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族
1、天空中的舞者
一聲尖利的鳴叫在天空中突然響起,像是有什么正在云層深處疾行。地上的人和動物都聽到了這聲尖利的鳴叫,抬起頭向上張望,天空中并沒有鳥類,但沒等人們弄清楚這聲尖利的鳴叫是從何處發(fā)出的,一個黑影倏然從遠處飛了過來。是一只鷹。牧民們說,鷹往往都是逆風飛翔,在風緊的山口或陡峭的懸崖經(jīng)常有鷹在奮力飛翔,當它們穿過危險地帶后,便發(fā)出尖利的鳴叫,徑直飛上天空。
寫鷹,筆不自覺地打滑。
鷹難寫。
但我忍不住還是想寫鷹。在低處看西北這塊土地,它是平靜的,也是沉郁的,但要是有一只鷹突然從沙漠或雪山上突兀飛起,像利箭筆直地射向天空,你就會感到,鷹就是這塊土地的一聲吶喊。鷹是外在化的一種動物。在很多時候,鷹對自己非常殘酷,為了實現(xiàn)信念的至高目標,幾近可以達到自絕。而在不懈的追求中,鷹所堅持的頑強意志,幾乎就是對自身所處的世界的一種蔑視,也是與時間的一種抗衡。鷹是沒有家園的,從沒有人見過鷹憩息何處,也沒誰能夠走近鷹。鷹出沒的地方,是人無法到達的雪山和峭壁。這種在高空中生存的動物,實際上是沒有家園的,當它在懸崖中和峭壁上生存時,那又是一種險境中的家園,是人只能憑借幻想才可以抵達的一種境界,那是一種懸崖樂園。
曾在西藏阿里聽過一個人與鷹的故事。一只鷹棲身于一戶藏民的石頭屋頂數(shù)載,他卻從來未曾發(fā)現(xiàn),后來他去神山朝拜,那只鷹就整日在他頭頂飛翔,他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一位寺里的喇嘛看見了這一幕,對他說,你帶著肉身上路后,你的靈魂在天上飛。他不解。喇嘛便對他說,你看,有一只鷹在跟著你。他抬頭一望,果然有一只鷹。后來的幾天,他便時時刻刻能感覺到它在自己頭頂飛翔。到了神山底下,看到圣潔的雪峰的一瞬,他不由得內(nèi)心一陣沖動,向著神山跪下了。這時候,那只鷹振翅向神山飛去,繞著神山旋轉(zhuǎn)了一圈。他頓時淚流滿面,他覺得在這一刻,自己也飛升了,向著神山飛翔過去,圍繞著圣潔的峰頂旋轉(zhuǎn)。朝圣完畢回到家鄉(xiāng)后,他從此內(nèi)心安寧,神情肅穆……一只鷹,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飛翔,帶著神靈的啟示,帶著一份祈禱,同時,也帶著一份祝福。
天空是鷹的舞臺,它們可以在天空中盡情舞蹈。天空是高遠的,舞蹈者的舞姿必受其影響,漸漸變得剛烈勇猛;天空又是空曠博大的,舞者在天空起伏,身姿必被影響著變得飄逸沉迷。鷹是鳥群中的血性男兒,總是向著遼遠的天空飛翔,飛得越高,它便越是執(zhí)著??代?,一般可選在高原,天地開闊,見它們越飛越遠,慢慢變成天穹之中的一個黑點,幾乎快要消失,快要被云朵淹沒,但卻始終向前移動,一直飛向天邊。最后,你的眼睛望得發(fā)酸了,發(fā)疼了,只好低下頭歇息。這時候,你知道那只鷹還在天上,你已經(jīng)無法再用凝望的方式追隨它,但你的心里充滿祝福與向往,你祝福它飛得更高,你相信它會飛到一個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地方,因而,你又對它充滿向往。起風的時候,是鷹舞到高潮之際。鷹總是逆風飛揚,猛烈吹過來的大風如同一把把利刃欲把它削割,也如同一雙大手要將它扼制、揉捏、粉碎。這時候,你細細看看天空中的鷹吧,它突然加快速度垂直掠上天空。它像是對大風等待已久,在這一刻將體內(nèi)的全部力量爆發(fā)而出,使自己的身體變成一把刀子,向大風的身體深處刺去,直抵要害部位。這時候,天空就變成了一個戰(zhàn)場,鷹變成了一個戰(zhàn)斗者,一場生與死的廝殺由生命的表演、美的上升和力量的呈現(xiàn)來完成。
