三歲還光棍一條，屬蛇。老輩中有斯文點的說“蛇者，小龍也”，年輕人聽了干脆一笑，咋吹乎也是草棵子里的玩意兒——土蟲一個。

提起張三，別看溝里人平日瞧他不起，肚里的墨水一點也不含糊。高中剛畢業(yè)時，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憑著一支筆硬是把前溝的王二吹成了大隊書記。喜得王二麻臉金燦燦的，整天“張三張三”叫個不停，誰聽誰說黏糊糊油膩膩的。后來，王書記到公社吃皇糧去了，走前，拽住張三的手，語氣誠摯地說：“三兒，往后有事，哥包了！”再后來，溝里小學(xué)需要一名教員，校長攛掇張三，張三就找了王二。王二知道后真當(dāng)事辦了，內(nèi)舉不避親，第二天就把隊里喂豬的小姨子塞給了校長。

從此，張三再不耍筆桿，改道吹笛子了。常常一個人坐在屋檐下，一吹小半夜，一吹若干年。

有一天，張三的笛子突然不吹了。溝里人覺得蹊蹺，一打探，才知道是因為李四。

要說李四，那龍真沒白屬，竟考上了縣重點高中——全鄉(xiāng)就這小子一個哩。

溝里人一時嘖嘖稱嘆李四命好?？擅眠\不好，李四接到入學(xué)通知書時，恰逢老娘被風(fēng)濕病餅子一樣貼在炕上。他爹李麻花年輕時就不擅農(nóng)事，走街串巷，拐筐吆喝著買來的綽號。日子本來就緊巴巴捉襟見肘，憑空里壓下幾千元的外債，憋得這五十大多的漢子，人前背后只顧擦眼抹淚，一雙爛眼揉得紅桃般鮮潤。李四也不是小人，瞅瞅家里的光景，長嘆一聲走出院門。

李四上不了學(xué)也沒心思去做別的，閑來無事就在溝里轉(zhuǎn)悠。溝里人知他大小算個人物，見面不免巴結(jié)著上前近乎?？衫钏氖莻€悶葫蘆性格，常常陰郁地點點頭就算應(yīng)答了。人們一時語噎，覺得這小子書念多了眼皮也念腦瓜蓋上去了。

其實，李四在溝里內(nèi)心尊崇的人真有一個，那就是逢人低三矮四的張三；張三平常對誰都是一副隨和謙恭的樣子，唯獨大咧咧沒把李四咋當(dāng)回事。每每李四來到家中，不冷不熱間就支派著干這干那；李四一個家里使喚不動的主兒，在張三面前竟比親兒還乖順，顛顛跑得兒馬般歡實，還一臉莊重虔敬之色。

張三對李四這樣不咸不淡地一段時間過后，有一天竟突然熱火起來。溝里人驚奇之余，細(xì)一品咂，才發(fā)覺這一轉(zhuǎn)變源于兩件平常小事。

一次，張三發(fā)現(xiàn)家里面粉生了蟲子，便攤在桌面上挑找。李四來時，張三正蝦米一樣弓著身子忙活。他眼神不濟，挑得認(rèn)真且專注，鼻尖探進面里雞搗米般竟兀自不覺。李四見了，覺得費功又費力，就說用細(xì)面籮篩可以事半功倍。張三遲疑著試試，果然面在下蟲在上頃刻一網(wǎng)打盡。當(dāng)下直起身，怔怔地看了對方半晌，覺得這小子腦筋靈動 ，也許將來真是塊好料。

另一件事是從張三在暮色中拿起笛子開始的。

人們知道，張三的笛子吹得癡迷且恒久，每日半宿，風(fēng)雨無阻。據(jù)說一次吹著吹著下起雨來，竟渾然不覺地照吹不誤，直到吹完后才水澇澇竄進屋里披上雨衣。李四見他吹得投入，知趣地坐在對面靜聽。那夜的笛聲很特別，水霧般從演奏者的指尖上柔柔地漫出，像秋風(fēng)游走在酥爽的曠野，像露珠懸居在水草的葉尖兒……李四覺得自己在笛聲中慢慢地消融，直到一曲終了，仍一身虛脫兩股綿軟地待在那里。張三運頸探去，見聽者的眼中深潭般搖曳著雖有若無的波光水影，當(dāng)下頓然大悟，覺得幾十年來唯一循著笛聲走進自己心房的就是眼前的年輕人。

