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毛
我早就認識了他,早在一個飄雪的午后。
那天我們安靜地在教室里讀一篇托爾斯泰的短篇,阿雅拉拿起一顆水果糖從桌子右方彈向我的心臟部位。中彈之后,我用眼神向她打過去一個問號,她用手指指教室的玻璃門。我們在二樓。
我用雙手扳住桌沿,椅子向后倒,人半仰下去望著走廊。細碎的雪花漫天飛舞著,這在西雅圖并不多見?!昂苊??!蔽逸p輕對阿雅拉說。
艾琳老師聽見了,走向玻璃,張望了一下,對全班說:“外面下雪了,真是很美?!?/p>
于是我們放下托爾斯泰,一同靜靜觀雪。
下課時,我跑到走廊上去,阿雅拉笑吟吟地跑出來,兩個人靠在欄桿上。
“親愛的,我剛才并不是叫你看雪。”她說。
又說:“剛才經(jīng)過一個男老師,我是要你看他?!?/p>
“我知道你講的是誰。索忍尼辛一樣的那個?!薄皩Σ粚??他嘛——你也注意到了。”
我們的心靈,在那一霎間,又做了一次不必言傳的交流。阿雅拉太精彩,不愧是個畫家。
阿雅拉順手又剝一顆糖,很得意地說:“在班上,只我們兩個特別喜歡觀察人。”
那個被我們看中的男老師,此刻正穿過校園朝我的方向走來。
我并不動,靜立在一棵花樹下已經(jīng)好久了。
等他快走向另一條小徑時,我大聲喊出來:“哈羅,PAERMAN!”
這個被我喊成“紙人”的人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在樹底下。他微微一笑,大步走上來,說:“嗨!你好嗎?”“好得不能再好?!蔽倚φf的同時,把頭發(fā)拉拉,給他看:“注意,頭上肩上都是櫻花瓣,風(fēng)吹下來的?!薄罢娴囊 边@位美國大胡子這才贊嘆起來。
“這種事情,你是視而不見的。”我說。
“你知道,我是只看印刷的——”他打打自己的頭,對我擠了一下眼睛,笑著。
他又要講話,我噓了他一聲,這時微風(fēng)拂過,又一陣花雨斜斜的飄下來。
我沉浸在一種寧靜的巨大幸福里。
春天來了,沒有人在讀書。
我們忽而趕場大減價,忽而趕場好電影,忽而碰到那東南亞來的女人跟著另一個美國老頭在買名貴化妝品——不是她的先生。我們匆匆做功課,快快買瓶飲料,悠悠然躺在草上曬太陽。
艾琳說,這才叫做生活嘛!熱門音樂大集會,艾琳買好票,興奮的倒數(shù)日子——再三天后的晚上,我要去聽我的兒子打鼓——他是一個音樂家,住在好萊塢。
我的日子不再只是下課捏雪人,我的日子也不只是下課泡咖啡館、圖書館,我脫離了那一幢幢方盒子,把自己,交給了森林、湖泊、小攤子和碼頭。
那種四季分明的風(fēng)啊,這一回,是春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