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起答《精武》讀者問（五）

問：韓老師，我聽說有一盤孫祿堂的實戰(zhàn)錄像在國家檔案館收藏著，在民間還有一盤王薌齋教實戰(zhàn)的錄像帶，據(jù)看過的人說，這兩位大師打得很難看，跟拳擊似的前躥后跳，出拳也跟拳擊差不多，您怎么看這事?

答：最近有好幾位愛好者跟我提起你說的這兩盤錄像帶。很遺憾我沒有看到。跟我說這事的人他們也不曾看到。

我的看法是，不管這兩位大師打得是否難看，甚至是否真的存在這兩盤錄像帶，小伙子們對待大師的態(tài)度都令人欣喜，他們明顯帶有新一代的特征，敢想敢說，不像二十多年前我們那撥愛好者，怎樣也不會想到大師“打起來很難看，像拳擊似的”。在二十多年前。包括拳擊在內(nèi)的所有外國拳術都被武林貶為低檔次，像狗屎一樣不招人待見，別說猜測孫、王一級的大師打起來像拳擊，連普通的愛好者都不愿跟拳擊沾上邊，誰要說他打起來像拳擊，他會臊得慌，覺得很沒面子。

還是新一茬的愛好者見識廣，思維活躍，有能力有膽量把大師的武功往“像拳擊”上聯(lián)想，這表明云山霧罩的“拳論掌故演練說手”盡管對大家構(gòu)成吸引，卻并不能完全控制大家的大腦，大家懷疑的觸須尚保持最起碼的敏銳。

就是因為不曾喪失懷疑的觸須，二十多年來，武術(包括大師)在大家心目中的分值在悄然下降，而拳擊的分值在不知不覺中提升——假如大家懷疑的觸須徹底鈍掉，武術與拳擊的分值又怎么會此消彼長呢?

對錄像帶的關注也是一種進步，我們那會兒的愛好者，老輩人講什么就信什么，從來沒想過要用可靠的證據(jù)與掌故相印證一下，我們以為掌故就是事實，現(xiàn)在想來，那時真是傻死了。

關注大師的實戰(zhàn)錄像，對，就應該這么做，不然，我們何以測定傳說到底摻了多少水分?人世間不存在如實反映真相的傳說，人即便沒有造神的故意，也難免添枝加葉的本能。事實經(jīng)三個人的嘴就能當評書聽。

還是實戰(zhàn)錄像可靠，打得像不像拳擊，一目了然，鐵證如山，誰也翻不過來。

假若最終找不到錄像帶怎么辦?好辦，懸而不論，存疑，把問題掛起來，不肯定也不否定他們打起來像不像拳擊。

問：韓老師，我是練傳統(tǒng)武術的，專攻八極拳和形意拳，我打算去參加K-1或者終極格斗大賽，我這樣的想法莽撞嗎?

答：我不知你的實力如何，不過，以勇氣論，兄弟，我認為你堪稱當今傳統(tǒng)武術界的第一條好漢(張家潑曾參加過K-1比賽，但張家潑是練散打的)。你就是被人從擂臺上抬下來，位列最末一名，也不減我對你的敬佩。

說起來，練傳統(tǒng)武術的實在該去參加K-1或終極格斗大賽，綜觀全世界，凡數(shù)得上名的拳術，如拳擊、泰拳、格雷西柔術、職業(yè)摔跤、自由搏擊、空手道，甚至散打(指張家潑)的習練者都去參加了。現(xiàn)在就缺練傳統(tǒng)武術的了。以傳統(tǒng)武術在全球的知名度，不去參加實在令人遺憾，從補缺的角度講練傳統(tǒng)武術的也應該去走個過場。

從捍衛(wèi)榮譽的角度講，傳統(tǒng)武術也應該去，非去不可。武林一直自認為“中國武術天下第一”，而K-1和終極格斗大賽恰恰是匯集了全球各路高手的頂級賽事，假如練傳統(tǒng)武術的人能在全球觀眾面前一展雄威，勇奪冠軍，那是非常有面子的事，真正不負“天下第一”的驕傲——假如不去用事實印證，何以稱天下第一?中國乒乓球、美國籃球號稱天下第一，人家可不是用嘴吹出來的，是在賽場上一場場硬仗拼出來的，咱武林也該放下“拳論掌故演練說手”，去用拳腳證實一下了。

傳統(tǒng)武術界也有組隊出國比賽的能力，傳統(tǒng)武術界連持續(xù)一年多的“武林大會”這樣的大型賽事都運作成功了，出趟國，資金當不在話下。

傳統(tǒng)武術界要想證明自己的高明，除了參加K-1、終極格斗大賽之外，也可以借鑒“武林風”的操作方式：請進來，走出去——邀請外國拳手來中國打?qū)官?，或如像“武林風”赴日比賽那樣組隊出國打?qū)埂?/p>