從此，兩人大有相見恨晚之感，每夜必天南海北，古往今來地嘮到半夜方歇，張三的笛聲也就因此在陶溝終止了。

一天夜里，張三于口若懸河間戛然止住，乜斜著眼睛問：“四兒，離高中開學(xué)還有幾天？”

“十天?！?/p>

“十天??？”

“嗯?！崩钏碾S口應(yīng)著，似乎還想接上剛才的話頭。

“混賬！”張三把屁股在炕上一顛一送，就挪到張三對面，“十天你小子咋沒事一樣？”

“我有啥法，沒錢就不能念書！”

“你沒錢不假，但有我——”

“你也沒錢。”

張三被噎在那里，無奈地?fù)现X勺。撓著撓著，突然放下手?！拔沂菦]錢，但未必沒有辦法?！?/p>

“啥法，你會印錢？”

“印錢做不到，十天之內(nèi)不見你面我做得了主兒……十天過后我再找你?！?/p>

張三留下這句話就從溝里消失了。有人看到天亮?xí)r他朝山外疾走，見人一臉詭秘地笑笑即匆匆離去，神色惶急得像會一個舊日相好。李四對張三的出走并不抱多大希望，相反倒愿意他早日歸來免得這樣孤寂難耐。一日，不知不覺間竟來到張三門前，見房門緊鎖，只得沮喪地?fù)u搖頭朝家里走去。時值農(nóng)歷八月，高天寥廓，山嶺含黛，地里莊稼泛黃，耳畔微風(fēng)清爽，李四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在棉花包一樣的心境上。突然，身后響起汽車?yán)嚷?，?dāng)下朝路邊讓讓，頭也不回兀自走著。誰知那喇叭幾乎是貼著他的衣角，又一次亢奮地響了起來。一時不免慍怒地扭回頭，卻見一輛考究的轎車停在身后。車門開時，現(xiàn)出張三那黑黢黢皺巴巴的臉，接著走下來的是一個衣著熨挺的陌生人；兩人在李四面前止住步，張三從后面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托得有些夸張。

“四兒，這是縣岫玉集團公司的馬總經(jīng)理。馬總?！?/p>

李四見來人微笑著伸過手來，忙抬手同他握握，“馬總您好?！?/p>

張三雙手推著李四的兩肩，使他有些局促地站在來人對面。

“馬總，這就是我們鄉(xiāng)今年的狀元——李四?！?/p>

馬總笑著點了點頭，“小伙子，不簡單呵。你的情況我從老張在縣報發(fā)表的通訊上都知道了，國家和社會沒有忘記你的聰明和勤奮。今天，我代表公司的全體員工來接你上學(xué)去。快收拾收拾，你的時間可挺緊吶?！?/p>

李四看看馬總，又看看張三，嘴唇囁嚅著說道：“謝謝，謝謝你們！”

“四兒，回家吧，跟你爹你娘知會一聲走吧?！?/p>

張三說著，手在李四的后背上推了起來。

李四把行李放進“凌志”的貯藏箱后，馬總就示意司機發(fā)動了汽車；他拽開車門的同時，窗鏡里站滿了前來送行的爹和一行人眾，紛雜的面影后有塊柑橘大小的光點，正燦然放射著眩目的光芒——李四知道是夕陽從自家窗上折射來的光線，更知道里面還裹挾著老娘那殷殷的目光……霎時他驀然回首，眼睛在人群中澀澀地搜尋一圈，心里頓時一沉，緩緩地轉(zhuǎn)過身，悶著頭朝溝里走去。再次來到這孤寂中略顯衰敗的庭院前，門上大鎖依舊，院中闃無一人。他怔怔地呆立許久，終于鉆進了馬總的轎車。

李四離家的日子是農(nóng)歷的八月十五。當(dāng)天夜里，寂靜多日的陶溝突然響起了久違的笛聲。那聲音吹得柔曼低婉，細(xì)韻綿長，如一縷輕煙裊裊升起，在悠遠(yuǎn)的夜空中嵐氣一樣回旋彌散，最后幽幽落下，化作滿溝筒子涼颼颼、空蕩蕩一地月光。

才 子

才子者，姓宋名武，岫巖人，因一手出色的真草隸篆享譽小城。眼下，偏偏高考不以書法計分，落榜后，屈就于一家建筑公司，做力工糊口度日。宋武乃一介墨客，生得文弱清瘦，干力活兒顯然不適。每每收工后，拖一身疲倦回到家，倒頭便睡；鼾聲起處，腦中一片混沌，再無先前那般上天入地的書海夢游了。

