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一條名叫阿花的狗

彭永強

“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碑?dāng)客居都市的時候，每每憶起劉長卿的詩句來，我總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悸動，總以為這般的景象就發(fā)生在昨天，總以為那只在柴門吠著的狗兒。是我年少時最好的朋友，那條喚做阿花的狗

阿花是一條狗，一條陪著我走過童年的狗。在我慢慢長大的日子里，也曾遭遇過不少次與動物為伍一起生活的經(jīng)歷，但惟有阿花，一直駐扎在我記憶的最深處。也許，在我心底最深處，從來沒有把阿花當(dāng)作寵物看待過，因為，它不僅僅給我?guī)碇T多的樂趣，陪我度過了孤寂的童年，甚至為了我承受過許多不幸的懲罰，甚至在我生命的危難時刻奮不顧身地給我保護……

阿花是在我五歲的時候來到我們家的，它是姑媽家的母狗下的崽兒，由于“兄弟姐妹”很多，再加上阿花沒有別的小狗強悍。沒有機會吮吸足夠的母乳，滿月的時候還是一副瘦骨伶仃的模樣，毛色也沒有光澤，眼神黯淡，走起路來還顫巍巍的，總讓人擔(dān)心會被一塊土坷垃絆倒就再也爬不起來。由于那時候家里還不富裕，甚至僅僅能勉強維持溫飽，父母在喂阿花的時候，總是有些吝嗇。覺得它吃個半飽，不至于餓死就匆忙打住了，完全置阿花渴求的眼神于不顧。它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讓我覺得心酸，總是以自己吃飯為名義，拿著饅頭去村頭玩耍，偷偷地把那些饅頭扔給阿花享受。大抵是因為這個，在我們家人中，阿花和我最為親近。年少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讓許多年以后的我，甚至找不到絲毫的痕跡。

大約半年以后，阿花已經(jīng)長有半米高了，盡管仍然消瘦，但精神好了許多，每每我從學(xué)校放學(xué)回家，它總會搖頭擺尾地跑過來，圍著我轉(zhuǎn)著圈兒。父母一年四季都很忙，為了生計奔波著，很少有機會陪我玩兒，我要么和村里其他同齡的伙伴一起耍耍鬧鬧。要么就帶著阿花在田間村頭打發(fā)年少的時光……

記得有一次，父母都不在家，我突然想吃油炸的丸子，就想自己動手做一些來。然而，就在我伸手去提油罐的時候，手突然一滑，我沒有來得及抓牢，油罐從我手里脫落，摔到了地上，油罐摔得粉碎，濃濃的油一會兒流得滿屋都是。我一下子嚇壞了，要知道那可是我們家三個月的食用油啊，父母知道了肯定會責(zé)備我，甚至?xí)蛭乙活D的……我無計可施。阿花卻無憂無慮的，在灑落的油膩上嗅來嗅去，甚至還伸出舌頭舔了舔。我突然想，要是對父母說，是阿花偷吃，在我去趕的時候它慌忙逃竄，把油罐弄倒了，自己不是就可以逃避懲罰了么?我為自己的想法有些得意，同時想，我平時待它那么好，關(guān)鍵的時候它替我擔(dān)當(dāng)些責(zé)任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陌　Ｓ谑?，我匆匆忙忙趕到地頭，將早已設(shè)計好的臺詞陳述了一番。父母一聽氣壞了，丟下手里的伙計回到了家里，父親不由分說把阿花綁了起來，吊在一根木樁上，掂起皮鞭抽了十幾下。阿花凄厲地叫著，眼睛里滿是恐懼，滿是不解，可是卻毫無辦法。

我猛然覺得自己是多么的卑鄙，居然把自己的罪責(zé)全都嫁禍到阿花身上，我哭喊著對父母說，那油罐不是阿花打翻的，是我不小心弄倒的……父親瞪大眼睛看了我很久，最終什么也沒有說，頹然地坐下來，眼里充滿了無奈，甚至有一些閃閃發(fā)亮的東西。母親趁機把阿花放下來，阿花一瘸一拐地跑了，邊跑還邊回過頭來看看是不是有人來追它……父母并沒有打我，甚至連責(zé)備都沒有。我一向是個懂事的孩子，這點一直是他們引以為自豪的。然而，蒙冤的阿花卻不愿意回家，躲在村口的破廟里，父母多次想把它領(lǐng)回來，可是還沒有走近，阿花就警覺地站起來，拖著受傷的身子，遠遠地跑開。隔了三五天，阿花依然流浪在外，整個兒瘦了一圈，眼眶黑黑的。父母對我說，你拿兩個饅頭去喂阿花吧，看看能不能把它領(lǐng)回家來……

在慢慢走進阿花的時候，我可以分明地感受到它眼睛中復(fù)雜的表情。它勉強支撐起身子，并沒有立即跑開，我遠遠地站住了，掰了大半塊饅頭扔給了它。它嗅了嗅，然后抬起頭來看我，見并沒有什么危險的征兆，就慢騰騰地把饅頭吞了下去，一面還不時地抬頭看我。然后，我把饅頭扔到離家更近的地方，再遠遠走開，阿花等一會兒就走近前去，把饅頭吃掉。就這樣，我把阿花領(lǐng)回到家里……

