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岸
一
凌晨三點,那個白血病人死了。是個年輕的姑娘,我心里有些沉重,頹然回到值班室,和衣倒在床上。
手機猛然響起,嚇我一跳,是風影。她尖利的聲音直穿聽筒,我下意識拉開手機與耳朵的距離。那聲音仍然直刺耳膜:你咋不接電話?是不是鉆狐貍窩了?不用跟我解釋,我知道你倆一個班,我問過值班室了。
我什么都沒說,把手機合上。鈴聲又響,沒等她開口我就說:正搶救病人呢,整天疑神疑鬼的。說完就掛了機。電話又打過來,我摁了拒絕,隨即關了機。
下夜班回家,風影還在床上,想必又是一宿沒睡。煩人!只要我值夜班,她總是先打聽當班的護士是誰?如果我跟胡麗晶一個班,她就不停地打電話,我因此成了我們科室的談資。我那點可憐的自尊,早像秋風掃落葉一樣被她席卷而去。
聽到動靜,她起了床。悻悻地說,正弘來電話了。
哦。
她說,他打你手機關機,就打家里來了。他可能最近回來,月兒的忌日到了。
哦。
哦、哦,你就會說一個“哦”字,你連話都懶得和我說?
你能不能少點聯(lián)想。
少點聯(lián)想?你對我要是有正弘對月兒萬分之一好,我就不會聯(lián)想了。
那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
你不是月兒,我也不是正弘。我說過多少回了,這話以后不要再說了。你還沒有到更年期,怎么這樣嘮叨?
風影“呼”一下火了。她用梳子狠狠地敲了一下梳妝臺,像敲我一樣地說:吳亙現(xiàn),你給我聽好了,我就是更年期,就是黃臉婆,你想怎么著?想跟那個狐貍精過是吧?去啊,她不是正等著嗎?
我不想吵架,只得息事寧人。于是,故作輕松地說:你以為你老公還是鉆石王老五?別說人家看不上咱,就是看上我,我還得有那個膽兒了。我這人啊,一介凡夫俗子,做不出什么驚世駭俗的事。你就踏踏實實地睡覺吧,別疑神疑鬼的。
吃過飯,風影去上班。我去休息,躺在床上反倒沒有了睡意,便想起了正弘。他什么時候回來?他還記得月兒的祭日?聽說他跟鄭凡凡結婚了。
這個正弘,真讓人琢磨不透。我上醫(yī)學院大三的時候,在省人民醫(yī)院實習。那天,正弘領著一個漂亮的姑娘找我,我以為是正弘的女朋友,正想打趣他,只聽那姑娘輕輕地叫了一聲:亙現(xiàn)哥。我才看清他領的是月兒。雖說女大十八變,仔細看看,月兒還是小時候的那張洋娃娃臉,只是眉眼更舒展些,皮膚更白皙些,也沒太多的變化,就是個子長高許多,差不多有一米七。
正弘說:月兒有些不舒服,你領著她檢查檢查。
我領著他們找到了帶我的老師,又領著他們做了各項檢查。正弘顛顛地跑前跑后,一縷頭發(fā)被汗水浸透了,緊緊地貼在他的額頭上,像是京戲臉譜上畫上去的劉海,非?;S谑?,我調(diào)侃道,你可是天下最好的哥哥了。正弘憨笑著說:多虧了你,這么大的醫(yī)院,沒人領著真不知道哪兒是哪兒,得費多少口舌跑多少冤枉路啊。
老師看完化驗單,便把化驗單遞給我。我看了之后非常吃驚,紅細胞、血紅蛋白、血小板都低于正常值,白血球中出現(xiàn)了異常細胞。老師給我使了個眼色,對他們說,先住下吧,再仔細查查。
正弘說:好,您先開住院單,我去辦手續(xù)。
他們出了門,老師便搖搖頭,嘆口氣說:又一個年輕的生命。
我心里猛然一沉:月兒怎么得了這樣的?。?/p>
老師說:他們是什么關系?
兄妹。
一會兒你先跟她哥透透,讓他心里有個數(shù)。
第二天,老師給月兒做了骨髓穿刺,進行了骨髓化驗,最后確診是白血病。我把正弘叫到外邊,把情況跟他說了,要他跟家里人聯(lián)系一下。正弘眼里頃刻蓄滿了淚水。他說:她不是我親妹妹,是我鄰居家的女孩。
我非常吃驚,怎么會不是他親妹妹?我滿臉疑惑地盯著正弘,只見他掏出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毫不遮掩地擦了一下眼睛又去擤鼻涕。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把一兜眼淚、鼻涕連同手帕一起扔進了花壇里。
扔掉手帕后,正弘一拳打在法桐樹上,樹上那片老皮便剝脫下來。
我一直把月兒當成正弘的親妹妹。我認識月兒時,還是我們上初中的時候。那時候,我們大概也是十四五歲,月兒正上小學。那天,放學后,我和正弘剛出校門,就看到一個穿黃衣服的女孩正站在操場邊上哭。幾個小男孩子在她不遠處一起喊:一二三、小黃鷺;一二三、小黃鷺……那個女孩哭得很傷心。她哭著說:回家對我哥哥說,看我哥哥怎樣收拾你們。小女孩看到我們,見到救星一樣,對正弘說:哥哥,他們罵我。正弘見狀,箭一般躥過去,撿了一塊土坷垃朝那幾個男孩子扔過去,男孩們便一哄而散。正弘又猛追了幾步,直到男孩子們跑遠了,才折回來。
正弘用自己的衣袖給小女孩擦淚,并對女孩說:以后誰敢欺負你,就跟哥說,哥收拾這幫小癟三。正弘說著蹲下來,幫小女孩系好最上邊的扣子,然后拉著她的小手說:月兒,他們叫你小黃鷺?小女孩點點頭。正弘說:月兒,其實小黃鷺是非常漂亮的小鳥。月兒噘起小嘴說:我討厭他們叫我小黃鷺,我討厭。正弘說:好,我們月兒討厭,哥哥以后就不許他們叫。正弘說完,小女孩就破涕而笑。
那時候,我就認定月兒是正弘的親妹妹。后來我總是碰上月兒手里拿著半化不化的水果糖給正弘吃,正弘不吃,她還不依。有時候正弘還會分給我一塊。偶爾,我獨自一人碰上月兒,就問她,月兒,有沒有人欺負你?月兒總是瞪著棕色的大眼睛,認真地搖搖頭。這時候,我心里便特別溫馨,特別興奮,覺得她也是我妹妹。時常,我看到正弘領著洋娃娃一樣的月兒,驕傲地回家。
正弘又一拳打了法桐同一個地方,嫩綠的樹皮便浸出了汁液。正弘手背上的皮膚也掉了塊,和法桐一樣也滲出了血液。正弘望著自己那只滲血的手,好半天才說話:我家和她家一墻之隔。
正弘的一拳又一拳,打破了我心中的神話,原來她不是他妹妹。我看看樹上的傷痕,又看看正弘的手,心里陡然漫過一陣疼痛。正弘深深地吸了口氣,又重重地吐出,接著說:她母親跟我父親是同事,我們同住在鎮(zhèn)醫(yī)院的一個家屬院里。我家三個男孩,她家三個女孩。后來,她家又有了一個弟弟。她家的大人喜歡男孩,我家的大人喜歡女孩,我們兩家?guī)缀醪环直舜?。兩家的孩子我最大,他們常常把我當成保護傘,碰上什么磕磕碰碰的事情,都會說,回家告訴我哥,讓我哥收拾你。那時候,我特別自豪,覺得自己是個什么人物似的,有那么多的妹妹弟弟需要保護。
我上大學后,和他們一起玩的時候就少了。畢業(yè)后,因為我是學藝術的,不想隨隨便便就業(yè),父母又不讓我外出闖蕩,一直呆在家里。我心里很煩,就在家拉琴。我喜歡拉《梁祝?化蝶》,總是沉浸在那悲凄的愛情故事中。那天,我癡迷地拉著,聽到了門響,便停住了。我看到月兒扶住門框站著,臉上掛了兩顆晶瑩的淚珠。我便放下琴,走到她跟前,想幫她擦掉臉上的淚珠兒,就像小時候一樣。可是,我剛抬起手,就停住了,又慢慢地收回。因為,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月兒已經(jīng)不是跟在我的小跟屁蟲了,她完全出落成一個大姑娘。我驚呆了,我從來沒有想過她會長大,會長成那么漂亮的姑娘。她看到我的窘態(tài),自己用手指擦去淚珠兒,嫣然一笑說:哥,你咋不拉了,太好聽了。
我說:你來了哥得陪著,不拉了。要不,你又說哥心不在焉。
哥,拉吧。我還想聽。這是什么曲子?
《梁祝?化蝶》。我給她講了這個遠古的愛情故事。她說,他們真傻,兩個人相愛,怎么不說明呢?干嗎等到死了化成蝴蝶才成雙成對?太可憐了。她完全不理解中國式的古典愛情。其實,我也不理解,我只是喜歡那種凄迷的意境。
在月兒的央求下,我又拉起了那支曲子。這次,月兒不但沒有哭,而且臉上掛著夢幻般的笑容。她深棕色的眸子射出亮閃閃的光,直直地盯著我看。我朝她眨眨眼睛,她似乎沒有反映。一曲結束,月兒便回過神來,不著邊際地問道:哥,你有女朋友了吧?
我倒是想有,人家誰會看上我?我自嘲地說。哥,你要是有了女朋友,得讓我先看看。長得丑了可別帶回來。呵,關心起哥的終身大事了?就你哥這模樣,還想找漂亮的?能找個女的就不錯了。我哥咋了?我哥一表人才!哥,一定得給我找個漂亮的嫂子。這事你得聽我的。好,哥聽你的,哥要是找女朋友就先讓你把關,行了吧。哪有妹子管哥的?哎,這就對了,這就是咱們的規(guī)矩,妹子得管哥。你想找女朋友,就得先過我這一關。月兒撒嬌似的笑了。她笑得可真好看,那笑意仿佛從心窩涌出,溢滿酒渦,掛在臉上,甜美而溫暖。
月兒每天來聽我拉琴,總是先哭后笑。我拉琴時,她總是一只手扶著門框,一只手摁著太陽穴,一只腳門里一只腳門外,像一尊蠟像一樣一動不動。我說過多少次讓她進屋她都不肯。她說,這樣的距離才是看我最佳的距離。這丫頭片子說話不著邊際。
那天,我拉完后,她說:哥,我一聽你拉琴頭就暈。
我笑道:我又不是琵琶精,一拉你就頭暈。是不是想男朋友了?她說,哥,你真壞,人家才十七,就咒人家。我才不找男朋友呢。真頭暈。好多天了。我說:你過來坐吧。我給你倒點水去,是不是低血糖?她說,倒水還需要你啊,還是我來吧。她剛出去,就叫道,哥,快給我找衛(wèi)生紙。
干嗎?