久之，漸覺已看破紅塵，變得狂放桀驁、我行我素，一如懷才不遇的落魄君子。

一次，公司改建門樓。完工后，有人對經(jīng)理說：“要是有副名人題寫的牌匾……就錦上添花了。”經(jīng)理聽了，連連點頭，卻為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手犯難。

時逢省建委到公司檢查工作，領(lǐng)隊的是位面相和善的老者，個兒不高，人稱“顧主任”。此翁一生好字，有“墨癡”雅稱傳于書界同仁。顏柳米趙，樣樣來得，在省里頗有名望。經(jīng)理在陪餐時，見酒過三巡，菜至五味，就趁機道出了欲求墨寶的奢望。主任一時不好推卻，稍加謙讓，也就應(yīng)允了。飯后，鋪開宣紙，略一思忖，即筆走龍蛇，勢如行云流水，瀚墨淋漓。一團恭維聲中寫畢，細(xì)一觀瞧，卻微微搖頭，連說：“獻(xiàn)丑了，‘公司二字成了敗筆。”當(dāng)下，復(fù)蘸濃墨，再度揮筆，然仍未如意，遂短嘆一聲，“業(yè)精于勤毀于惰。長期擱筆，生疏嘍！”宋武一旁見了，上前問道：“前輩可否能讓晚生一試？”眾驚詫間，運筆飄逸，游行自如，待疑聲初起，“公司”二字早躍然紙上。主任傾下身，以行家的眼光品評有頃，見用筆陰陽相生，方圓兼?zhèn)?，且猛峭遒勁，行跡照映，與全篇通覽，顯得妥帖自然，如出一人之手，不禁脫口贊道：“好，好一派顏柳神韻，魏晉風(fēng)骨！真?zhèn)€是后生可畏呀?！辟澓螅瑔柎巳诵帐厦l，現(xiàn)居何職。答曰：……公司力工。主任聽后愕然，半晌無語。

走前，顧主任就此事著意做了交待，內(nèi)容據(jù)說已記入經(jīng)理的小紅本，知者甚少。

時隔不久，宋武就做了公司的檔案員。對這突來的工作變動，他苦思良久，但終因想不出緣由也就不再去想。

公司的檔案室雖塵封已久，在宋武看來，卻是塊重修舊業(yè)的佳所。于是足不出戶，日夜苦臨。初學(xué)柳公權(quán)，再習(xí)趙孟頫、董其昌……繼而廣涉歷代碑碣名帖，如《邵康節(jié)先生自著五名公傳并程來贊》、《九成宮醴泉銘》、《褚遂良臨摹王羲之蘭亭序》等，對各家之長，無不窮其所盡，兼收并蓄，書藝漸入佳境。半年里，竟兩次在省書法大賽中獲獎，被市書法協(xié)會吸收為會員。此間，常與顧主任書信往來，交流心得，切磋技法，兩者以師生相稱，語詞親熱至極，令公司上下刮目相看。年末，宋武被公司評為先進工作者，隨即，團支部又樹他為勤奮自學(xué)的青年標(biāo)兵，工會也評他為職工自學(xué)成才的積極分子。一時間報上有名，電臺有聲，懵懵懂懂中，宋武已成了小城的新聞人物。為此，經(jīng)理在主管局的某個大會上，專門做了洋洋灑灑上萬言的經(jīng)驗介紹。據(jù)說因發(fā)現(xiàn)人才及時和培養(yǎng)方法得當(dāng)，還獲了什么“伯樂獎”。

一次，宋武翻閱檔案，無意間發(fā)現(xiàn)月末是經(jīng)理的壽辰。因感激其提攜之恩，即手書一斗大“壽”字，裱后獻(xiàn)上。經(jīng)理見了，大喜，連稱“有進步”。說話間，手在年輕人肩上拍得輕柔而有深意，“顧主任近日來信啦？記住，回信時代我向他問好。”