遺憾的是，傳統(tǒng)武術界一向自詡高人一籌，卻不敢搞中外拳術對抗賽，甚至連與散打的正式對抗都畏懼。與此同時，傳統(tǒng)武術界卻熱衷于吹噓和外國人、和散打愛好者私下交流的戰(zhàn)果，并用那些微不足道的戰(zhàn)果標榜自家如何身手不凡。

兄弟我所以高調(diào)贊美你，原因也就在于此，你做了傳統(tǒng)武術界不敢做的事。

我不清楚兄弟你為何要去參賽，也許你做為練傳統(tǒng)武術的一分子，在為武林的丑陋感到臉紅吧?但我認為你不必，假如你沒拿“拳論掌故演練說手”忽悠說傳統(tǒng)武術天下第一，你干嗎要去正這個名?要正名，也該是“拳論掌故演練說手”的鼓吹者們?nèi)ァ?/p>

最后，我很擔心你的實力，如果你的八極、形意功夫，是按照八極、形意的“拳論掌故演練說手”練出來的，兄弟，我勸你就別去了。

問：韓先生，您在多篇文章中反對“心不跳、氣不喘”的訓練法，您這么講有科學依據(jù)嗎?

答：有科學依據(jù)。從運動生理學來說，任何方式的運動都是帶有負荷的，只不過。不同的運動方式給人體施加的負荷有大有小，中速出拳比慢速出拳負荷大，快速出拳又比中速出拳負荷大。而運動負荷的大小是直接影響著運動效果的，大家練拳術，當然都希望得到好的運動效果，原先打一拳一百斤，訓練后打出二百斤。原先躲不開別人的拳腳，訓練后能從容躲開。拳術能力的提高，用運動生理學的話說：是肌體的結(jié)構(gòu)和機能發(fā)生了重建(人體機能的外在表現(xiàn)即身體素質(zhì)，表現(xiàn)于武功是身手敏捷、力大靈活)。

那么，采用多大的運動負荷才能產(chǎn)生好的效果呢?運動生理學的結(jié)論是：“惟有肌體達到一定程度的疲勞，在恢復期才能發(fā)生結(jié)構(gòu)與機能的重建，運動能力才能不斷提高?！疀]有疲勞就沒有訓練即指此意。”(見《運動生理學》2002年版，人民體育出版社)

訓練后“機能發(fā)生重建”。超過了原先的水平，比原先身手敏捷、力大靈活，這樣的現(xiàn)象在運動生理學中還有一個更恰當?shù)膶I(yè)稱呼——“超量補償”或“超量恢復”。

不管任何一項運動，武術、足球、拳擊、網(wǎng)球，其訓練都是為了獲得“超量補償”。而且是“超量補償”越明顯越好(越敏捷力大靈活越好)。

超量補償明顯與否，首先取決于運動量的大小——運動量包括運動強度、持續(xù)時間、練習次數(shù)(頻率)三大因素。

粗略地概括，運動量與超量補償之間有如下幾種關系：

(1)運動量小，超量補償不明顯。

(2)運動量大(即超負荷訓練)，超量補償明顯。

(3)運動量太小，則超量補償不會產(chǎn)生。

(4)運動量過大(即過度訓練)，超量補償不但不會產(chǎn)生，還會造成負增長。

由此我們得知，要想獲得滿意的超量補償(滿意的武功提高)，就要采用超負荷、大運動量訓練，讓自己心跳加快、氣踹起來。

此外，超量補償(武功的增長)還受制于訓練周期、恢復方式等因素。

問：韓老師，我是您的忠實讀者，您

的文章我差不多都看過，我發(fā)現(xiàn)，您從來不說“弘揚武術”這句話，您是不愿唱高調(diào)，還是根本不想弘揚武術?

答：弘揚武術或者弘揚什么，是件浩大的工程，有能力擔負起這件事的是政府或者什么組織。作為個體的人，你可以有弘揚的意愿，可以為此做一些努力，但千萬不要以此為己任，個體的能力有限，以一己之力去弘揚武術，猶如拿自己的身軀去代替火車頭、像馬駕轅一樣拉著火車跑。

代替火車頭給火車駕轅，這樣的舉動無疑十分悲壯(也可以理解為癡心妄想)。而悲壯在大眾的印象里總跟無私、犧牲、奉獻什么的連在一起。

在武林中，我們經(jīng)常能聽到有人歌頌某武術家一生弘揚武術，還有些人標榜自己弘揚武術。就是說，為把武術傳揚四海而不惜犧牲自己的人很多。奇怪的是，圣人既然如此之多，我怎么從來沒見過?如果很多的話，我應該時常不斷地碰見才對呀。