我鼻子出血了。
我連忙去找衛(wèi)生紙,嗔怪道:這么大了還冒冒失失的,礙事不?她委屈地說:我沒咋的,也沒碰著,這一段鼻子老是出血。我看她臉色有些蒼白,就問她,你給趙姨(她媽媽)說了嗎?她說:沒有,這點小病不算啥。我又不是大小姐,沒恁嬌貴。
晚上,我無意中把月兒的情況給我爸說了。我爸說,跟你趙姨說說,給她檢查一下,病的事,不可兒戲。我跟我爸說,我有個同學在省醫(yī)實習呢,可以去找他。我爸說:跟你趙姨說吧,抓緊點,別把病耽誤了。我找到了趙姨,跟她說,反正我也沒多少事,干脆領著月兒去檢查檢查吧。我就領著她來了。她怎么會是這???亙現(xiàn),我跟你可是鐵哥們,你跟我透個實底,有沒有搞錯的可能?
我說:歐陽,不可能。這雖然是個致命的病,卻不是個復雜的病,各項體征檢查非常明顯。跟你說你也不懂,說最簡單的吧,骨髓化驗,異常細胞超過6%有可疑診斷意義,超過30%診斷可以肯定,你知道月兒的是多少嗎?39%,確定無疑,明白了吧。我老師是這科室的主任,全省血液病同行里的權威人物,怎么會搞錯?別說我老師,就是我,一看也知道是這病。你也不要胡思亂想了,這跟你沒關系,趕緊通知她家里人。
怎么沒關系?是我領她來的。
你傻啊,你領她來怎么了?又不是你讓她得的病。幸虧你及早領她來了,不然她很快就完了,他們家得感謝你才對。
正弘說:亙現(xiàn),我心里難受。
我安慰他說:多正常啊,遇上這種事,誰心里也不輕松。這么年輕,太可惜了。
晚上,正弘約我出去坐坐。我倆進了醫(yī)院旁邊的小飯館。他喝了很多酒,也哭了很久,我沒法勸住他。其實,我也想哭,我曾把她當成妹妹,小時候,她長得真像西洋畫里帶翅膀的安琪兒,非??蓯?。當正弘領她來時,她卻變成了高貴而典雅的阿芙蘿黛緹(美神),可是轉(zhuǎn)眼之間,她就要成為塔拉托斯(死神)的人了。這確實是一個讓人難以承受的變故。當我真真切切地面對這個事實時,也覺得非常殘酷,何況正弘呢??墒?,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
突然,正弘抬起頭對我說:難道一點辦法都沒有?不是可以骨髓移植嗎?
我不敢看正弘,低頭盯著手里那只帶豁口的粗糙的高腳酒杯,嘆口氣說:只要有一絲希望,醫(yī)生就不會放棄。月兒的情況非常特殊,骨髓移植對于她來說幾乎沒有可能。且不說經(jīng)濟方面的因素,單單是血型就不好辦。她是RH陰性AB型血,這種血型漢族人當中只有萬分之三,臨床上還未應用過,更甭想找這種人的骨髓了,連輸血都別想,只有化療了。
太殘酷了,我能為她做些什么?
我搖搖頭沒說話,用指甲摳著酒杯豁口處黑色的油污。
他說:她還不到十八!太可怕了,真的就沒有一絲希望了?
我仍舊搖搖頭,面對他一遍遍的追問,我不知道說什么。我把酒杯豁口里的油污摳出來,用指頭彈掉,胃里的食物便翻動起來。我有些頭暈,盡管我們都不能再喝了,我還是喚服務員給我換了一只杯子。
空氣像結了塊一樣,壓迫著我們。過了一會,正弘說:我要給她一個完整的人生。
我接過服務員遞過來的杯子,邊倒酒邊說:你瘋了,你怎么給她一個完整的人生?她還不到十八歲。
我要跟她訂婚,我會守在她身邊,陪她走完最后的路。
你可以守在她身邊,可以陪她,干嗎非得跟她訂婚?你只是鄰居家的大哥,沒有義務和責任。歐陽,這不是見義勇為的事,你不要一時沖動。你可想清楚了,這種事別人躲都來不及,你何必自找麻煩呢?
亙現(xiàn),我想了整整一個下午了。
怎么?愛上她了?
是的,我愛她,打她一出生我就愛上她了。正弘奪過我的酒杯喝干了。
我把酒杯奪過來,又倒了一杯,自己緊緊地攥著。我不得不看著正弘說:正弘,你應該清楚,你一直都把她當成自己的妹妹,你們之間只有親情,沒有責任和義務。這跟愛情不沾邊。你不是唐?吉訶德,你是歐陽正弘。
是愛情,我愛她。從我發(fā)現(xiàn)她長大的時候,我就愛上她了。我說的就是男女之愛,跟親情沒關系。從她被診斷為白血病的那一時刻起我就意識到,她就是我這輩子要愛的人。過去,我的愛只在潛意識里,被親情包裹著,不清楚也不明白。現(xiàn)在,她的病把我的愛激醒了。亙現(xiàn),我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清清楚楚地愛上一個女孩兒。正弘說完,就去奪我手里的杯子,我沒松手,酒灑了許多。
說愛上就愛上了?搞藝術的人就是不可思議。正弘,你最好和你的家人商量一下再作決定。這不是兒戲。我把酒杯放到一邊,不能再讓正弘喝了,我們都不能再喝了。其實,我真想喝醉,不再繼續(xù)那個讓人窒息的話題。那時候,我就明白了人為什么會喝醉。
亙現(xiàn),我不能再等了,她沒有多少時間了。我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完全可以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今天晚上我就告訴她,我愛她。
我勸不住正弘,只好把自己喝醉,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醉酒。晚上,我們分手后,正弘把淚水悄悄地收起。他給月兒買了些水果、瓜籽之類的小食品,還買了一個會唱歌的布娃娃。
第二天,正弘告訴我,他什么都跟月兒說了。他回到病房,屋里的病人都睡了,他俯在月兒的耳邊說:月兒,哥問你一句話,你可照實說了?月兒點點頭。
月兒,你喜歡哥哥嗎?想讓哥哥在這兒照顧你嗎?月兒又點點頭??墒牵绺缯f錯了話你可別生氣,月兒長大了,該有男朋友了。你愿意哥哥做你的男朋友嗎?因為你需要在這兒住上一段時間,我只有做了你的男朋友,才能在這兒堂堂正正地照顧你,不然的話,會很不方便的。哥,你別說了。月兒眼里放出一道水光,她說:你一直都是我心中的偶像。月兒,哥哥正式向你求愛:我愛你,月兒。我會向趙姨、鄭叔叔說的。哥,我知道你愛我,你不愛我難道還會愛別人?你不說我也知道,我也愛你,從小就愛。月兒,你聽哥把話說完,因為你有病了,如果沒病,我會等到你十八歲以后,等到你想讓哥說的時候哥再說?,F(xiàn)在你有病了,為了照顧你,我必須提前說了,你不怪哥哥吧。怎么會怪你呢?我早就想讓你說了。哥,我沒什么大病吧?你怎么搞得跟生死離別似的,咱要在這住好長時間嗎?恐怕要住一段時間,咱得把病因找到,醫(yī)生說得慢慢查。他心如刀絞,覺得眼淚正向眼眶里集聚,就要快溢出時,起身去了洗手間。他用冷水擦擦眼,讓充血的眼球收縮一些,然后把濕漉漉的毛巾敷在臉上,冷靜一下心情。堵住了流向眼眶的眼淚,眼淚就只有流向心里,但他必須把笑容掛在臉上。待笑容自然一些,他才回到月兒的床前。月兒望著他甜甜地說:哥,你明天給我買個戒指吧,我不要真的,假的就行,我知道你現(xiàn)在沒錢,等你掙了錢再給我買真的。
正弘跟我說:亙現(xiàn),我現(xiàn)在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最偉大的事情。我給了一個女孩愛,也贏得了她的愛,我們相愛了一輩子似的。亙現(xiàn),你不知道,夜里,我睡得正香,月兒的笑聲把我驚醒了。我睜眼一看,她睡得正甜,在夢里笑呢。感謝上帝,我嘗到了幸福的滋味。
看到正弘高興的勁,我不忍心掃他的興??墒?,我非常清楚,他的幸福只是曇花一現(xiàn),等待他的將是永遠的傷痛。我問他:月兒知道自己的病嗎?他說,沒告訴她。你家里知道你們的事嗎?他說:還沒有跟他們說。
不出我的意料,他們兩家的父母都竭力反對,如果不是月兒得了不治之癥,他們的家長都會滿意這樁婚事。可是,明明知道,月兒最多還有一年甚至更短的時間,月兒媽媽不想連累正弘。正弘的家人也勸他,說咱們可以給她治病,你也可以陪著她,你為她做什么我們都會支持你??墒?,唯獨這事我們不能同意,這會害你一輩子的。
月兒的媽媽沒辦法勸住正弘,只得把月兒的病情給月兒說了。她必須讓月兒知道自己的情況,解鈴還需系鈴人,只有月兒才能阻止這件事。這似乎很殘酷,可她沒有更好的辦法。她說,月兒,你清楚了自己的情況,咱不能害正弘。孩子啊,媽媽何嘗不想讓你幸福。可是,咱得為正弘的以后著想,為正弘的父母著想。我也是個母親,正弘是你齊阿姨心中的希望和驕傲,她知道正弘這樣決定,心里會是啥滋味?孩子,人活在世上,有些事情是非常無奈、非常殘酷的。但你一定要積極、勇敢地去面對。媽媽會很好地照顧你,會陪你走完你的人生,別連累正弘。孩子……月兒的媽媽泣不成聲。
月兒聽了之后,沒有哭,她臉上掛著一絲慘淡凄迷的苦笑。癡癡地說:呵,我的生命就這樣完了?怎么會這樣?我做錯了什么?我還有幾個月不到成年人啊。媽,我不是在做夢吧?這是真的嗎?