鷹飛翔在人無法到達的高度,因此,人就對它發(fā)出了贊美之聲。在人的眼里,它的飛翔幾乎已經(jīng)不是肉體的運動,而是精神意志的上升和展示。
人為什么總是喜歡贊美鷹呢?是不是鷹在許多方面都與人很相似;或者說,人的精神要求在某些特殊的時候被鷹一覽無余的展示了出來?當人們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的有些東西在暗合自己的感情要求和心理依托時,人們就開始本能地向其靠近,并下意識地對其贊美。贊美實際上是一種信仰,是一種對自己的引領(lǐng)。
2、置死地而后生
在牧區(qū)聽到的一件與鷹有關(guān)的事,大概更加接近人的生存狀態(tài)。只是作為母親的那只鷹,在做出決定和為決定而實施于具體行動時,少了些人的難舍難分和悲悲戚戚。那只母鷹在懸崖上的巢中生下了一只小鷹,它每天飛出去為小鷹覓食,喂養(yǎng)它一天天長大。對于鷹來說,這段時期是母與子非常難得的相處時間,再過一段時間,它們必將分開,一生一世,母親不可能再見小鷹,小鷹長大,也不可能再見母親。鷹在飛翔時,都是獨立的,從不合群。曾見過有人寫過鷹群的文章,我覺得作者不了解鷹,他只是覺得鷹強大,就以"鷹群"來強化一種氣勢,但真正的鷹群是從來都不會出現(xiàn)的,所謂的"鷹群",也只是作者的一種臆想或愿望。那只小鷹長到了可以爬行的時候,母親就把它推到巢邊,讓它向懸崖下張望。崖中的冷風和暗淡的光線使它渾身發(fā)抖,想縮回身子進入母親的懷抱。母親這時候突然從巢中飛出,在崖中上下起伏,自己的身軀劃出漂亮的弧線。母親是為了讓小鷹看看飛翔是怎樣的,作為一只鷹,是不應該恐懼懸崖和黑暗的。
小鷹當然看得很癡迷,母親的飛姿,使空曠和幽暗的崖谷頓時顯得活潑起來。它上下翻飛,猶如一片火花從一個地方飄移向另一個地方;也像一個移動著的琴鍵,和空曠撞擊,發(fā)出一種音樂。也許鷹的耳朵長在心靈中,它用心靈聆聽著大自然從四面八方傳來的音樂。天長日久,聆聽就變成了一種對飛翔的引領(lǐng),變成了暗暗蜇伏在大地身上的一個夢想,它最終要用這個夢想丈量大地,覆蓋大地,完畢之后,把大地留給另外一些正在長大的鷹,然后,神秘地消失。
盤飛一會兒后,母親回到巢中,用身體將小鷹一點一點向巢外推去。小鷹嚇得縮緊了身子,巖壁布滿荊棘,有尖利棱角的巖石,還有深不見底的河流和尖叫著跑來跑去的土拔鼠。母親長鳴一聲,用力將小鷹推了出去,小鷹哀叫著,身體在空中飄來飄去。天空雖未入秋,小鷹就像一片飄零的葉片,過早地要落到崖底去。母親將小鷹推向崖谷的同時,振翅而起飛向山后面去了。小鷹在墜落中想攀住樹枝和藤蔓,但都沒有成功,眼看就要落地了,它突然在掙扎中展開了雙翅,旋起一個漂亮的弧線向上飛起。這轉(zhuǎn)瞬間的動作,又是一片火花,將幽暗的崖谷照亮了。它緩緩地向上飛動,最后落在了山頂?shù)囊粔K石頭上。崖谷依然幽暗而無聲,小鷹看著深崖,好像第一次認識它似的,久久沒有轉(zhuǎn)動一下頭顱。后來,小鷹發(fā)出一聲鳴叫,從石頭上起飛,向遠處飛去。天空高遠,太陽赤烈,它慢慢地變成了一個小黑點,一直飛向遠處。
看到這一幕的是一位六十八歲的哈薩克牧民,回到村里,他突然變得有些癡呆,碰到人了,不管男女老少,就向人家說這件事。由于他過于激動,說起來總是喃喃自語,所以,人們聽上半天,才能大概聽出個意思來。他的癡呆持續(xù)了很長時間,最后,就自己給自己說,他說些什么,誰也聽不懂,但他卻一直喃喃自語,好像只有他能聽懂自己說的話。