相反，武林倒是給我這么一個印象：武林俗人怪人小人惡人奸人什么人都有，就是沒有圣人。圣人都是吹出來的。

武林有愛武術成癡的人，有執(zhí)于真理遠離武林的人，就是不見有甘愿犧牲自己去弘揚武術的人。

在我看來，一個愛武術的人，能像趙道新那樣，為“還原武術的本來面目”著書立說，不惜得罪整個武林也要把實話說出來的人，已經(jīng)夠難得，夠了不起了。

問：有人說“應感而發(fā)”就是不通過大腦，把反應時間縮短為零了，請問韓先生，事情是這樣嗎?

答：人的反應(準確說叫“反射”)，分條件反射和非條件反射兩種。條件反射是通過后天學習或鍛煉得到的。非條件反射是先天具有的。是不需要學習就有的本能，比如你手無意中觸到燒紅的鐵塊，你肯定會立刻縮回去，這種反射就是非條件反射，不用學習或者鍛煉。

條件反射和非條件反射都需要時間——只不過非條件反射不必通過大腦，而是通過脊髓，需要的時間比條件反射來得短。

“應感而發(fā)”是通過訓練才能獲得的反射，既然是訓練造就的能力，它當然就屬于條件反射。既然是條件反射，當然就需要比非條件反射還要長的時間。

問：中國武術有一個特點。好看的武術不能實戰(zhàn)，實戰(zhàn)的武術又往往不好看。請教韓先生，有沒有既好看又能實戰(zhàn)的武術?

答：如果你把武術好看的標準定位在“拳論掌故演練說手”上，既好看又能實戰(zhàn)的武術就不存在。倘若你換一個標準，從人體運動美的角度來看待武術，既好看又實戰(zhàn)的武術它就存在——任何一種武術，不管是八極拳還是散打抑或外國的泰拳、拳擊，你只要水平足夠高，在實戰(zhàn)中運用得當，它們都是既好看又實戰(zhàn)的。

“拳論掌故演練說手”盡管美輪美奐，卻是從來不曾在現(xiàn)實搏擊中實現(xiàn)的神話，不但普通的愛好者不能把神話在實戰(zhàn)中打出來，武術家們也不能。武林百年來雖然出了無數(shù)聲名顯赫的大武術家，但能把“拳論掌故演練說手”這些神話在實戰(zhàn)中打出來的，一個也沒有。

不管在武林界，還是思想、宗教領域，云山霧罩的神話向來是心懷叵測者迷惑大眾的道具，因為這些人清楚，質(zhì)樸理性的實話無法迷惑大眾，能達到惑眾效果的只有天花亂墜的妖言。

“拳論掌故演練說手”這套花活，對于其鼓吹者能滿足他們的某些私欲，對于廣大的武術愛好者卻是噩夢一場，一場噩夢。百年武林，我們不見有修煉神話武功的成功者，我們只見一茬又一茬練神話武功的失敗者，其人數(shù)之多，打個不恰當?shù)谋扔?，堪比恒河沙?shù)。噩夢啊，拳論掌故演練說手，百十年來，它榨干了多少年輕人的青春與熱情，使多少小伙子青絲換白發(fā)，讓多少人直至進棺材仍兩手空空，帶著無窮的遺憾離去。

說到對美的欣賞，當我們觀看足球、拳擊、籃球時，我們能從人體運動美的角度來激情澎湃地贊嘆盤帶射門、直勾擺拳、投籃蓋帽，我們何以不能把這種角度——從人體運動美的角度，投放到對武術搏擊美的欣賞呢?

在武術搏擊中，巧妙的躲閃，快速的進攻，集速度、力量、時機、距離于一瞬的截擊，都是既好看又實戰(zhàn)的。關鍵在于，我們要學會從人體運動的美，而不是從“拳論掌故演練說手”的美中，來欣賞“實戰(zhàn)與好看的并存”。

一旦我們拋開“拳論掌故演練說手”，由人體運動美來尋找“既好看又實戰(zhàn)”的武術，事情就容易了。

而追尋那些“至今未曾在現(xiàn)實武林中得到證實的“拳論掌故演練說手”，不但是對武術的苛求，也是對我們自己的一種自我折磨。我們干嗎要用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虐待自己呢?

問：韓老師，我是一名八極拳愛好者，看您在《韓起答<精武>編者問(三)》里說：“用八極‘小架來提高反應速度、靈敏性，幾乎是奢望。”我不理解是什么意思，請您給做些解釋好嗎?