月兒……你要挺住?。?/p>
挺???這么說,是真的了?我說正弘哥咋冷不丁地跟我說這個。
她媽媽說:正弘跟你說過了?
說了。
唉,正弘這孩子!月兒的媽媽長長嘆了口氣說。
月兒的臉上仍舊掛著慘淡凄迷的苦笑。可是,淚水已經(jīng)像泉眼一樣,頃刻蓄滿了她的眼眶,她說:媽,別勸正弘了,我已經(jīng)答應他了。他真心愛我,我也愛他。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我是個女孩,再也沒有機會享受婚姻和家庭了。沒有機會做一個真正的女人了。媽媽,別阻攔我的愛情,我愛正弘,有了正弘,我也不虛此生了。我死后,正弘還可以跟別人談戀愛、結婚、生孩子。可我卻沒有機會了。淚水終于溢出了她的眼眶,急促地滾落下來,無聲地洇在病號服上。
月兒的媽媽哽咽地說:月兒,媽知道你苦,可正弘的路還長著呢,人心都是肉長的,我怎么忍心啊?月兒的媽媽更擔心正弘家人的態(tài)度,他們兩家關系那么好,她怎么面對正弘的父母啊?
正弘的媽媽也勸正弘:弘兒,我知道你是有情有義的孩子??墒牵髅髦涝聝簺]有多長時間了,你又何苦呢?你不是給月兒增加負擔嗎,為什么不讓她無牽無掛地走呢?你跟她確定了關系,她走得能安心嗎?
媽,別勸我了,從小到大我都聽你的話,可這事我必須自己做主。我不想讓你傷心,真的,媽,您別再說了。正弘跪倒在母親面前。這個省級優(yōu)秀班主任,面對自己引以為驕傲的兒子,無言以對。
正弘和月兒確定了戀愛關系。他把所有的人都支走了,自己一個人做月兒的陪護。
二
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電話鈴把我吵醒了,是風影打過來的。她說,吳亙現(xiàn),別睡了,找你兒子去吧,老師說他上午沒上課。
我只好起了床,兒子已經(jīng)上初中了,開始成績還可以,迷上電腦之后就直線下降。我找遍學校附近所有的網(wǎng)吧,沒有找到兒子。我繼續(xù)一個網(wǎng)吧一個網(wǎng)吧的梳理,快到十二時,還沒見到兒子的人影,我已經(jīng)跑得兩腿灌鉛了。這時候,胡麗晶打來電話,她說,吳大夫,十二床的家屬請客呢,你過來吃飯吧,你不來飯局就散了。這個胡麗晶就是風影說的狐貍精,一個離異的護士,有事沒事總愛給我打電話。風影只要看到她的電話就醋意大發(fā),一個巴掌大的縣城,風影對她的情況非常清楚,有些比我掌握的還多。其實,我跟她真沒什么,經(jīng)風影這么一攪和,好像真有些曖昧了。她是個很自我的女人,從來不在乎別人說什么,依然我行我素,無所顧忌。她說的十二床,是個十歲的小女孩,再生障礙性貧血,痊愈出院了。她家長感謝醫(yī)院治好了女兒的病,早就說要請客,被我攔下了。醫(yī)生的職責就是看病,看不好病就不叫醫(yī)生了,有什么好謝的?這胡麗晶明明知道我今天下夜班吃不上,還給我打電話,真是的。有時候女人就是琢磨不透。不過,這會兒,我還真沒工夫琢磨她。
我說,就是吃滿漢全席我也不能去。我得找兒子。你們吃好、喝好、玩好。別辜負了大好時光。
是不是你家一把手不讓你來?看來“怕老婆有酒喝”早就過時了。她知道風影愛吃醋,故意激我。
是啊,官差不自由,哪天我跟你一樣自由了就好了。說完我就關了電話,我沒心情跟她閑扯。
我跑得口干舌燥,饑寒交迫。下午兩點了,我還在由近及遠地、地毯似地疏理著所有的網(wǎng)吧,尋找兒子蹤跡。我們天翻地覆地找了兩天,終于在一家家庭網(wǎng)吧里找到了兒子。我真想上前狠狠地揍他一頓,風影拽住了我。我看到兒子滿臉憔悴、蓬頭垢面、惶惶不安的樣子,心便軟了,兩天的焦慮、兩天的怒氣、兩天的提心吊膽便全沒了。我們把兒子領回了家。讓他洗洗澡睡了。
把孩子安頓住,風影說,這孩子廢了。咋辦呢?愁死人了。
兒孫自有兒孫福,咱奮斗了半輩子了,還不是一個普通的人,老想讓孩子成大器,又有多少成大器的人?走一步講一步吧。我勸風影。
你根本就是不負責任。子不教父之過!風影氣惱地說。
負責任又怎么樣?別埋怨了,孩子已經(jīng)這樣子,急也不成,慢慢來,睡吧。我懶懶地說。折騰了兩天,我覺得骨頭架子都散了,頭昏腦漲,眼澀口臭,一句話也不想說,就想睡覺。
明天歐陽回來還住咱家?躺下之后,風影問我。因為每次正弘回來,都會和我擠在一起睡,風影都得讓床。
不住咱家住哪?總不能讓他住賓館吧。
你好好勸勸他,結過婚了,也有孩子了,別折騰了,還看月兒干啥?雖說鄭凡凡是他小姨子,女人究竟是女人,她能沒意見?
咳,勸他?我嘆口氣說:談何容易,我聽說他們過得并不好。我現(xiàn)在才明白漢武帝寵愛的那個李夫人為什么臨死前不讓漢武帝看她的臉,她就是為了讓漢武帝記住永遠漂亮的她,她留給漢武帝的是永遠的美麗和懷念。這可是一個有心計的女人啊。可是,月兒不是李夫人,歐陽正弘也不是漢武帝啊。帝王的愛情和老百姓的愛情能一樣嗎。說起正弘,我的睡意像退潮一樣,一下子散去了。
月兒再好不是也死了嗎?人死不能復生,月兒也死了那么多年了,歐陽不能只為月兒活著,對妻子、孩子都有義務和責任。不知道風影這話是不是有意敲打我。
我只好裝糊涂順著她的話說:你不知道他對月兒的感情。我當時正在那個科室實習,月兒住院后,我每天去病房看她,和正弘天天見面。每天早上,正弘就早早地起床,幫月兒洗漱。然后,他扶著月兒看日出,告訴月兒,太陽出來是多么鮮活,多么具有生命力??墒?,它也只是在天上轉(zhuǎn)了一圈,就落下了。太陽落下時,他也會扶著月兒看落日,他說,你看太陽知道它就要落下去了,可是它依然那么從容,那么輝煌,那么美麗動人,它沒有一絲的沮喪。他要月兒像太陽一樣,從容地面對一切。
他給月兒買了各種各樣的化妝品,各式各樣的頭飾。他還給她買了很多漂亮的內(nèi)衣和襪子。他每天都變著法子給月兒弄好吃的,增加營養(yǎng)。月兒愛吃瓜籽,他就趁月兒睡著的時候,用指甲給月兒剝瓜籽,指甲都剝離指了。他從不用牙嗑,他怕嘴里有細菌,因為月兒抵抗力太差。月兒睜開眼,就會看到一小堆剝好的白白胖胖的瓜籽仁,像睡著了的娃娃一樣,乖乖躺在床頭柜上。她把瓜籽捧在手里,舍不得吃,一遍又一遍地數(shù)著。正弘催她吃時,她便一粒一粒地放在嘴里細細地嚼著,陶醉地說:太香了,哥哥,是天使送來的吧。正弘笑著說:是啊,帶翅膀的安琪兒知道阿芙蘿黛緹愛吃瓜籽,她就送來了。
因為化療,月兒的頭發(fā)都掉了,正弘就按照她原來的發(fā)型給她買了漂亮的假發(fā),把頭飾戴在假發(fā)上,根本看不出頭發(fā)是假的。他從不讓別人看到月兒的光頭。因此,他總是在同房的病人入睡后,才去掉她的假發(fā),在人家未醒之前已經(jīng)替她戴上了,夜里睡覺他會給她戴上醫(yī)院里的那種工作帽。他早上給月兒倒刷牙水時,總是把水滴到手背上,試水的溫度。晚上,他會用稍微熱一點的水給月兒燙腳。他會替月兒按摩一會兒腿腳,然后再涂上一些護膚霜。
正弘真是個情種。風影幽幽地說。
是啊,正弘跟我說,哪怕是讓月兒多活一秒鐘,減他十年他也愿意。月兒化療需要很多的錢,漸漸的兩家的錢都花差不多了。正弘也不好意思跟他家里人要錢。他知道家里并不寬裕,弟弟們上大學的上大學,上中學的上中學。他母親是個小學教師,工資低得可憐,她的驕傲就是三個兒子??墒牵呀?jīng)讓她很失望了。他不能再給她老人家增加負擔了。
那天,正弘找到我,讓我給他找個活干,好掙點錢給月兒增加些營養(yǎng)。他說,什么活都可以,只要能掙錢。我說,我試試吧,我只是個實習生。后來,我把正弘的事情跟我老師說了。老師也很感動,他說,醫(yī)院里現(xiàn)在有兩種活,可以掙點錢。一種是去太平間搬尸體。另一種是特殊護工。他說,護工肯定不行,時間占得太死,他還要照顧月兒。只有搬尸體了。只是一個學藝術的大學生干這個也太委屈他了。
正弘很高興的接受了。其實,我知道,正弘雖然是在醫(yī)院里長大的,但他最怕死人,甚至看見死人就會暈倒。不知道搬死尸時他是怎么挺得住的??墒撬麙甑倪@點錢,根本不夠月兒吃飯和醫(yī)療費,只好又在醫(yī)院附近找到了一份清潔工的工作。每天,他三點起床,六點之前就得必須干完,他不能讓月兒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打掃衛(wèi)生時,他會把地上能換錢的垃圾,順手撿起來賣了。
那能有多少錢?夠用的嗎?