此后，公司去省建委辦事，經(jīng)理先要找來宋武，勸其隨行拜謁恩師，以便當(dāng)面聆聽教誨，并著重點明這是公司領(lǐng)導(dǎo)為他學(xué)習(xí)提供的機會。宋武聽了，很是感動，就和經(jīng)理一同乘車前往。歸來時，經(jīng)理大喜過望，一路笑吟吟望著宋武，如獲至寶一般。如此幾番過后，便有本系統(tǒng)其它單位派員前來商調(diào)。怎奈經(jīng)理此時已把宋武看成心尖肉掌上珠一樣，任來者說爛舌頭，使盡招數(shù)，也絕無半分通融余地。來人無奈，怏怏而歸，只得貓望魚兒般瞅著人才垂涎……

年初，主管局換來新局長。上任伊始，就廣羅人才。明察暗訪中，認(rèn)準(zhǔn)宋武是塊好料兒，加之一些單位的著意渲染，局長越發(fā)感到此人不可多得，就調(diào)宋武去局辦公室任主任一職。經(jīng)理聞訊，不免有些難舍，當(dāng)即火燒腚般找到局長，面陳公司也離不開此人。結(jié)果，被局長劈頭蓋臉地訓(xùn)了一頓，問題無非是本位主義山頭主義小家子氣嚴(yán)重，遇事不能從大局著眼，充分發(fā)揮人才特長……并希望今后要加強思想改造，跟上時代步伐。經(jīng)理見狀，雖聽得云籠霧罩，倒也明白事情已無法挽回，當(dāng)下悻悻地回到公司，眼圈紅紅地說：“小宋，高升了，咱不能耽誤你的前程。日后公司有個馬高蹬矮的，別忘了扶上一把?！彼挝湟惨酪离y舍，噙著淚花握過老領(lǐng)導(dǎo)的手，久久無語。

宋武上任之初，業(yè)務(wù)難免生疏，雖有一手好字，卻常為寫不好公文犯愁。好在局長對此并不介意，遇事總是百般鼓勵、多方維護，一時倒也不覺難堪。宋武十分感激，決心要苦練一番業(yè)務(wù)，以此回報局長。然而，整天除文山會海、送往迎來外，便是陪局長穿梭于省建委與小城之間，疲于奔命中，也就無暇他顧了。

如此幾年過去，宋武漸漸發(fā)福，體態(tài)臃腫，舉止穩(wěn)重，每每安步當(dāng)車地從街上走過，市民們常常駐足回眸，稱道：“嘖嘖，不愧為才子……像個大干部?！彼挝渎犃?，心下暗喜，便愈發(fā)沉穩(wěn)了。

一日，宋武接到市書法協(xié)會的信函，通知他寄去一份近期作品，并附自傳，參加市里舉辦的書法巡回大展。當(dāng)晚，宋武送走市建設(shè)局的領(lǐng)導(dǎo)，挾一路酒氣回到家，就坐下身來寫他的小傳（此時宋武已娶妻生子，并分得一處較為理想的住房，享受正科級待遇）。提筆之初，有酒性使然，對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懷和同志的幫助，以及自己早年的求索，回顧得詳細(xì)具體、圓熟老道，心里暗暗感激近年從事的文字工作，不禁一陣自矜。當(dāng)下即興找出筆硯，撣去塵垢，見筆鋒早被墨汁膠住，不免有些掃興地放進盆中浸泡。起身時，覺腦中一陣暈眩，就信步踱上陽臺，推開窗戶，一任夜風(fēng)輕撩滾燙的面頰。

窗外細(xì)雨蒙蒙，暮合四野，街上行人寥寥，樓房屋舍錯落昏茫。有口哨聲從馬路那邊傳來，聽去尖利而婉轉(zhuǎn)，如飄忽不定的天涯游子，在流落中吟誦著孤寂和無著……

有幾顆雨滴打在額上，腦子頓時清爽了許多。一股久違的創(chuàng)作欲望陡地涌上心頭，宋武當(dāng)下踅回屋里，探身一瞧，卻見幾只光禿禿的筆桿橫在水盆中。那筆因擱置過久，已遭蟲蛀，水面上浮漾著一層末狀的羊毫。一雙眼睛從深深的盆底探出，驚悚而陌生地望著這個多變的世界。

