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博羅
一本書從作家醞釀到青燈孤伴的寫作,再輾轉郵寄到各出版社編輯案頭,幾經審看周折,待到終于送給印刷車間排版師和技工師手中,書的模樣才會大抵胚胎成形。當紙頁們列隊集合最終以集團軍的方式涌出廠門,它們會經過長途跋涉奔赴到全國各地的新華書店圖書市場,雖說那兒并非書的最后棲息之地——莊重典雅的幽靜書房,卻是一本書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驛站,一次奇遇的最緊要關口。在這里,它將與它的主人相遇、結識,并最終被閱讀和接納,從而成為朋友、知交、導師、奴仆、情人等等。
我每次一走進書店門,總是瞥見在琳瑯滿目的書架上,佇立著一排排精裝簡裝的書們:穿長衫的書,著西裝的書,披袈裟法衣的書,穿旗袍中山裝列寧裝露臍裝的書……以及蘋果臉的書,滿面滄桑的書,油頭粉面的書,素面朝天的書,皓首白發(fā)的書,赤身裸體的書,搔首弄姿的書,男扮女裝的書,憂憤嘆噓的書,隱姓埋名的鬼鬼祟祟的書……
一本書里承載著一個偉大的夢想,一本書里隱蔽著一個卑鄙的陰謀;一本書或許是一個不屈靈魂的嘯傲吶喊,一本書或許深深浸淫著寫作者經年的血與淚。有時,我會看見一本哭泣的書,它緩緩向我講述發(fā)生在遙遠時代里的沉冤積案;有時,我會留意到一本竊竊低笑的書,那是那個裝著一肚皮噱頭、做過小品演員的家伙急著為人們抖落幽默爆笑的“包袱”,也有時我會遇見一本憤怒之極的書,它是另一種主義的倡導者,它主張用暴力的手段來實現自己的理想……
是的,一本睡得昏頭漲腦的書會發(fā)出無聊的囈語,一本擠眉弄眼的書則用它的封面的艷照引誘每一個走過身邊的腳步。
想一想,一個人與一本書相遇,這情景總是相當奇妙的。是什么觸動了他,使他想要將其擁有?我時常會在書店的木柜前,看見一個讀者欣喜若狂緊緊抱住書籍的情形,他臉上洋溢著久別重逢或突然擁有一大筆財富的興奮,這是那本書的福氣,也是那個人的福氣,不是么?
有時,我也會看見某個人在一本書面前疑疑惑惑,一會兒抓起,一會兒又戀戀不舍地放下,又是什么使他對擁有一本書產生懷疑呢?價格抑或內容?我不得而知。這就如同那種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不是有許多約會被無端取消嗎,不是有許多人在赴約的瞬間驀然毀約嗎!可見一本書的自身魅力是決定其走向的主要原因,而絕非讀者。
如果一個人對一本書視而不見,不能說是書的不幸,也不能簡單地推測為人的無知。書與人之間的溝通,絕對應該是心靈與心靈之間互相吸引的秘密,因為書即心靈,而文字和紙張不過是心靈踐約的途徑而已。
我曾為一本老處女般的書扼腕嘆息,又為一本慘遭下架折價處理的書暗鳴不平,這是真的。一本積滿厚厚塵埃的書有火一般的激情,而一本許多年輕年老的手無數次撫摸的書,其實不過是淺薄粗俗的。
似乎有過這樣的先例,一個人因為一本書的指引而改變了一生——他因為這本書發(fā)動了一場革命,建立了一個政權,并使無數人與他一樣改變命運!誰能說一本書里沒有槍炮聲、廝殺聲和戰(zhàn)車的轟鳴聲?當然,我看見一本書代替機床生產出成堆的產品,我看見一本書取代講臺上那位之乎者也的教授,讓一顆年輕的心長久地激跳……
我知道一個稚氣未脫的年輕人早晨走進書店,黃昏出來時會變得步履蹣跚老態(tài)龍鐘;我知道那位祖祖輩輩漢語身坯的家伙,會因為幾冊外文書,從而改頭換面變成著西裝系領帶的字母……
書籍承擔了部分歷史,從而使人類自身變得可疑;而書店則因為擁有了更多的讀者,以便讓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