當然不夠。那天,醫(yī)院又催交費的時候,正弘雙手捧著頭,蹲在了地上。他實在沒有什么辦法了。他說:我真想把自己賣了,我要是個女人就好了。那一刻,我心里酸得要命。我知道,如果正弘是個女人,他真會把自己賣了,替月兒看病。說真的,我要是個女人我是做不到的。你別生氣,我說的是心里話。我要是生了這種病,我也不希望你這樣做。
凈說些沒出息的瘋話。風影嗔道。
一絲溫情纏繞著我,我把風影攬過來。多少年了,我們都不曾這樣溫存過,夫妻生活也是例行公事。我長長嘆口氣,不知是嘆自己還是嘆正弘。風影也變得格外地溫柔,她依偎著我說:真不能想象他們那時候是怎么挺過來的。
是啊,真不容易。正弘蹲了半天,站起來說:亙現(xiàn),麻煩你看著月兒,我去想想辦法。
我擔心他去搶劫,跟他說:你不要太著急了,實在不行,我就跟再老師說說,看能不能緩一緩。記住,千萬別沖動。
晚上,正弘回來見我。他說,他把錢交上了,他又找了一份工作。我擔心錢來路不明,要知道,一個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什么事情都會做出來的。我盯著他說:告訴我,正弘,哪來的錢?怎么那么快就把錢交上了?你沒干傻事吧?他說:亙現(xiàn),別再問了,這錢干凈。
不,你一定要回答。猶豫了片刻,他才慢慢地捋起了上衣袖子,我看到一個針眼和一塊淤血。我的眼淚就流了出來了。我說,正弘,你不能這樣,還有幾個月的時間,靠你身上的那點血救不了月兒。你不能垮了,你垮了月兒怎么辦?你現(xiàn)在不是你一個人,還有月兒。
我們倆抱頭痛哭。正弘跟我說,他不但交了住院費,還找到了一份工作。晚上到夜總會去拉琴,他讓我晚上替他照看月兒,千萬不能讓月兒知道。
我真擔心他會累垮了,想勸住他,可又不知道說什么好。憋了半天才說了一句:好吧,你自己當心點。
那一天晚上,正弘鼻青臉腫地回來,我問他怎么了?他說,自己不小心摔的。我說,不可能,你說實話。真的,我暈倒了。正弘,究竟怎么回事?你不是明擺著撒謊嗎?暈倒能摔著眼睛嗎?你還有什么事情需要瞞著我嗎?摔也是實情,我拉完琴站起來的時候,暈倒了。也有別人打的。誰?估計是一個樂隊小提琴手,我頂了他的活。說完,正弘抱著頭蹲在地上,我知道他哭了。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說:亙現(xiàn),我今天不能見月兒了,三點鐘我得去掃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點多了,月兒已經(jīng)睡了,我跟你一塊擠擠吧。
正弘脫掉外衣,剛來時的膘油和滋潤已經(jīng)沒有了。不過短短的幾個月,過度的體力勞動加上嚴重的睡眠不足和營養(yǎng)不良,他已經(jīng)瘦得只剩下骨頭架子了。我想勸勸他,可是他一挨床就睡著了。早上,我起床時,正弘早已經(jīng)走了。我便到月兒的病房里看看,我看到正弘像一個真正的陽光戀人,正精神抖擻地給月兒梳頭。然后,給月兒化妝。月兒真像個幸福的小夫人,由正弘擺弄著。我真不敢想像,生命會如此地張弛。這時候,月兒的病已經(jīng)到了晚期了??谇火つら_始潰爛,關節(jié)骨骼都開始疼痛,視力也開始減退??墒?,她始終不曾流露出一絲的痛苦,只要正弘在,她臉上始終都掛著春陽般燦爛的笑容。誰看到他們都會說,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戀人??墒?,誰都無法想象他們各自的痛苦。
疼得厲害時,月兒會緊緊地攥住正弘的手,輕輕地跟他說:哥哥,抱住我吧,抱緊一點。正弘便抱住她,她閉上眼睛,陶醉般喃喃地說,好,太好了,哥哥,有你太好了。這時候,正弘知道月兒疼了,他看過我的教材,知道了月兒的病情到了什么地步。他會說,月兒,我跟醫(yī)生說說,給你打一針吧。不,哥,別離開,你抱著我就不疼了。你就是我的杜冷丁。只要有你,多疼我都能挺住。
那天的晚上,月兒開始了第一次昏迷。之后,正弘跟我說,亙現(xiàn),我有個想法,想跟你說說。
說吧。我真怕他說錢的事情,我已經(jīng)多少次跟老師說錢的事了,讓他跟住院部打個招呼,不至于中斷月兒的治療。我每次求他,老師總說最后一次了。這位醫(yī)德雙馨的老教授,從不輕易求人,為了月兒,他已經(jīng)幾次向住院部說情了。雖然他總是跟我說最后一次了,實在沒辦法時,我還會厚著臉皮去求他,他還會去辦,還會說最后一次。我實在不能再求他了,要知道我只是個實習生啊。好在正弘這次沒說錢的事,可他說出了讓我更吃驚的話。他說:我想跟月兒結婚。
我以為我聽錯了,我說:你說什么?
我要跟月兒結婚。
你有沒有搞錯???不說月兒現(xiàn)在的情況不允許,你知道她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昏迷,她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退一步說,就是病情允許也不行啊,她還不到法定年齡。你弄不到結婚證,你可想清楚了。
正因為這樣,我才做出這樣的決定。不然,就來不及了。她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至于法定年齡,我會想辦法的。我一個老表在鎮(zhèn)民政所里,就是管這個的,他可以想辦法弄到。
我知道月兒已經(jīng)滿十八歲了,可她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月兒十八歲的生日是在醫(yī)院里過的。那天,正弘為了給她買一束紅玫瑰,又去賣血了。我知道后罵他:你不要命了?你就剩下這一點生命的本錢了。正弘,你不能再賣了,月兒知道了會心疼死的。再說了,不就是買一束花嗎?我省頓飯錢就可以,一頓飯不吃餓不死我。那時候,我除了父母給我一點生活費之外,根本沒有多余的錢。就這一點可憐的生活費,有時候我還得跟正弘兩個人吃。我想花錢,只有靠餓肚子。說真的,我寧愿餓一天肚子,也不愿正弘去賣血。
不,亙現(xiàn),我不能用你的錢,平時夠麻煩你的了。要是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她已經(jīng)沒多少時間了,我想讓她高興。亙現(xiàn),你是醫(yī)生,醫(yī)生可能會更冷靜地看待生死??晌也灰粯?,我看著月兒一天天地走向死亡,我?guī)缀醣罎⒘?。我得給月兒買一束鮮花,我想讓她有限的生命多一些顏色。我不能把自己的血輸給她,不能挽救她的生命,不能減輕她的痛苦,就用血給她換束花吧。你千萬不能讓月兒知道。正弘平靜地說。
你可真夠浪漫的,你連吃的都沒有,還去買什么玫瑰花?月兒在乎這個嗎?
在乎,你看她接到鮮花時那高興的勁兒,就知道我賣點血不算啥了。這個是她最后一個生日了。我賣掉的血還會再生出來,可她再不會看到有人給她送花了———生日禮物的鮮花,不會有了。一個臨終的生命,一個女孩的愛情,怎么能沒有鮮花。正弘淚水漣漣地說。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停了一下說:正弘,我不贊成你這樣做。你對月兒已經(jīng)做到最好了,我相信沒有誰會比你做得更好。你干嗎非得跟她結婚呢?她已經(jīng)不行了,有什么意義呢?不過是個形式而已,你還是實際點吧。正弘,聽我一句勸,別去作假弄結婚證。你不是討厭作假嗎?為了這個沒有意義的婚姻而違背你做人的原則,你覺得值得嗎?
別勸我了,亙現(xiàn),我跟你說這事,是想讓你做做我父母的工作。他們肯定會不同意。幫我勸勸他們吧,他們會很傷心的。
知道他們傷心你還這樣做?正弘,別太天真了,跟一個快要死的人結婚,你父母決不會同意的。要我做他們的工作?算了吧,我找挨罵???放棄你的異想天開吧。
不,他們很看重你的,只有你可以幫我。亙現(xiàn),為了我,挨罵就挨罵吧。
我還能說什么。
正弘果然拿到了結婚證書。月兒已經(jīng)非常虛弱了,她死活不同意。她把頭靠在正弘的胸前,氣喘吁吁地說:哥哥,現(xiàn)在這樣,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我不在乎那個儀式,不在乎那個證。我其實就是你的妻子了,我已經(jīng)不行了,結婚是不可能的。
不,我要你做我的合法妻子,這樣,你就永遠是我的人了。
哥哥,聽月兒一句話吧,月兒求你了。我不能和你結婚,不能。只要能死在你懷里我就滿足了。你明白嗎,死到你懷里,是我最后的心愿。有了你,我也不枉來人世走一遭了,我不奢望別的。你的心就是我的家,你的懷抱就是我的天堂,我們的靈魂已經(jīng)融為一體了。哥哥,我們不能結婚,真的不能。我不行了,等不到婚禮那一天了。哥哥,你的心意我領了,來世吧,來世我一定做你的新娘……月兒淚流滿面地說。
月兒,我會抱著你??墒?,你必須做我的妻子,這也是哥哥的心愿。我們不能等到來世,來世太遙遠了,就今生今世,做我的妻子吧。
正弘輕輕地扶起月兒,讓她靠在床頭上,他像一個真正的紳士,一只腿跪在地上,向月兒求婚,病房里所有的人都哭了。月兒也流下了幸福的眼淚。她說,哥哥,起來吧,我答應你,你把我的心都跪碎了。我真的不在乎結不結婚,你又何必呢。有你足夠了,有了你,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正弘來了個先斬后奏,他把一切手續(xù)都辦完了,才告訴雙方家長。可想而知,兩家的態(tài)度。訂婚就訂婚吧,現(xiàn)在又來個結婚,這不是胡鬧嗎?正弘的父母讓我勸正弘。月兒的父母做月兒的工作。
沒有誰能阻擋著正弘??雌饋頊睾?、儒雅的正弘,骨子里竟然那么堅硬、執(zhí)著。
婚禮那天,正弘早早地起了床,給月兒梳頭化妝,化妝后的月兒幾乎看不出病容。正弘還給月兒定了一套雪白的婚紗,讓月兒穿上。他把兩朵帶著新郎新娘的絨花,別在他和月兒的胸前。一切準備好之后,就拿了一包糖果去了醫(yī)、護辦,邀請科室的人參加他們的婚禮。然后,他敲開了我老師辦公室的門,向他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請他主持他們的婚禮。我的老師,那位滿頭白發(fā)、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滿含熱淚地說:孩子,甭鞠躬了,我答應你。我很高興主持這場特殊的婚禮,你讓我知道了什么是人間大愛、真情。這是我一生主持的唯一的婚禮啊!榮幸之至!榮幸之至!