選 舉

準(zhǔn)確地說，白樹山是在走進會場之后，才看到那條更能體現(xiàn)自身價值，更能展示個人才華的人生之路的。

那是一條令人熱血賁張怦然心動的路，那是一條讓他振臂一呼從者如云的路！

白樹山看到路的時候，黃旗溝的選舉已經(jīng)開始了。他呢，因為去下溝望診，耽誤了。所以，一進會場，白樹山就看到，村民中幾個手快的，都已經(jīng)投過選票了。投過了，就輕松了。輕松地走出會場，輕松地來到院子里，抽煙、咳嗽、吐痰。三五人聚在一處，有蹲有站地，談天、拉呱。鄉(xiāng)里來的頭兒們，坐在屋里的主席臺上，袖手、抱膀，臉色懨懨地，耷拉著眼皮。里頭呢，也有個別精神頭好的，探過嘴巴，去咬鄰座耳朵。被咬的，偏著腦袋，臉色鄭重地，一邊迎合著咬人的，一邊點頭。點出一副詭秘愜意、饒有興致的模樣。咬過了，兩人都笑。齜牙，咧嘴，親昵又快慰，也不知笑的什么？白樹山進到會場后，自然是先看臺上的?？戳?，就看到何國志了。何國志這時候和鄉(xiāng)領(lǐng)導(dǎo)一樣，也在臺上。不一樣的，是領(lǐng)導(dǎo)坐在凳子上，齊刷刷一溜兒。何國志呢，卻是站著的。不但站著，還狗顛尾巴一樣，來回地走，來回遛腿。一邊倒水，一邊敬煙。不停地倒，不停地敬，外加點火。白樹山看了，心里暗罵：你小子墻上的木樁，大小剛夠個橛（爵）兒，得得瑟瑟的，在上面裝屁呀你？會場上亂嗡嗡的，白樹山的話，自己都聽不到，何國志更聽不到了。聽不到，何國志就接著得瑟，張張羅羅的，咋咋乎乎的,興致不減。白樹山再看，得瑟的不僅何國志。何國志以外，還有一個。誰？馬明香。何國志在臺上得瑟，馬明香在臺下得瑟，一呼一應(yīng)的，有來有往。馬明香是誰，何國志媳婦。不但是何國志媳婦，還是溝里所有青壯男人的媳婦。當(dāng)然，后者是臆想中的。因為，馬明香是溝里出名的大美人。臉盤好，腰條也好。哪點兒都好，只一樣不好：平常見人，只差沒把眼珠子，翻到腦門兒上了。這時候，馬明香變了，變得什么都好了。熱情了，也親近了，變得上眼皮長下眼皮短了。笑媚媚的，蝴蝶一樣，在人群里這飛飛，那落落。落的呢，多是各家男人。難怪，男人是一戶之主嘛。落到白樹山身邊了，馬明香捋了把頭發(fā)，親親熱熱地笑。臉色紅嫣嫣的，額上汗津津的，討人喜歡的那種。白哥，咋才來呢，又出診了？國志剛才還念叨，就差你哩。說完，要走。要走未走之際，遞過一張白紙。遞了，還在白樹山手上拍一下。拍了，又在白樹山手心揉一下。白樹山接過白紙，心想，這就是那張選票了。再看馬明香，從身邊已經(jīng)擠過去了。人是擠過去了，眼神沒走。眼神抵著白樹山的眸子，亮晶晶地對視。對上了，眼風(fēng)朝里頂，小牛犢一樣地，也嬌，也俏。內(nèi)涵寓意共存，提示托付并舉，外加一絲柔媚，幾縷承諾，風(fēng)一樣飄忽，柳一般溫軟，一直能吹進男人的心底。

這是一張白紙做成的選票。白樹山看了，就想，該是十六開刀切紙?，F(xiàn)在呢，不知被誰中間一裁，變了，變?nèi)_的了。鄉(xiāng)里這么做，恐怕一是選民人數(shù)多，二是節(jié)省開銷吧，一半哩。

會場上鬧哄哄的，挺亂。瞧這架勢，是把上溝下溝的男女老少，一家伙，都劃拉來了。都來了，人自然多。人多，汗味就濃。汗味濃，土味也濃，上千雙腳板在地上撲騰，塵土就起來了。中間夾著屁味，腋味，呼吸的腥膻味，一浪一浪的，直沖鼻子。白樹山斜著身子，往外擠。擠一會兒，擠到南面的窗臺下，停住了。他推開窗子，扭過頭，大口大口的，吸起外面的空氣了。外面的空氣實在好，吸幾口，心里就敞亮了，腦子就清醒了?；仡^看那手里的選票，票面便反著足足的陽光，鏡子一樣，白燎燎地扎眼。白樹山就抬起手，去揉眼睛。揉幾下，眼睛黑了，腦子卻亮了。白亮亮的強光固留在腦膜上，有如雨夜的閃電，枝杈縱橫地伸延著，伸延在無際無邊的腦海。

