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殺了我

耿　耕

我凌空躍起，手中的劍揮舞出滿天星斗，這是我使出的第一招。我有些興奮，以為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熱血沸騰的拼殺，憑我苦練的劍法，有把握將我的仇人斃于劍下。

可我錯了。我的仇人根本沒有閃躲我的劍光。只是當劍快要擊中他時，他輕輕地說：“請你殺了我，讓我的死了結我們的仇怨吧！”說完他的刀便輕輕落在地上，發(fā)出一些金屬的聲響。

在我追殺仇家的這些年，還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對手，這讓我憤怒。我的劍指向他，大聲地吼叫著，“拿起你的刀，像個男人一樣跟我好好地打一場?！?/p>

他面色蒼白，卻滿面笑容地對我說，“我為什么要跟你打，我們真的有仇嗎？我們之間有過什么樣的仇恨？”

我一時愣在那里，這是我沒有想過的事情。我們兩家的仇恨都是父親告訴我的，我不知道他的父親告訴了他什么。我只知道我的命運就是要追殺仇人，讓他們的家族在這世界上滅絕。那是怎樣的一種恨？我不知道。

他慢慢地朝我走近了幾步，依舊輕輕地對我說：“請你殺了我吧！殺了我你就可以過自己平靜的日子。”

他那輕輕的聲音，如雷聲在我耳邊炸響。我曾經(jīng)夢想能在水中垂釣，樹下納涼，花中飲酒，雪夜笑談，過著平常人的平常日子。卻從沒有夢過這腥風血雨、刀光劍影的日子，每一次用生命的廝殺，對我來說都是一場噩夢。

我像個被發(fā)現(xiàn)秘密的賊，躲閃著他的眼睛，因為我心里還企圖堅守著這幾十年的信念。我說：“憑什么？你憑什么這樣認為？”

他的臉上帶著一些愁容，淡淡地說：“憑你的眼睛，憑你覺得這日子很累、很苦?！?/p>

我想反駁，可我無力反駁，因為我心里真的這么想。我的生命似乎只有仇恨與廝殺，那刀劍就是我的全部，死亡就是我的快樂。而我內心的秘密卻無人知曉。

他像個老朋友一樣，輕松地朝我走了兩步，嘆了口氣說：“因為我也很累、很苦，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你還是殺了我吧！”說著整個人突然朝我撲了過來。我下意識地抬起手中的劍，那劍便刺穿了他的胸膛，鮮艷的血便一點一滴地落在青青草地上。他輕輕地對我說：“謝謝！我真的很累。”然后慢慢地倒了下去。

我的仇人滿面笑容、圓睜雙目地躺在我腳下，似乎正在仰望著天空，那空空蕩蕩的天空中有什么？有他的夢想嗎？那會是個什么樣的夢？我突然也覺得很累，便在我仇人的身邊坐了下來。這幾十年間，我一直以為仇人的死可以結束一切。我的仇恨、恥辱、榮譽，都將隨仇人的死而煙消云散。可我錯了。

看著躺在我身邊的仇人，我的心是空虛而失落的，似乎原本的生活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他真的就這樣死了嗎？我知道他的刀雖然沒有揮舞起來，可他的心卻擊傷了我的心，讓我無法安寧與平靜。

在這個真實的午后，在一片燦爛的陽光下，我在仇人的身邊，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那就是淡忘。淡忘仇恨，淡忘刀劍，淡忘生死。其實只有淡忘了之后，才知道淡忘本身也需要勇氣。

在后來的日子里，我的子侄們多次要求去追殺仇人的后裔，可我阻止了他們。在江湖多年，我知道莫留后患的道理，可我真的不想再見到生命的鮮血與痛苦的嚎叫。我的心因為仇人的死，看見了另一片天空。那是怎樣的天空，純潔、燦爛而寧靜，我相信這時的我，才真正擁有了自由與快樂。

現(xiàn)在我坐在一片田野中，聽著秋風掠過竹梢的聲響，讓一些往事在陽光下晾曬，感受著那種叫幸福的東西。

在滴滴答答的時間中，我看見了我的仇人，只不過他還是年輕時的樣子。我知道我平靜而安寧的日子到頭了，在這世界上你想獲得夢想，就一定要付出代價。而我現(xiàn)在付出的代價會換回什么？也許是我子侄們的幸福，也許是所有的仇恨徹底的消失。

我微笑著迎了上去。他抽出刀指著我說：“我要殺了你，為我父親報仇?！?/p>

我笑著說：“是的，請你殺了我。我不想讓你覺得很累，很苦。”

那把刀揮舞在空中，我看見溫暖的陽光正照在那孩子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