此后的幾天，阿花有些拘謹(jǐn)。仿佛做客一般到了一個陌生的人家。這樣過了半個月。日子白開水一般有條不紊地流淌著。阿花也漸漸恢復(fù)了原來的模樣，與我們家和睦相處著。那年夏天的雨水格外豐沛，幾乎所有的溝渠都水滿盈盈，由于天氣酷熱，我時常和一些同齡的小伙伴們到池塘、河湖里游泳。每次游泳的時候，我總喜歡帶上阿花，也常常拖它下水。狗是天生會游泳的動物，再加上我和小伙伴們的陪練，阿花的水性很好，能陪我們在水里嬉戲。

那天午后，我和另外一個小伙伴去一個深水湖游泳，在游到離水岸十米左右的地方，我的左腿突然問抽起筋來，劇痛的疼痛讓我驚慌失措，一時間不知道如何自救，只好一邊胡亂撲騰著，一邊驚懼地喊著“救命”……我的同伴也被突兀其來的變故嚇呆了，愣愣地站在水岸上。這時正是大人們休息的時刻，路上沒有一個行人。正在這危急關(guān)頭，阿花奮不顧身地跳下水來，飛快地向我游來，然后用頭去蹭我的身子，在我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谢秀便敝校易プ×税⒒ǖ暮笸?，接著又按住了阿花的背部。它竭盡全方支撐起我的身體，吃力地向岸邊游去。迷迷糊糊之中，我感覺到阿花嗆了好幾口水，時不時地噴著響鼻。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漸漸地回過神來，就一只手抓住阿花，一只手劃水，一起努力著往岸邊靠近……

躺到湖岸上好一會兒，我的腿痛才慢慢消失，而余悸仍然驚心動魄，暗想自己差一點就葬身在這片寧靜的湖水之中了。我抬眼看到阿花時，它正大口地喘著氣，眼神中有些許疲憊，有些許慌亂，也有些許愧疚，仿佛我遭受這些災(zāi)難是它造成的。

我沒敢把這件事情告訴父母，一來怕他們擔(dān)驚受怕，二來還怕他們以后要對我嚴(yán)加看管，不允許我私自出去玩兒，只是暗中嘉獎阿花，偷偷地給它更多更好的食物……

大約是我讀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那天下午放學(xué)后，我剛走到家門口，見到母親迎了出來，滿臉的驚慌。母親對我說：“你快去看看吧，不知道阿花是不是吃了誰家的耗子藥，正在柴垛下打著滾兒……”我一聽慌了，急忙把書包扔到屋子里，慌張地去柴垛下尋找阿花。

那時的阿花一直驚悸地叫著，聲音里滿是痛苦，滿是凄楚。它的身上滿是塵土。也沾染了幾片污穢的樹葉，顯然，劇烈的痛苦已經(jīng)把它折磨了許久。它的眼神中只有慌亂而又迷離的光芒，夾雜對于生的留戀，對于死的恐懼?？吹轿襾淼剿磉?，它的情緒似乎稍稍安穩(wěn)一些，但渾身的顫抖并沒有因此減弱，它大口地喘著氣，似乎在竭盡全力往我的身邊爬來，用爪子在泥地上劃出了一道又一道或深或淺的印痕；又似乎在盡力遠離我，怕它的死亡會帶給我哀傷，帶給我恐懼……

漸漸的，阿花不再努力著往外爬，呼吸漸漸薄弱，顫抖的幅度也越來越小，只是嘴巴上的白沫慢慢涌出來，流到地上，有些狼藉，像殘雪夾雜著泥濘的模樣。我覺得它慢慢平靜了，慢慢接受了那個殘酷的現(xiàn)實，接受了命運給予它的一切，似乎它的靈魂從軀體中一刻一刻地冉冉升起，飄入潔凈的天國……

阿花的身體涼了，我的淚也終于涌了出來，涼涼地攤在臉上。后來，父親回來了。他的臉色有些沉郁，眼睛里有些遺憾。他說，把狗皮剝下吧，興許還可以賣幾個錢的……我沒有說一句話，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有參政家事的權(quán)利。

阿花的皮被剝了下來，紅紅的身體被父親掩埋在一個泡桐樹下。阿花的皮慢慢風(fēng)干了，而我的精神并沒有絲毫好轉(zhuǎn)。父母見狀，就安慰我說，過幾日再去親戚家時，再給我討要一條小狗，讓我養(yǎng)著，并許諾賣了狗皮，給我買一頂漂亮的帽子。

后來，父親真的用賣了狗皮的錢，為我買了一頂帽子，戴上期待已久的嶄新帽子，我似乎并沒有多少興奮，大抵戴了不到一個月，我就把它嚴(yán)嚴(yán)地包裹起來，放置在了箱子的底部。父母答應(yīng)討小狗的承諾，見我并沒有多少熱情，也漸漸忘卻了……

好像是從阿花死去的那一天，我突然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一臉稚氣不諳世事的小孩子，仿佛親歷過阿花的死亡，對命運，也漸漸有了一些淺薄的領(lǐng)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