月兒和正弘的婚禮在病房里舉行的,他們也只是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儀式,雙方的家長都沒有參加。醫(yī)生、護士以及實習的學生和病房的病人、陪護都被正弘感動了,給他們送去了花籃。同時,也準備了急救的藥品?;槎Y凄美而悲愴。這是不能說一句祝福話的婚禮,熱烈而神圣。所有的人都流下了眼淚。
正弘讓我找個照相機,給他們拍照。當正弘輕輕地抱起月兒,照相機鎂燈一閃時,病房里掌聲就響起來了。所有的人都滿含熱淚,沒有說一句話。只有持續(xù)不斷的熱烈的掌聲,誰能對著一個即將歸天的生命說“白頭偕老、花好月圓”呢?然而,婚禮上除了說這些還能說些什么呢?掌聲———一直在響。掌聲———這場婚禮上唯一跳動的音符,它詮釋著最真誠的祝福,最美好的愛情。
婚禮結束后,正弘一直抱著月兒。這時候,月兒所有的器官都已經(jīng)衰竭了,正弘拒絕了一切搶救。他不想讓別人打擾她,就這樣讓她在他懷里安安靜靜地走。他不想讓她身上、嘴里、鼻子里插滿管子,就這樣讓她干干凈凈地走。他不想讓人弄亂她的婚紗和妝容,就這樣讓她漂漂亮亮地走。他把她定格在永恒的美麗、永恒的幸福之中。死神塔拉托斯在這大愛之下也黯然無奈,他只是停止了月兒的呼吸,卻無法帶走她的美麗和幸福。
月兒在正弘懷里走了,她走得很美麗、很安詳、很幸福。
直到月兒的父母趕到,正弘還未放手。見到月兒的父母,正弘把月兒輕輕地放下,跪在了他們面前,叫了爸、媽。月兒的母親叫了一聲,弘兒……便昏了過去。
月兒的父母跟正弘商量怎么把月兒運回家。正弘說:爸、媽,月兒已經(jīng)是我的人了,讓我來處理吧,我想把她火葬,這樣,我走到哪里就可以把她帶到哪里,她就可以永遠和我在一起了。
月兒的父母很犯難,他們不想把月兒燒掉。月兒的媽媽說,弘兒,好孩子,你對月兒的一片癡情,我們?nèi)叶疾粫?。我們會永遠感謝你。月兒活著時候連累你,她死了,你也該解脫了,就把月兒交給我們吧,讓我們做父母的盡點心吧。
正弘跪下說:媽,成全我吧,月兒是我的妻子,就把她交給我吧。這是我對月兒的承諾,我對她說過,我會永遠和她在一起的。
月兒的父母把正弘攙起來。月兒的媽媽悲泣地說:弘兒,起來吧,就按你的意思辦吧。
從醫(yī)院到火葬場,正弘一直抱著月兒。從火葬場出來,他便抱著月兒的骨灰盒。直到回到他們醫(yī)院的家屬院,月兒的父母堅決不讓正弘抱著月兒的骨灰盒進他家。月兒的媽媽說,正弘,讓月兒回我們家吧,別再給你爸媽添堵了。你可以隨時來看她。
三
我剛到辦公室,胡麗晶就過來了。她在我對面坐下,一雙深棕色的眸子滿含風情地望著我。她說:吳大夫,托你辦個事,你的同學不是在育才中學當校長嗎?你給他說說,讓我兒子轉(zhuǎn)他們學校去,聽說他們學校的教學質(zhì)量好。
你以為我是誰?有那么大的面子?
不想幫忙就明說,別假斯文,酸白菜,人家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的能力。
這女人真不簡單,不管多尖刻的話,只要從她那生動的小嘴里迸出,就像不斷跳動的音符,讓人聽著不覺刺耳反覺熨帖。她的話越是尖刻,她的笑容就越是燦爛,聲調(diào)也越是柔和。常常讓人不知真假、琢磨不透。她那一雙棕色的大眼睛只要盯著我看,我就無法拒絕她。風情和溫柔都是殺人的軟刀子,常常是你被宰了,還自以為占了便宜。
我的心被她的聲波一陣一陣地撞擊,一種曖昧油然而生。我還是故作冷漠地說:你這不是找人幫忙,而是興師問罪?;仡^我問問吧。我翻眼看她,她似笑非笑地盯著我。溫情已經(jīng)撕破我臉上的冷漠,把我出賣了。
其實,我真想幫幫她,一個女人帶個孩子挺不容易的。她丈夫是個做生意的,有了幾個破錢,領一個姑娘跑了,聽說連孩子都生下了??墒?,我真怕風影又生事端。女人啊!天生的吃醋。
吳大夫,你什么意思?又搖頭又苦笑的,深沉得像個哲學家。
沒什么意思,我不是正幫你想門子的嗎?
哦,你想門子的時候是這樣???那我先謝謝你了,哪天請你跟你夫人吃飯。走時她又笑意盈盈地剜我一眼。她的眼神,總讓男人想入非非。我一看到這眼神,心里就一陣酥麻。我對著她的背影說:饒了我吧。
胡麗晶剛走,我二弟就打來了電話,說我母親又犯病了。讓我回去看看。我說:你把她送來吧。
我找個病房,把母親安頓好,便打電話給正弘,問他什么時候到。他說,可能晚一會。我問要不要接他?他說:不用,我直接去你家。好吧,風影在家里,你到家后給我打電話,我值夜班。掛了電話,我有點發(fā)呆,又是月兒的忌日?月兒什么時候死的?好像天已經(jīng)很冷了。她大概死了十幾年了。正弘竟然還能在她的忌日回來,可能這就是傳說中的情圣。
正弘的第二妻子叫韓嫣,他們結婚之前回來一次。那次,我倆整整聊了一宿,他給我講了月兒死后的情況。他跟我說:月兒死后,我陷入了無限的傷痛之中,幾乎不知道該怎么生活,每天把自己關在屋里拉琴。還是那曲《梁祝?化蝶》,凄迷的琴聲像是從千古的墓穴中飄出,好似那對蝴蝶低旋私語。我反復地拉著,我的靈魂、我的愛情、我的傷痛,我的一切意識都與這支古曲融為一體了,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直到泣血、弦斷,只有余音裊裊,就像月兒慘淡凄苦的笑容。拉累了,我就閉上眼睛,一閉上眼睛,我就能看到穿著白色婚紗的月兒??墒牵槐犻_眼,她就不見了。我母親看到我青紫的眼圈,她嚇壞了,她哭著把我推出了家門。她說:下雪了,出去走走吧。我母親知道我喜歡雪。她擔心我這樣下去會出事,又不知道該這么辦。我父母一籌莫展,短短的幾個月,憂慮像苦霜一樣染白了他們的頭發(fā)。
我木然地出了門。雪下的真大啊,雪粒細小緊致,視野之內(nèi)混沌如盤古之初。我漫無目的地走在我們曾經(jīng)上學的路上,回憶像車窗外的景物,一幕幕地閃過。
那年放寒假,正值下大雪,車走得很慢,天快黑了才到鎮(zhèn)上。我下車后,看著紛紛揚揚的雪花,正發(fā)愁那段路怎么走。突然飄過一個熟悉的聲音:哥,車怎么才到啊。我四下望去,一個雪人從不遠處朝我奔來。我原以為那是一截斷了的樹干,因為她完全裹在白雪之中了。我心里猛然一熱,嗔怪道:這么冷的天,你怎么在這里?我來接你的,你的車晚點了,我都等兩個多小時了。我眼里有股熱辣辣的東西流出來,我裝著撫雪,把它擦掉。我彈掉她身上的雪,讓她的手插進了我的口袋里暖著。你真是個傻丫頭,知道車晚點還等。她說,我不敢走,怕錯過了時間。我解下圍巾給她圍上。她接過我的一個包,背在肩上。
剛走兩步她就停下來,從兜里掏出一雙毛線織的手套,遞給我說:哥,你戴上試試。她拿出手套時,我看到她的手上生了很多凍瘡。我問她,你的手怎么凍成這樣?她說,我剛學會織手套,不會戴著手套拿毛線針,這幾天一直下雪,我急著在你回來之前織好,手就凍了。沒事的,來,試試,我只會織這種聯(lián)指的。明年我學會織分指的了。
我戴上手套說:剛剛好。怪不得人家說,“有個妹子,好一輩子”。那當然。月兒,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妹妹了。那當然。月兒,你不是討厭做女紅嗎?我不是有個哥哥嗎?有哥哥就得會女紅。
我們一人戴一只手套,沒有戴手套的手握在一起,插進了我的口袋里取暖。到了我們家屬院門口時,她便抽出了手。我心里笑道:小丫頭片子,知道害羞了。那雙手套溫暖了我一生,只可惜被鄭凡凡給扔了。
下雪天,是我們最快樂的日子。寒假里,總有那么幾天下雪的日子。只要一下雪,月兒便和鄭凡凡一起去敲我的門。那時候,鄭秋陽愛一個人在屋里看書,鄭圓滿還小。只有鄭凡凡緊跟著月兒。那次,雪下的特別大,整個田野像蓋了一張厚厚的被子,連一點點溝溝壑壑都看不見了。我拉著月兒,月兒拉著鄭凡凡,我們在雪地里轉(zhuǎn)悠著,滾打著,一點磕絆我們就倒在一起,笑疼了肚子。我們對著空曠的雪野嘶聲大喊,那聲音伴著雪花在空中飄蕩,特別好玩。我們喊著、笑著,我突然覺得身子一沉,就掉進了一個土井里。井雖然不深,里面有水,四壁都是雪,我怎么都上不去,又不敢讓她們拉我,怕把她們墜進井里。
我跟她們說,你們回去喊大人過來,不然,我是上不去的。去吧,快點。鄭凡凡嚇得哇哇直哭。我安慰她說:凡凡,別哭,哥哥沒事,井里沒水,哥呆在里面挺暖和的。你跟姐姐趕緊去叫人吧。鄭凡凡拔腿就跑。月兒在后面喊:快點。自己卻沒動。她蹲在井邊對我說:哥哥,你把手給我,我替你暖著。我說:月兒,我沒事,你先回去吧。我們一直活動不覺得冷,停下來肯定會冷,你先回去吧。哥哥,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呆在這里。說著,她竟然跳了下來。待我明白過來,她已經(jīng)在井里了。我又氣又急,不知道說什么好。她卻說:哥哥,要受罪咱們在一起。我只好用自己的身子暖著她。井水太涼了,她凍得瑟瑟發(fā)抖。我跟她說:月兒,別傻了,何苦咱們都挨凍呢。你上去吧,我馱著你可以上去的。聽話啊。不然哥哥就要生氣了。月兒卻說:哥哥,別生氣,我不冷,我就想跟你在一起。跟你一起我就不冷了。