我找到他的時候,他若有所思地坐在家門口的一塊石頭上,不知在想什么。他發(fā)現(xiàn)了我后,轉(zhuǎn)過頭來看我。天吶,他的一雙眼睛里面充滿了非常堅毅的神情,我原本打算和他聊一聊的,但看著這雙眼睛,我覺得他所有的話語都在這里面了。話語被我們不厭其煩地應用著,總想用它去解決所有的事情,但有時候話語也是有限度的,是無法表達人的內(nèi)心的。所以,有時候在感受中傳達的話語可能更好一些。你所感受的對象傳達出的話語是隱隱約約的,這是一種自由的交流。人與世界的交流,也大致屬于這樣。
這幾年,我一直留意著有關(guān)他的消息。人們傳過來的話是一致的,即他每隔一段時間都去那個懸崖邊看一看,大概是還想看到曾經(jīng)看到過的一幕。我猜想,他可能再也看不到了。即使在高原,人一生中能有幾次那么近的看到鷹的機會呢?人的居所是固定的,而鷹以世界為家園,二者本身就有著不可接近的距離。至于他目睹的那一幕,本身就是一種神遇。
當他失望,并平靜地回去之后,一切便就都顯得正常了。從此,鷹在他的心里就變成了一種明朗的東西。那一次神遇,對他來說已經(jīng)足夠懷念一輩子了,懷念會使他變得更加堅毅,更加赤誠,更加沉迷。
鷹有時候是神。
3、從高處起飛
我真正接近鷹,是在西藏阿里。
一個早晨,我們的車子在走過班公湖邊,就見幾只鷹從湖邊爬過來,慢慢向山上爬去。我第一次見到爬行的鷹,有些好奇,于是便尾隨其后,想看個仔細。它們爬過的地方,沙土被它們翅上流下的水沾濕,回頭一看,濕濕的痕跡是從班公湖邊一直延伸過來的,在晨光里像一條明凈的絲帶。我想,鷹可能在湖中游水或者洗澡了,所以從湖中出來后,身上的水把爬過的路也弄濕了。常年在昆侖山上生存的人有一句調(diào)侃的諺語:死人溝里睡過覺,班公湖里洗過澡。這是他們對那些沒上過昆侖山人的炫耀,高原七月飛雪,湖水一夜間便可結(jié)冰,若是下湖,恐怕便不能再爬上岸。
班公湖是個奇跡。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上,粗糙的山峰環(huán)繞起伏,而一個幽藍的湖泊在中間安然偃臥,與蒼涼干燥的高原相對比,這個湖顯得很美,太陽升起時,湖面便擴散和聚攏著片片刺目的光亮,遠遠的,人便被這片光亮裹住,有眩暈之感。
這幾只鷹已經(jīng)離開了班公湖,正在往一座山的頂部爬著。平時,鷹都是高高在上,在藍天中將翅膀凝住不動,像尖利的刀劍一樣刺入遠方。人不可能接近鷹,所以鷹對于人來說,則是一種精神的依靠。據(jù)說,西藏的鷹來自雅魯藏布江大峽谷,它們在江水激蕩的濤聲里長大,在內(nèi)心聽慣了大峽谷的音樂,因而便養(yǎng)成了一種要永遠飛翔的習性。它們長大以后,從故鄉(xiāng)的音樂之中翩翩而起,向遠處飛翔。大峽谷在它們身后漸漸變得模糊。它們苦苦地飛翔,苦苦地尋覓故鄉(xiāng)飄遠的音樂……在狂風大雪中,它們享受著頑強飛翔的歡樂;它們在尋找中變得更加消瘦,思念一日日俱增,愛變成了沒有盡頭的苦旅。而現(xiàn)在,幾只鷹拖著臃腫的軀體在緩慢地往前挪動,兩只翅膀散在地上,像一件多余的東西。細看,它們翅上的羽毛稀疏而又粗糙,上面淤結(jié)著厚厚的污垢。在羽毛的根部,有半褐半赤的粗皮在堆積,沒有羽毛的地方裸露著褐紅的皮膚,像是剛被刀剔開的一樣。此時,晨光也變得越來越明亮,但它們的眼睛全都閉著,頭顱縮了回去,顯得麻木而沉重。我想這是不是幾只被什么打敗,渾身落滿了歲月塵灰的鷹,只有在低處,我們才能看見它們苦難與艱辛的一面。人不能上升到天空,只能在大地上安居,而以天空為家園的鷹一旦從天空降落,就必然要變得艱難困苦嗎?我跟在它們后面,一旦伸手就可以將它捉住,但我沒有那樣做。幾只陷入苦難中的鷹,是與不幸的人一樣的。一只鷹在努力往上爬的時候,顯得吃力,以致爬了好幾次,仍不能攀上那塊不大的石頭。我真想伸出手推它一把,而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它眼中的淚水。鷹的淚水,是多么屈辱啊,那分明是陷入苦難后流出的淚水。
