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
我們的一生,都在一棵青草的懷中盤桓
我曾仔細地研究過草原上的那些青草。我不是研究它的綠,也不是研究它的生長,我研究一棵青草與另一棵青草的區(qū)別。
我在一個地方拔出一棵青草,然后沿著草原走,有時候走半天,有時候走一天,在走到的那個地方再拔出一棵青草,我仔細地對它們做著比較。除了大小略有不同,一棵青草與另一棵青草沒有什么區(qū)別。細細的,綠綠的,幾片窄窄的葉子隨便地附和著。所以,我得出一個結論。在草原上,所有的青草,都是同一棵青草。或者說,一座草原,只是一棵碩大的青草而已。
我們從一個草場遷移到另一個草場,走了幾十里、幾百里,其實我們也沒有走出一棵小小的、瘦瘦的青草。我們的一生,都在一棵青草的懷中盤桓。
每一棵青草都是同一棵青草,這就像我現在住著的城市,每一間房子都是同一間房子。我們終其一生,也沒有走出一間房子。我們的一生,只是從一間房子走到另一間房子。即便是死亡,也不過是從幾十平米的房子走到幾十平方厘米的房子而已。我們不了解一間房子的遼闊,就好像我們不了解一棵青草的遼闊。
所以,與其說我用了四十年的時間還沒有走出一片草原,不如說,我用了四十年的時間也沒有走出一棵青草。四十年來,我在一棵青草里散步、吃飯、做愛,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四十年來。我在一棵青草里天馬行空地做著這樣那樣的夢。四十年來,那些無數海闊天空般的夢,僅僅凝結成了一滴露珠。有時候我看著這顆露珠,看著我的那些夢,電影一樣一幕幕閃過。
有一次,我在草原上遇到一匹小馬駒。它似乎剛剛學會奔跑,跑起來孩子一樣前仰后合,像是馬戲團里專門逗人笑的可愛的小丑,天真的樣子真讓人心疼。它棕紅色的小身體風一樣柔軟,似乎可以像一本書似的打開或者合上。它黑黑的小眼睛清澈見底,無畏的輝映著高高的天空和遼闊的草原。它尖尖的小耳朵盲目地立著,它還聽不到一棵草走動的聲音。
它天真地蹦跳著,這大地的心臟,它還沒學會嚴肅和沉重。它還不了解一棵草的遼闊,雖然,再高的天也高不過它飛奔的四蹄。時光漫漫,在長成一匹閃電之前,它先得長出鐵、疼痛和一雙帶火的翅膀。它像一條河一樣活潑,它邁動四蹄,它風一樣向遠處跑去。它奔跑的身影,像一個日出……
當它返回來時,已是日暮。在落日的余暉中,我看到一匹老馬。它皮毛稀疏,眼睛渾濁,邁著沉重的步子,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它跛著腳,似乎腳下的每一步都是坑坑洼洼。不長的一段路,它走了整整一個傍晚。它氣喘吁吁地走到我跟前,我看到它額頭上的毛發(fā)像一片沙化的草原。一匹老馬,終于怯生生然而又理直氣壯地說:我終其一生,也沒有跑出一棵青草。
(選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