當鄭凡凡帶著人來時,月兒已經(jīng)凍得不會說話了。我們回到家里,月兒整整病了一周。
我沉浸在溫暖的回憶里,癡迷在寒冷的雪野里。直到弟弟找到我,我已經(jīng)凍僵了,回到家就病倒了。
我昏迷了一天一夜。當我睜開眼,看到母親焦急的臉上掛著淚珠,心里一陣愧疚,便輕輕地抓住了母親的手,哽咽地叫了一聲媽,閉上了眼睛,我不想讓母親看到我流淚。
后來,我去了洛陽。在那里居無定所地晃蕩了兩年,終于在一個藝術學校里找到了一份固定的工作,教聲樂。工作之余我就把自己關在屋里拉琴。有一天晚上,一個女學生敲開了我的門說:歐陽老師,你怎么老是拉這個曲子?是不是不會別的?你別再拉了,你一拉,我們就覺得壓抑,這不像音符,而像幽靈在飄蕩,好嚇人。我們一聽到你的琴聲就想哭。我們女生選我當代表跟你說說,建議你拉別的曲子。
我十分驚愕,我從來沒想到會打擾別人,于是就歉意地說:是嗎?對不起,打擾你們了。我接受你們的建議??墒敲慨斣聢A之夜,我還是拉,還是那支曲子,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
咱們同學都已經(jīng)結婚生子了,我還單身一人。我無法走出對月兒的思念。那天,我剛下課,我一個同事的老婆打電話給我,說有個事情要我去他們單位一趟,我問她什么事?她說,來了就知道了,現(xiàn)在就過來。我急急忙忙地趕過去,她讓我坐下歇一會兒,說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馬上人就到了。我覺得很唐突,說還要上課,起身要走。同事的老婆非常著急地說:稍等一會兒,說好十點整,還有兩分鐘,十點不來你就走人。我也好跟人家交代。
我剛走到門口,就聽到了敲門聲,順勢把門打開。
進來的女孩子見開門的是個男人,似乎有些慌張,紅著臉對著我說:你好。
我同事的老婆急忙介紹:小韓,來,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跟你說的歐陽老師。歐陽,這位是韓嫣。
我覺得那女孩很面熟,哪知那女孩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驚訝地說:哎呀,世界真小,歐陽老師,是你啊。
我突然想起來了,她就是那個跟我提建議的女孩子,跟我同事的老婆是同事。她畢業(yè)之后我們再沒見過面,在這種場合相見,我們兩人都非常意外,可能真是緣分吧。
正弘說,他回來就是跟家里商量結婚的事兒。反正是過日子,韓嫣也是個本分的女孩子,沒什么可挑剔的,就湊合著過吧。
正弘終于從月兒的陰影中走出來,過上了正常的生活。他有了歸宿,我們也為他松了一口氣。
不知道后來他為什么又離了婚。
四
母親的病情穩(wěn)定了,她不想去我家,我得把她送回老家。風影買了一些營養(yǎng)品來看母親了,見胡麗晶圍著母親端茶遞水,吁長問短,親熱得像自家人。于是,心里便不悅,臉上就掛了霜,酸溜溜地說:胡護士,辛苦了,謝謝啊。別在這忙活了,該干啥干啥去吧,你這一忙活我們倒像外人了。待胡麗晶出去,風影轉(zhuǎn)臉對我說:吳亙現(xiàn),是不是準備競爭上崗?
胡扯啥,小聲點,別讓人家聽見。娘沒事,這有我呢。你回去吧,正弘可能晚一會兒就到了。
你都不怕人家看見,我還怕人家聽見?我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怕啥?
好啦,好啦,走吧,真是的,有話回家再說。我真怕她不管不顧的再留下談資,就催她回去。
吳亙現(xiàn),嫌我礙眼是吧?想支走我?好!我走,我可給你敲響警鐘,別鬧出什么緋聞來。風影瞪我一眼,拎起包來走了,身后留下一串高跟鞋敲打地板的聲音,響亮而兇猛。
風影走后,胡麗晶過來,笑嘻嘻地說:吳大夫,你夫人果真厲害,傳說你懼內(nèi),看來是真的了。
老土了吧,你不知道國際流行色???現(xiàn)在流行怕老婆的男人。我自嘲道。
嗨,你還真是個時髦男人。榮幸啊,我竟然成了你夫人吃醋的對象,千萬可別弄假成真了。
拿我開涮是吧?我無心跟她打哈哈,開了方子給母親拿藥去了。
下午快下班時,風影打來電話說,正弘已經(jīng)到家了。我跟她說,你讓他到醫(yī)院來吧,我晚上值班,回不去。
晚上,我在值班室等正弘。我想著正弘的經(jīng)歷,怎么也弄不明白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和韓嫣離婚后,回來過一次,跟我講了他跟韓嫣的情況。
他跟我說:我跟韓嫣確定關系前,就把我和月兒的事情都告訴了韓嫣,韓嫣非常感動。韓嫣說,其實,那天提建議是我自報奮勇的,同學們都說你有些怪異,不敢去找你。我被你的琴聲迷住了,只是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傷感?我猜想你一定有一段傷情的故事。沒想到,這么凄美動人。
結婚時,我不讓韓嫣穿白色的婚紗,我害怕婚禮上我會把她當成月兒。其實,韓嫣非常喜歡那件白色的婚紗。盡管非常委屈,她還是順了我的意思,挑了一套淡紫色的禮服。我們的婚禮是農(nóng)歷八月十六,韓嫣的父母定的,他們想讓女兒的一生圓圓滿滿。結婚的頭一天,正是八月十五。神差鬼使,我買了很多的紅玫瑰,韓嫣非常高興。可是,當韓嫣給花兒灑水時,發(fā)現(xiàn)花的中間放了一張我和月兒的婚紗照,就是你給我們照的那張。我放上照片是想告訴月兒,我開始了新的生活,我想韓嫣看到會高興的??墒?,韓嫣倒掉水壺里的水,沒給花兒噴水,她說這花兒不屬于她。盛開的玫瑰不久全蔫了。
洞房之夜,也是個月圓之夜。當我拉滅了燈,一抹月光從窗簾的縫隙中射進來,照在韓嫣的臉上。我正在解韓嫣的衣服,韓嫣緊緊地抱著我的脖子,喃喃地說:弘,今天可是花好月圓之時啊,你看月光都偷偷地跑進來祝福我們了。我聽完,便停了下來。一個穿著白婚紗的人影,陡然地走進了我的腦子里。我閉上眼睛,那是月兒,她來了,就在我要進入韓嫣的時候,她來了。我無論如何也做不下去了,只好丟下了韓嫣,走出了臥室。
閉上眼睛的韓嫣,等待著我更進一步的溫存。她以為我去了洗手間,便靜靜地等著,她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中。好久聽不到動靜,她便輕輕地下了床,走出臥室。她看到我呆呆地站在客廳的窗前,窗簾已經(jīng)完全拉開了。她悄悄地站在我的身后,看到一輪明月掛在窗外,而我像站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她斜跨了一步,站到了我的側(cè)面,看到我淚流滿面。我的思緒已經(jīng)飄向了遙遠的皓月,竟然沒有感覺到韓嫣的存在。韓嫣什么都明白了,她無聲地回到了床上,淚水隨著她閉眼的動作,急速泄下。她等了我一夜。我把新婚之夜給了月兒,為自己的婚姻埋下了裂痕。
第二天,我悄悄地準備了早飯,叫韓嫣起床。韓嫣沒動,她自言自語地說,新婚就是這樣嗎?我知道她很傷心,向她道歉。我說:以后,我會試著忘記月兒,會跟你踏踏實實地過日子。
韓嫣凄然說道:歐陽,一個人想忘記過去并不容易。其實,我也不想擁有你的全部,我不要求你徹底地忘記月兒??墒?,月兒已經(jīng)在另一個世界里了。你跟我結婚了,這是實實在在的婚姻?;橐鍪裁炊伎梢詻]有,就是不能沒有愛。歐陽,你已經(jīng)是我的丈夫了,我只求你把我放在心里,給我留點空間,這要求不過分吧。
我和韓嫣相擁而泣。我說,嫣兒,對不起,你是個好女孩,我會愛你的。請相信我。
為了忘記月兒,我把臥室挪到了看不到月光的房間。一年后,我們有了孩子。我和韓嫣真正的矛盾導火索是月兒弟弟的出現(xiàn)。
那年春節(jié),我回老家探望父母。剛下車,就看到幾個年輕人正在打架。被打的人跪在地上求饒,那幾個人仍舊繼續(xù)拳打腳踢。我怕打出人命,走上前去說:小伙子們,有什么事非得靠拳頭解決,得饒人處且饒人嘛。求饒的人,看到有人解圍,便抬起頭。突然,他抱住了我的腿說:弘哥,我是滿兒。
我愣住了。那男孩急切地說,弘哥,我是月兒的弟弟鄭圓滿,你不認識我了?