答：反應速度是運動科學中的術語，指人對各種刺激做出反應的快慢。把它用到武術中，譬如你跟人動手，面對對方的拳腳，你能快速做出防守。你就是反應速度快，反之則慢；當對方出現(xiàn)防守漏洞，你能迅速發(fā)動攻擊，也是表明你反應速度快，反之則慢。

不管是運動訓練學還是格斗類項目(包括武術)的成功經(jīng)驗都告訴我們，要想提高反應速度，必須進行“接受刺激信號的反應訓練”，即訓練要在“人與刺激信號”之間進行，相對于武術來說，主要是你與對手的拳腳(刺激信號)的互動。所以說，武術中各種簡單和復雜的對抗訓練，就是最好的提高專項反應速度的訓練(用非對抗的刺激信號，對于武術則屬于一般性反應速度訓練)。

練習八極小架，人在練的過程中，缺乏任何來自外界的刺激(尤其是沒有人打你)，所以小架無法提高反應速度。

靈敏性呢?靈敏性指人迅速、準確、協(xié)調(diào)地應對突變的能力(見運動生理學或運動訓練學)。對于武術來說，靈敏性主要指“對攻防的萬千變幻及時做出反應并迅速準確協(xié)調(diào)地運用拳術技能的能力”。靈敏性如何提高呢?從運動訓練學到運動生理學都指示我們，靈敏性主要是在各種“突變的練習”中得到提高，比如由躲閃迅速轉(zhuǎn)入攻擊。由攻擊迅速轉(zhuǎn)入防守，由靜止迅速開始啟動，由左移動迅速改為右移動，等等。由此大家也能看出，用于反應速度的訓練也能提高靈敏性。

我們來看八極小架，它有“面對突變立刻做出反應，并迅速、準確、協(xié)調(diào)地轉(zhuǎn)換攻防動作”的訓練嗎?

練小架。頂多有個由靜止到發(fā)力的突變，而且該突變還是自己在心里醞釀的，不是面對外界的刺激而產(chǎn)生的。

當然熟練的拳腳技能，優(yōu)良的反應速度、拳腳速度和爆發(fā)力也能促進靈敏性(見運動訓練學、運動生理學)。但流行的八極拳卻強調(diào)說：小架是練功夫的，不是用來技擊的。就是說，很多人自己先就否認了小架是實戰(zhàn)拳法，不是實戰(zhàn)拳法當然就談不上掌握實戰(zhàn)的拳法技能，而與實戰(zhàn)的拳法技能無關，當然也就談不上提高拳法速度(至于小架無從增長反應速度的問題，前面已經(jīng)說完了)。

唯一有指望的只剩下爆發(fā)力一項了，我不否認練小架能增長一些爆發(fā)力。但我更加否認不了的是，比起八極拳傳統(tǒng)的“兔子蹦”和“鐵牛耕地”，小架在提高爆發(fā)力(尤其是下肢爆發(fā)力)的效果上相形見絀。

為什么這么說呢?談到如何提高爆發(fā)力，你不論是去請教運動生理學、運動訓練學、運動生物力學的專家，還是去請教全世界各項運動的教練員，你會得到一個一致的忠告：去做“超等長”運動(即肌肉先做離心收縮、后做向心收縮。什么意思，暫不解釋)，而兔子蹦和鐵牛耕地(拳頭跳離地面)，恰恰是——當做兔子蹦時，是下肢在做超等長運動；當做拳頭跳離地面的鐵牛耕地時，是上肢在做超等長運動?？戳藛?老少爺們兒，想知道八極拳傳統(tǒng)功法的科學性和秘密嗎?兔子蹦和鐵牛耕地早就在那等著你，只不過它們不會開口說話，要讓你自己長出慧眼來識珠。

某些人總以為韓某人反對傳統(tǒng)，這回應該看清楚了，我反對的只是傳統(tǒng)中不科學、不合理的東西，至于傳統(tǒng)中科學、合理、能練出打人功夫的東西，我非但不反對，還全面接受，大加贊揚。

不過，兔子蹦和鐵牛耕地的科學性除了“超等長”之外，在應該以多大的負荷強度和負荷量進行訓練，訓練周期怎么安排(比如一周或一個月之內(nèi)練習多少次，每次使用多大的負荷強度和負荷量)等等問題上，都缺乏解釋，比較模糊和粗糙，當然我們不該苛責古人，古人在完全沒有接觸過運動科學的前提下，能憑經(jīng)驗摸索到練上、下肢的爆發(fā)力要采用超等長運動(古人當然不知道“超等長”這個詞)，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

既然“小架”在不能提高拳腳技能、反應速度、拳腳速度之外，連提高爆發(fā)力的效果都一般，它又怎樣來發(fā)展靈敏性呢?凡事咱們都要講個道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