山下,老唐和金工在叫,但我不想下去,我想跟著這幾只鷹再走遠一點。我有幾次忍不住想伸出手扶它們一把,幫它們把翅膀收回。如果可以,我寧愿幫它們把身上的臟東西洗掉,弄些吃的東西來將它們精心喂養(yǎng),好讓它們有朝一日重上藍天,只有天空才是它們生命的家園。老唐等不住了,按響了車子的喇叭,鷹沒有受到驚嚇,也沒有加快速度,仍舊麻木地往上爬著。十幾分鐘后,幾只鷹終于爬上了山頂。它們慢慢靠攏,一起爬上一塊平坦的石頭。過了一會兒,它們慢慢開始動了——斂翅、挺頸、抬頭,站立起來。片刻之后,忽然一躍而起,直直地飛了出去。
它們飛走了。不,是射出去了。幾只鷹在一瞬間,恍若身體內(nèi)部的力量迸發(fā)了一般,把自己射出去了。太神奇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幾只鷹轉(zhuǎn)瞬間已飛出去很遠,在天空中,仍舊是我們所見的那種樣子,翅膀凝住不動,沉穩(wěn)地刺入云層,如若鋒利的刀劍。遠處是更寬大的天空,它們一一飛掠進去,班公湖和眾山峰皆在它們的翅下。這就是神遇?。∥夷_邊有幾根它們掉落的羽毛,我撿起,緊緊抓在手中,我有一種擁握著神圣之物的感覺。
下山時,我內(nèi)心無比激動。
鷹是從高處起飛的。
4、朝圣路上的引領(lǐng)
同在西藏,我還聽說了一只鷹對人的引領(lǐng)。在新疆和西藏,鷹是多見的一種飛禽,常常會在天空中盤旋飛翔,有時甚至離人很近,呼呼呼地從人頭頂掠過,把人驚出冷汗。但鷹的舞臺畢竟在天空,它們從人群頭頂或村莊上空掠過之后,便徑直飛向天空深處,最后變成了一個小黑點。但從此人們喜歡上了鷹,它們在高處的身影引領(lǐng)著人的目光,開始了一種心靈的飛翔。這樣的感覺也許還與地域和人的信仰有關(guān),但鷹在人們的心目中已成為一種象征。
人們給我講述了一只鷹在一個人朝拜神山——岡仁布欽時,一直在他頭頂盤旋,引領(lǐng)他前行的真實故事。為了驗證故事的真實性,我找到了普蘭的科加寺。扎西的父親端坐寺頂,正閉目誦經(jīng)。不可能有人的地方,往往出現(xiàn)一些更真實的人,這就是西藏,比如眼前的這位老人,他端坐如儀,一心一意做功。要不是扎西引領(lǐng)我們,我們怎么會想到一位老人居然在寺頂做功呢?他長發(fā)掩面,一身僧袍布滿歲月留下的黑漬,而此刻他單掌豎立,恍若已經(jīng)進入了境界一般,對我們的到來沒有絲毫反應。我的目光順著他的手掌、胳膊,移到他的眼睛,就看到那里面幽深、銳利,往外迸射著光芒。
那是一雙鷹的眼睛。
扎西向父親說明了我們的請求。老人緩緩起立,撫整衣衫,儼然一棵粗壯的楊樹。他看了看我們,開始講他做成的一件佛事:"那一年,我從家鄉(xiāng)向?qū)什細J(神山)朝拜。一只鷹一直在我頭頂盤旋,那可是朝圣者的福氣,因為鷹總是知道人要去哪里,一路上它都會陪伴你。一天,我突然感到空氣變得透明起來,等我爬上一座小山,我就看見岡仁波欽正處在一片草原和藍天之間,它的頂峰積滿了雪,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我高興極了,一年多的朝拜到此證明了佛在引指我,我離我的夢不遠了。我下了山,準備上路。但那天很奇怪,空氣忽然變得稀薄,我像是被無形的手掌推來推去,舉步維艱。我平時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情,我太習慣空氣的柔軟隨和了,我們一直和平共處,它無私無悔供養(yǎng)我們生存,而現(xiàn)在,離神山不遠了,我卻陷入了高山反應之中,難道是我修行的還不夠,吃的苦還不多,沒有資格走近神山?