一只手，一只從下面伸探過來的手，就在這時候，探到白樹山大腿內(nèi)側(cè)了。軟軟的，停在那里。停一會兒，還捏一下，捏得白樹山身子一繃，惶措地，回頭去看?？戳耍涂吹侥菑堬炞幽樍??！帮炞印笔切鲁鲥伒模瑵駶?，鼓滿，沒有皴裂和風(fēng)干。這時候，“餅子”就貼在他的肩頭。邊貼，邊問。白大夫，回味吶？你是來選村長哦，還是來撿媚眼呀？丟了魂似的，犯得著嗎！

白樹山看見滿英，無奈地閉上眼睛。

睜開時，左右看看，然后小聲問她，你想選誰？

我嘛？我是愛誰選誰。不像有的人，立場不穩(wěn)，老受干擾。

滿英說完，壓下聲，語速急促如電。我選你。你就不能當(dāng)村長嗎？我看行！

胡扯，我能當(dāng)村長嗎？白樹山對滿英的話，起初并沒上心，他不屑地笑了。笑完，低下頭，看前面那人的背?？粗粗?，回過味了。我就該背著藥箱子，一輩子走街串戶嗎？滿英的話，提醒了年過不惑的鄉(xiāng)村醫(yī)生。白樹山再次看到了腦中的那道閃電。這一次，閃電照亮的范圍具體了，近切了。閃電照亮的，是他的家，然后是他的房間，再然后是房間里那張從大隊衛(wèi)生所帶回來的老舊的辦公桌！早晨望診前，白樹山看見辦公桌上，放著一疊白紙。白紙齊斬斬的，肥皂那么厚，煞是扎眼。白樹山看到了白紙，就惱了，急歪歪火刺愣地，開罵了。他的辦公桌，是用來開處方的，不是堆雜物的。對于這一點，他不止一次地對妻子許桂蘭強調(diào)過，申明過。白樹山的罵聲，驚動了在外屋做飯的許桂蘭。許桂蘭忙不迭地跑過來，兩手濕澇澇的，疊在圍裙上，蹭。蹭了半天，看明白了。許桂蘭一邊摘著手上的菜葉，一邊垂下獨眼，低聲細(xì)氣地說。是白嬌放的吧，昨天,白嬌去買刀切紙了，說是要訂練習(xí)簿的，還沒訂吧？聽說是女兒放的，白樹山不做聲了。女兒大了，上高三了，白樹山是注意自己在女兒心目中的形象的。白樹山敢惹妻子，卻惹不得女兒。女兒的那疊白紙，這時候在白樹山的眼前，正一張張地分離、舒展，又一張張地排列、重組……最后鋪排成一條銀色彩帶，飄著，舞著，飆升著，一直升到云霓高處。太陽出來了，云蒸霞蔚的，光彩四射。那條銀色彩帶呢，在白樹山的眼里，化成了一條只有他才看得到的金色大路，那是一條出人頭地的登天之路啊。

白樹山在這條路的引導(dǎo)下，離開會場，走在路上了。不過，這時走的，還不是看到的那條五彩路，而是一條平平常常的鄉(xiāng)村土路。路面上，硬白的車轍間,羅列著牛屎馬糞，丟散著木棍草屑。路的那一頭，就是他家的院門了。他的家，離村委會不遠(yuǎn)，中間只隔兩道大門。轉(zhuǎn)過墻角，再走幾步，就到了。白樹山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院門，又悄無聲息地進到家中了。進到家中，白樹山走到那張堆著刀切紙的辦公桌前……

做完了想做的一切，白樹山走出家門了。走得四平八穩(wěn)的，跟平時沒啥兩樣。

來到街上，白樹山左右看看。看完，整理一下袖口。

街上很靜。日懸著，風(fēng)吹著，吹得小賣店前的老柳樹，一動不動地，靜止著。

靜悄悄走回了會場，靜悄悄鉆進了人群。這中間，沒人察覺，也沒人留意。白樹山看到，選舉已接近尾聲了。鄉(xiāng)里來的領(lǐng)導(dǎo)，這時也不像剛才那樣正襟危坐了。有的站起身，伸著懶腰。有的背過手，抓撓后背。還有的，干脆走下臺來，跟相熟的姑娘媳婦插科打諢，貧嘴逗樂。何國志呢，這時還沒輕松，還在臺上忙。忙遞煙，忙遞笑臉，忙著上下應(yīng)承。只是馬明香的角色變了。由剛才的分發(fā)，變回收了。選民的票，有自己投的，也有一家一戶攏到一起，由一個人代投的。更多的,是由馬明香代收代投的。事情至此，已是禿頭上的虱子，明擺了。屋里的臺上臺下，松懈，慢怠，洋溢著一種大功告成呼之欲出的喜樂氣氛。

