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并非一個完整的人類發(fā)明物,它只是附屬于帆船的一個重要構件??墒菗Q個角度,你會發(fā)現(xiàn)它擁有獨立的審美韻味。
一條帆船,當它按照自己的時態(tài)和方式在水上航行,帆就好比鳥的翅膀,它聽從鳥的意志、指令;而當它進入畫幅之中,你會感到,這翅膀似乎生出了某種靈性和詩性。不過我真正喜歡看的,還是帆活在自己的時態(tài)中那兜滿勁風的形象。這形象讓你聯(lián)想到意氣風發(fā)的人。
我的童年時代是在南京度過的。那是郭蘭英淳美而深情的歌聲風靡的年代?!壹揖驮诎渡献?,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這旋律和歌詞在我的心田時時流蕩,激活了我對世界對家園最初的朦朧的美感。也巧,我家就曾住在江邊一個什么新村。放學后常與一群小伙伴到江邊玩,看來來往往的船兒成為永不厭倦的游戲項目。其時長江上的帆如星星閃爍,似云兒飄飛。它們飄呀飄,瞧,有的披著絢爛的晚霞,從西天緩緩飄來;有的牽著斜斜的炊煙,漸漸沒在東邊的沉沉暮靄中。它們飄呀飄,把真飄成了幻,又把幻飄成了真。背過的古詩,在少年天馬行空的漫漫玄想中幻化著時空?;秀遍g,有一片帆,依依地飄離李白在黃鶴樓頭拋出的視線,牽連著、撫慰著孟浩然從荊楚山林間攜來的夢……在哪里,另一片唐朝的帆,掩映著杜甫顛沛流離中消瘦多病的身影、憂郁沉思的目光?!凹毑菸L”的岸邊,帆影燭光里,傳來詩人無眠的朗吟。
帆,傳遞著人間牽掛,托付著天涯苦旅;帆,點染了江河氣韻,詩化了歷史煙云。
帆,雖長羈于一根固定的桅桿,卻視野開闊,俯仰人生。以邀風攬月之姿,一展生命風采,揮灑征程情懷。
行旅匆匆,時移世易。工業(yè)文明的浪潮洶涌而來,機動船以鐵的權力主宰了整個航運業(yè)。長江上的帆船們全線退守最后一道生存陣地:捕魚。
依稀在一個黃昏,我和我的小伙伴們走近七八艘泊岸的漁船。有人把帆收攏,落帆濺起一片嘩嘩聲。看樣子有幾條船是滿倉而歸。那位船老大和他的家人臉上綻放著舒心的笑,原來,他們捕獲了一倉長江里名貴的魚種——從海里游來的魚——鰣魚。一位船娘正在船上煎魚,滋滋聲里,一股異香飄散。逗得我口水直往喉嚨里咽。順便說一下,這鰣魚味兒鮮美得非言語能描述,我小時吃過的。鰣魚屬洄游魚種,時令一到,大批成群地游往江河中上游產卵,是捕獲的最佳時機。郭沫若有詩“正是鰣魚季節(jié),我欲泛中流。”六十年代初在南京市場上,大概一斤一塊多。
不知從何時起,鰣魚已形不成時令,再后來成為稀罕物兒。價錢從幾十元而幾百元乃至上千元一斤,還有價無市。魚類驚人的繁殖力在人類捕撈和環(huán)境惡化的夾擊下急劇萎縮。終于,長江干流漁業(yè)資源的銳減走過了臨界點,其連鎖反應就是,那些帶帆的漁船在某個時段里,來了個集體退役。它們消失了,從幾千里長的江段上幾乎消失干凈。它們帶走了長江文化中代代相傳的一種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帶走了長江上最富于古韻、流動的形象的詩。
這是生存的代價,更是生存的悖論。
不是說靠水吃水嗎?可這看似天經(jīng)地義的吃法,到頭來卻吃掉了自己賴以生存的根基!
對此,帆只有無奈。
是啊,帆船時代終究,而且必然地一去不返了。先是從海上,然后延伸向大陸的江河。從時間以及規(guī)??矗L江上的帆船退役,其實是后帆船時代悠悠延長音后面的休止符。
噢,剩下從船身分離開的翅膀——帆,還在我們的語言里活著,在我們的畫里飄著,在我們的詩中歌中吟唱著。
我在想,與帆相類似,古老文化、農業(yè)文明中那些已經(jīng)消失和正在消失的詩性存在又有多少?哪些屬于必然且聽其自然,哪些能夠設法挽留或打撈。
責任編輯維平
作者簡介:封強軍,男,九江人,有散文、詩歌在《詩歌報》、《散文選刊》等報刊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