但是佛可以作證,我一路都是五體貼地一步一步把大地和高山丈量過來的,從沒偷過懶,沒欺騙過任何一條小路、任何一座山。當我與河流相遇時,我就先赤足涉水而過,過了河,用目光丈量出河床的寬度大概需要多少步,然后在河邊的沙灘上及時補上,真是一步也沒有落下。那天,我感到我已經(jīng)沒有希望了,稀薄的空氣使我陷入絕境,我前面還有幾座達坂,我可能爬不上去了。我的頭劇烈疼痛,眼睛也變得模模糊糊。我抬起頭,看見那只鷹仍一如既往地盤旋著。我不甘心,把一陣陣疼痛強壓在心頭,一步步往前爬著,每爬前一些,都有一種要跌入深谷的眩暈感。后來下起了雪,我抓起雪吞下,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我不敢回頭,我知道身后肯定是一條血跡斑斑的路。爬進峽谷,頭疼得更厲害了。就在那時,我看到了讓我驚心動魄的奇跡,在我的前面,三個大小不一的動物緊緊依靠在一起,在慢慢地往山頂上爬著。待我看清楚了,才發(fā)現(xiàn)那是由一頭牛,一只老虎和一只狼組成的集體。我不敢相信,這些在平時一見面就弱肉強食的死對頭,今天居然和睦可親,互相靠攏在一起。我明白了,它們遭遇了與我同樣的災難,在這樣的處境中,它們明白生命已經(jīng)非常脆弱了,只有團結(jié)一致,才可以爬上高高的山頂。我又一次在心里看到了佛,是佛為它們降臨了災難,讓它們在災難中摒棄了原來的殘忍殺戮,主動向良知靠攏;佛使它們明白了一個道理,生命靠真誠相伴才能長久。我被它們感動了,翻過這座山將出現(xiàn)一片樹林,那是它們的家園;要走到那里,這種被佛指引的心靈行進多么重要啊。然而那天,災難還是降臨了,更大的風雪襲擊了我和那幾只動物。我努力掙扎了幾番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后來我醒了過來,向四周尋視,走在我前面的那些動物無一幸免,全都倒斃在風雪中。我抬起頭,看見那只鷹安然無恙,仍一如既往地盤旋著。那時候雪已經(jīng)停了,空氣也變得充足了起來。我站起來,把它們的尸體一具具背出峽谷,埋在深雪中。我朝拜完神山返回時,就將它們運了回來?;貋淼穆飞希也虐l(fā)現(xiàn)那只鷹不見了。我運回的實際上是幾顆能夠飛翔的心,它們構(gòu)成了我朝拜的路上非常重要的傾聽。"
故事講完了。而我們的靈魂早已隨著神話飛遠了。佛進入了人的心靈,人將無所不為。在無涯無際的高原上,除了雪和風之外,再沒有能夠走動的東西。而人不一樣,他們與萬物擁抱在一起,歡樂、從容、鎮(zhèn)靜,順著內(nèi)心感念的語言踽踽而行。就像溝通了心靈的牛、老虎和狼一樣,顯示出了一種非常遠大,至死不渝的真誠。行走的人們啊,閉上眼睛,沉默著的心在注視一切。那種默然與寧靜恍若已經(jīng)走過了幾個世紀,每一天都是一生。佛無盡的恩澤中,人的靈魂在飛翔,包括孤獨和苦難。
應該還有一只鷹。
責任編輯裴秋秋
作者簡介:
王族,甘肅天水人,1991年入伍西藏阿里,后調(diào)入新疆。現(xiàn)居烏魯木齊。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新疆作協(xié)首屆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七屆高研班學員。出版有詩集《所在》;散文集《風過達坂城》、《藏北的事情》、《上帝之鞭》、《游牧者的歸途》;長篇散文《懸崖樂園》、《圖瓦之書》、《狼界》等十余部作品。曾獲第9屆“解放軍文藝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新疆首屆青年創(chuàng)作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