白樹山看到何國志兩口子，一個忙臺上，一個忙臺下，也上前幫忙，幫著收票。收了，就投，投進那個紅紙裱糊的紙殼箱里。又收，又投。再收時，看到滿英也在收票，收到白樹山跟前時，白樹山把手中的選票，遞給她了。滿英接在手里，一抖，挺厚的一沓。滿英看眼選票，又看眼白樹山，突然壓低聲音，跟他說，晚上老地方等我，有個禮物，要送你。滿英撂下這句話，就急火火地走開了，走到別處，接著收票投票去了。白樹山站在人群里，怔怔地，望著滿英失神。滿英的話，讓他滿頭霧水。

忙活好一陣，總算把票匯齊了。

鄉(xiāng)里的頭頭，再次回到了臺上。外面的選民，也陸陸續(xù)續(xù)回到了會場。馬明香護衛(wèi)在選票箱旁，神色莊重,凜然難犯，打眼看去，女中金剛一般。臺上的何國志呢，伸脖踮腳的，四下里望。望左面，也望右面，望前面，還望后面，望見人聚得差不多了，就按按手，示意大伙靜下來。大伙靜下了，何國志開喊了，喊三個人上到臺上。一個唱票，一個監(jiān)票，另一個寫票。會場里又一次人聲沸雜起來，兩個小伙子，從小學(xué)校里抬來一扇黑板，架在了臺前。何國志瞅瞅妥當(dāng)了，齊全了，就要宣布唱票了。

唱票前，鄉(xiāng)組織委員站起來了，臉色鄭重地，問大伙：選好了嗎？大伙七嘴八舌地回答他，選好了。組織委員又問，是真實意愿嗎？眾人答道，那還有假？組織委員再問，公平民主嗎？這一次，男女聲夾在一起，回答的參差不齊。也公平，也民主。組織委員聽了，滿意地點頭，說既然公平民主，那就計票吧。說完，落座。要落沒落的當(dāng)口兒，人群里有女聲喊，問一句好嗎？組織委員只得抻開腰桿，重新站直，說有什么話，盡管問唄。說完，補一句：權(quán)當(dāng)今個兒三八節(jié)了，老娘們兒當(dāng)家。臺下聽了，就笑。問話就從笑聲中擠出來，遮住了問話人的臉。是我們選誰是誰呢，還是你們事先帶著籠頭，已經(jīng)牽來了？臺下聽了，爆起一陣大笑。臺上的,也大度,不慍不火地，站在那里等。等到笑聲平息了，安靜了，說怎么啦，我們還向你們授意選誰了嗎？臺下見問，回答的七長八短。那倒沒說。臺上的見話里露出活口，當(dāng)即抓過來，收縱自如間，已就坡下驢了。既然沒說，那就計票吧。

于是，開始計票了。

計票的時候，會場里鴉雀無聲靜如止水。人們屏聲靜氣地站在一起，你不看我，我不看你，全都支棱起耳朵，瞪圓了眼睛，心無旁騖地搜聽，聚精會神地觀看。聽念票人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地念出一串串姓名，看計票人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地寫上一個個名字。名字呢，寫在黑板上端，橫著排列。票數(shù)呢，記在人名下方，縱向延伸。計票的方法呢，很古老，依然以“正”字為計。一“正”五劃，一劃一票。

計票開始時，寫到黑板上的名字，有十幾個。名下的票數(shù)，你追著，我趕著，互不相讓。但是趕著趕著，一個人的票數(shù)就趕到前面了。眾所周知，趕到前面的名字，是何國志。何國志一率先，臺上的就笑，臺上笑臺下也笑。但是笑著笑著，笑容就僵住了。僵在嘴角，僵在眉梢。因為另一個名字，一點一點追上來了。追上來的，是白樹山。

追的結(jié)果，超出了入會者的預(yù)料。行情看好的何國志，最后以8票之差，把一村之長的席位，輸給了醫(yī)生白樹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