月兒家的兩個妹妹,一個叫鄭秋陽,一個叫鄭凡凡,最小的弟弟叫鄭圓滿。月兒的媽媽生月兒時還很高興,生第二個女孩時就嫌女孩多了,沒想到第三個還是女孩,就叫凡凡,就是厭煩的意思。最后有個男孩才覺得圓滿了,取名鄭圓滿。那男孩果然是鄭圓滿,幾年不見,都長成了大小伙子了,我?guī)缀跽J不出他了。
我?guī)袜崍A滿還了游戲廳的錢,鄭圓滿幫我提著行李。我們哥倆高高興興地往家走。我問他怎么沒上學?他說,后兩節(jié)沒上。其實,鄭圓滿已經(jīng)幾天沒上學了。他說,你千萬別跟我媽說,不然,她又要打我了。
回到家里,我去看月兒,順便提起了滿兒。月兒媽媽黯然垂淚,她說,沒辦法,自從月兒走后,她也心力不濟了。這孩子整天往游戲廳里跑,開始老師還請家長,后來連家長都不請了,想必是老師放棄了,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幾個孩子都不爭氣。
我走時帶走了鄭圓滿。我要把他培養(yǎng)成一個大學生。這是我對月兒的承諾,也是對鄭家的承諾。月兒的兩個妹妹都沒考上大學,鄭秋陽初中畢業(yè)嫁了一個做生意的,在家里做了家庭主婦。鄭凡凡倒是念完了高中,至今待字閨中,自己開了一個發(fā)廊。鄭圓滿是這個家唯一的希望了。我必須拯救他,必須替月兒盡義務。這是我為月兒唯一能做的實實在在的事了。
當鄭圓滿走進我家時,韓嫣驚呆了。她不知道怎么回事。當著鄭圓滿的面,我沒法向韓嫣解釋,只好讓滿兒叫韓嫣姐姐,我想等把鄭圓滿安頓好了再跟韓嫣說清楚??墒?,韓嫣怒氣沖沖地把我拉進了臥室。她說,怎么回事?我就把情況說了。我說,這個孩子如果不換一個環(huán)境就毀了。
你總得跟我通個氣,商量商量吧?你心里有我嗎?想過我的感受嗎?歐陽正弘,我是個女人,我沒有你那么大的胸懷。你以為我是你的月兒,我會把他當親弟弟?我告訴你,他不毀,你的家就毀了。我剛剛過上平靜的日子,你又弄了個月兒的弟弟。是啊,你對月兒的感情找到了載體了,你不需要我,不需要孩子了。歐陽正弘,我告訴你,夠了,我受夠了。
當晚,韓嫣就離開了家,把孩子也丟給我。
我只好在外面給鄭圓滿租一間房子,找一個學校??臻e時間,我就輔導他學習。鄭圓滿到洛陽之后,幾經(jīng)波折,他看到我對她姐姐的感情,看到我為他所做的一切,看到我生活的艱辛。他終于感動了,開始發(fā)奮讀書,成績很快就趕上了。
可是,我的家庭卻陷入了困境。我要負擔滿兒的一切費用,本來寬余的生活就變得緊張了。我要抽時間輔導他學習,家里事情自然就顧不上。韓嫣一個人支撐著家里的事情,還要接送孩子。因此,我跟韓嫣就開始了磕磕碰碰的摩擦。鄭圓滿是我跟韓嫣矛盾的導火線,我們常常為了一點小事爭吵不休。怨氣和隔閡成了雙刃劍,刺傷著我和韓嫣,家里充斥著傷痛,再也找不到往日的溫馨。家庭的矛盾使我更加思念月兒,痛苦之中,我把月兒的骨灰盒帶到了洛陽。一天,我兒子星星跟他媽媽說,媽媽,爸爸今天接我時,帶我去了一個地方,那里有好多的骨灰盒,爸爸哭了。他還不讓我跟你說,你得跟我拉鉤,不許往外說。
韓嫣去了公墓陵園,看到了月兒的骨灰盒,上面還有那張結婚照。她哭了,她知道我們的婚姻走到了盡頭。她跟我說,她是一個普通女人,只要一個美滿的婚姻,一個幸福的家庭。她不能在死人的陰影中過一輩子,太可怕了,分手吧。
我不能怪韓嫣,韓嫣是個好女人,其實我也很愛她。只是,我心里一直都放不下對月兒那種空幻的愛。從一開始,我就把我和韓嫣的感情定格在過日子的層面上,我和韓嫣的愛全都攪在了油鹽醬醋之中,這是我的錯。我們生活在愛中卻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就像一瓶酒,大部分的成分是水,可是有誰能在酒中喝出水的味道。
那天,我把韓嫣約到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小咖啡館,這是我們婚后第一次出去喝咖啡。我想挽救已經(jīng)破裂的婚姻。
我給她帶去了一束玫瑰,跟她說出了我一直想說的話。多年來,我們把自己揉進了生活中,吃喝拉撒睡,從未想過用言語去溝通。我說:韓嫣,我雖然沒有說過我愛你,但我心里確實愛你,我欠你很多,現(xiàn)實的和浪漫的,生活的和情感的。這枝玫瑰是我早就應該送給你的。我沒送,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現(xiàn)實的女人,不需要玫瑰。我知道我錯了。我沒有珍惜你,失去的不會再回來,我不會勉強你的,我尊重你的選擇。你還會給我機會嗎?
韓嫣一直在哭,她的整個臉都濡濕在淚水中。她抬起頭,看著我,無限傷感地說:歐陽,太晚了,破碎的東西是無法再復原的。你是我的初戀,是我第一個男人??墒?,我們倆始終是兩條平行線。我們都不是對方想要的那種人。我們愛之愈深傷害也愈深,還是分手吧。
那天晚上,一向節(jié)儉的韓嫣,為我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然而,我們誰都沒有動筷。她起身去了臥室,找出來那件紫色的婚紗穿上,還化了淡妝。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做?我心里像吞了一肚子碎玻璃一樣地難受。她說,歐陽,在你眼里,我是個現(xiàn)實的女人,其實,每個女人都有她的浪漫。只是方式不同罷了。我今天這樣,就是想讓你記住一個現(xiàn)實女人對你的愛,我有生之年最后一次穿婚紗了。這是你想要的樣子吧?今天我讓你親手為我脫掉婚紗,我把浪漫給你,你把現(xiàn)實給我。
韓嫣,我……
很殘酷是吧。我想讓你記住一個穿紫色婚紗的女人。我想讓紫色婚紗跟白色婚紗一樣刻進你記憶里,走進你心里。也許是徒勞,我還是做了。
她拿出離婚協(xié)議,我只好在上面簽了字。
離婚時,我怕她一個女人帶個孩子不好成家,強烈要求把孩子判給我。韓嫣怕孩子跟著我影響心理健康,她不希望孩子長大后像我一樣過著異樣的生活。她跟我協(xié)商,孩子判給我可以,但,必須先由她帶著。
韓嫣帶著星星走了,她在我不在家時走的。她把家里清洗了一遍,冰箱里也放滿了食物。
正弘跟韓嫣的情況大概如此,后來他怎么又和鄭凡凡扯在一起了呢?
五
正弘敲開了值班室門,我把他讓進屋里。我倆像我在省醫(yī)實習時一樣,擠在一起。我問他生活得怎么樣?他說:不怎么樣。聽說你跟鄭凡凡結了婚。是的,又離了。為什么?正弘說:一言難盡。
他給我講了后來的情況:在我的精心培養(yǎng)下,鄭圓滿考上了大學。這對鄭家來說,是天大的喜事。他們一家對我非常感激。當我領著滿兒回到了家里,他們像接待貴賓一樣接待我,說實話,自從月兒走后,他們從沒這樣高興過。我走進了月兒的房間,發(fā)現(xiàn)月兒的骨灰盒上放著一朵紅玫瑰,我想一定是鄭圓滿放上去的。我確定他想把這個喜訊告訴他姐姐。
那天,我們兩家一起吃飯,這是自月兒走后兩家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飯。吃過飯,月兒的媽媽把我叫到他們家,說有事跟我商量。我到他們家后,她遲遲不開口,可能是話不太好說。于是,我就跟他們說: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事您盡管說。只要我能辦,我會盡力的。月兒的媽媽清了清嗓子說:弘兒,你對我們鄭家的大恩大德,我們是還不清的。我就直說吧。我們知道你現(xiàn)在一個人過,我們跟你爸媽商量好了,讓三兒跟著你,當保姆、過日子都隨你。三個閨女就三兒跟月兒長得最像,她姐倆感情最好。你要是不嫌棄,就把她帶走吧。我們也了了一樁心愿。
太突然了,我半天沒有回過神來。我有些不知所措,語無倫次地說:這不可能,你們怎么能隨便拿三兒的婚姻當兒戲?我為你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應該的,換了誰都會這樣做,沒啥了不起。我不能接受你們的安排。再說了,婚姻不是別的什么事情,得有個感情基礎,我跟三兒怎么可能有那種感情。絕對不行。你知道我是一個不輕易說“不”的人,并不是我生性懦弱,而是不好意思拒絕別人。這次我拒絕得非常干脆。
月兒的媽媽并沒有在意我的態(tài)度,繼續(xù)說道:感情你們可以慢慢培養(yǎng),三兒喜歡你,你就把她當成月兒吧。
我更加慌亂,急促地說:你們都跟三兒說了?
是三兒先提出來的。我們也覺得合適,有三兒跟著你我們放心,你也可以把星星接回來了。
這時候,我才想起來,我見到鄭凡凡有種不一樣的感覺。她好像變了,卻一時又想不起來什么地方變了。原來,她一頭飄逸的長發(fā)剪成了短發(fā),她的衣著也一改過去的明麗時髦,穿得素雅了。是的,她變成了一個“月兒版”的鄭凡凡了。吃飯的時候,鄭凡凡挨著我坐,一直給我夾菜。我正奇怪呢,鄭凡凡怎么了?她一改過去的張揚,一頓飯下來,竟然沒有說上幾句話。原來是這樣。我心里亂糟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但,有一點很清楚,我不能接受鄭家這種感恩式的婚姻。太荒唐了。離開他們家時,我告訴他們:這件事不要再提了,沒有一點余地。
晚上,鄭凡凡敲開了我的門,她給我送來了一套新內(nèi)衣。她說:弘哥,你嫌棄我?你是不是覺得我配不上你?看著這個跟月兒長得很像的女孩,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她真的很像月兒,特別是那雙棕色的眸子,像極了。她的衣著及發(fā)型完全像月兒。只要她不說話,活脫脫的一個月兒。說心里話,那一時刻,我真覺得她就是月兒,似乎有些心動。可她不是,她一說話,我就知道她不是月兒。月兒的聲音甜潤綿軟,含蓄溫柔。而她的聲音清亮高亢,透著張力。我心里像長了草,無意思地翻著一本書。
鄭凡凡站在我跟前,她大概想打破尷尬的氣氛,但說出的話卻有譏諷的意味。她幽幽地說:呵,現(xiàn)在什么事情都顛倒了,連看書都倒著看。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那本書倒著呢。我合上書,把它正過來。我對她說:凡凡,你這份情義哥領了,哥謝謝你。不是哥嫌棄你,哥是替你考慮的,我結過婚,有孩子,你還是個姑娘,我不能把你耽誤了。美滿的婚姻是很純凈的,不能摻雜其他的東西,你明白嗎?否則,就會生出傷痛,就會失敗。哥已經(jīng)有了教訓,我不能再害你了。你將來會后悔的。
她說:我不后悔,我已經(jīng)想了很長時間了。我的感情很純凈,我不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才嫁給你的。我也不會高尚到拿自己的感情作為鄭家報答你的禮物。這跟你為鄭家所做的事情沒關系。如果你嫌棄我,那是你的問題,但,沒有必要找借口。我會等著你,等你一輩子。
別逼我,凡凡,這不是小孩子過家家,這是一輩子的大事。我不能給你什么。
我是認真的,我不圖你別的,就圖你這個人。
你先回去吧,容我再想想,你也好好地想想。
鄭凡凡為了我,剪掉了心愛的長發(fā),還把前面燙過的頭發(fā)拉直,她甚至在前額的頭發(fā)上別了一個月兒用過的老式黑發(fā)卡。她雖然開了個發(fā)廊,頭發(fā)也做了許多的樣式,卻始終沒有舍得剪去她的長發(fā)。過去,我分辨月兒和凡凡就是看他們的頭發(fā),月兒留著簡潔的學生頭,而凡凡則是一頭飄逸的長發(fā)。
第二天晚上,鄭凡凡又到了我家。她拿了一個精致的禮品盒,對我說:打開吧。我疑惑地打開,里面是一束用紅絲帶扎住的頭發(fā)。她接著說:我的。頭發(fā)是我的至愛,沒有人可以讓我剪掉它,為了你我把它剪了。剪了它,我流了一夜淚,歇了七天業(yè)。我把它交給你,等于把自己交給你,如果你不想要,可以把它燒了,或者扔了。我很為難,這一束頭發(fā)太沉重了。她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擔心她會做出什么傻事來。沒等我說話,她又說了:弘哥,我真希望躺在骨灰盒里的是我,站在你面前的是月兒。
我心里像遭了雷擊,哽咽地說:凡凡,哥收下了,我會好好地珍藏。
鄭凡凡的執(zhí)著和熱誠打動了我,加上兩邊家庭的勸說,我終于同意與鄭凡凡結婚。
我把她帶到了洛陽,可是,這個跟月兒長得很像的女孩,卻有著跟月兒截然不同的性格。她屬于那種熱情奔放、不拘小節(jié)的性格。她對城市里新潮的東西接受得特別快。她很快脫掉了素雅的衣服,換上了鮮艷的時裝。她甚至把內(nèi)褲都換成了那種大紅透亮的三點式。更多的時候,她睡覺只穿一件透明的小吊帶。
還有她說話的聲音,像長了翅膀,在房間里到處飄蕩,讓我的耳膜發(fā)麻。我真的找不到跟月兒在一起那種溫馨的感覺。甚至找不到跟韓嫣在一起那種踏實的感覺。我總覺得跟她生活在一起不倫不類。我把她當成妹妹,她也很生氣。她說,歐陽正弘,我不是你小姨子,我是你老婆。你別總虎著個臉教訓我。面對這個像月兒又與月兒完全不同的鄭凡凡,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她把家里到處放上那種大紅大綠的塑料花。在我們的臥室里放了一個一人高的穿衣鏡。我們做愛時,她要把所有的燈全部打開,把穿衣鏡放到床頭,她讓我做一些五花八門的動作。她把我從床上折騰到沙發(fā)上,從沙發(fā)上折騰到地板上,再從地板上折騰到床上。她說,她喜歡刺激。高潮時,她不管不顧地大叫。她的叫聲讓我膽戰(zhàn)心驚。我曾跟她說,你能不能不叫。她說,為什么,我又不是偷情,我痛快,我喜歡。我說:你是個女人,是個中國女人。中國女人怎么了?中國女人是一種含蓄的美。你這樣高聲大叫,不怕人家聽見?她說:老土!我就是想叫,我就是想讓全世界的人都聽見,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愛你。不好嗎?這就是她的性格。我無言以對,后來,我竟然害怕跟她做愛。我實在受不了她的那種激情。她開始猜疑我,她對我說,歐陽正弘,你有病吧,要不你就是有外心了,家里有個如花似玉的老婆你不要,正常嗎?
那年八月十五,我買了一束玫瑰花回家。她反復的問我什么意思?她說,你從來都沒給我買過花,從來不記得我的生日。是不是別的女人送你的?我說,那花不是給她買的,是給月兒買的,我不想欺騙她。
她頓時火了,她說:太可笑了,我一個活生生的人,竟然不如一個死人。雖然她是我親姐,我還是嫉妒她。小時候,父母都向著她,吃穿都是先由她。她死了這么多年了,你心里還想著她。太不公平了,歐陽正弘,你知道嗎?月兒愛你,我也愛你,十歲的時候我就愛上你了,你知道嗎?十歲!我就想做你的新娘!你知道我為什么沒有結婚?因為你———歐陽正弘!月兒活著,我不敢奢望。后來月兒死了,我看到你這么傷心,不敢造次。你結婚后,我就死心了??墒?,你又離婚了,我就覺得我有希望了,是老天爺可憐我,給了我這個機會。這么多年我一直默默地愛著你,不敢表白。連自己的父母都不敢說。你知道你每次回來看月兒,都是誰把貢品擺好嗎?是我,我只想讓你問問是誰擺上貢品?我只想讓你的耳朵聽到凡凡二字??墒?,你從來都沒問過。我在月兒的屋里擺上香案,給她上香,我向她哭訴,希望她能幫幫我。我母親只知道我跟月兒感情深,卻不知道我心里的苦楚。我在她的骨灰盒上放上了一支鮮紅的玫瑰,就是告訴你還有一朵開得正盛的鮮花等著你。你明白嗎?你當然不明白。你從來無視我的存在。從小到大,月兒總是隔在我們中間。我守望著一份無望的愛。我以為我終于得到了。我得到的是什么?沒有愛情的婚姻!歐陽正弘,你就是塊石頭也該捂熱了吧,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家伙。
她歇斯底里的喊著,哭得很傷心。我無言以對,這個個性張揚的女人,心理也如此的脆弱,我心里不由生出了憐憫之情。我抱著她,默默地陪她流淚,答應她以后好好的愛她。可我找不到愛的感覺。我對她感情非常復雜,常常分不清是愛情還是親情。
鄭凡凡是個千嬌百媚的女孩兒,她要我哄她、寵她。她要我空閑下來必須陪她。她不停地打電話給我,有時候正上課,她電話突然就打過來。她讓我的生活脫離了原有的軌道。我的心情很壓抑,常常在學校待到很晚才回家。
那天晚上,她給我發(fā)了一條信息,說我再不回家就見不到她了。我急忙趕回家,開了門,驚呆了,只見鄭凡凡穿著白色的婚紗,奄奄一息地正躺在血泊中。我不顧一切地抱起她沖下樓,直奔醫(yī)院。在醫(yī)院里,她醒來卻說:我把手腕割了,就是想讓你像抱著月兒一樣抱著我。這婚紗就是月兒身上的樣式。我死了,你會像想月兒一樣想我嗎?
我能說什么?我只有像抱著月兒一樣抱著她,她拭去我臉上的淚說:哥,你真好,我感到你的愛了??墒?,我心里卻怕得要命。
我每天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她再鬧出什么事來??上攵?,我心情很不好,害怕回家,甚至害怕說話。她總是冷不防地穿上一件月兒穿過的衣服。我?guī)缀蹩毂罎⒘???墒?,這樁婚姻,我卻不敢輕易地說放棄,因為她是月兒的妹妹,因為我們兩家特殊的關系。我們一起湊合著生活了三年。鄭凡凡也很失望,她沒有得到她想要的愛情。那天,她喝得酩酊大醉,她拿了一把剪刀,在胸前舞來舞去。我嚇壞了,求她放下。她瘋狂地大笑。她說:你害怕了?弘哥,你害怕的樣子真可愛,你要是永遠這樣多好啊。我說:放下,凡凡,聽話。她更加放肆地大笑:你放心,我不會再割腕了,我會好好地活著。我真傻,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東西,還要。我干嗎這樣跟自己過不去,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我要過我自己的生活。她說著操起剪刀對著窗戶砸下去,窗戶的玻璃碎了,剪刀扔出窗外。她這樣哭哭笑笑地鬧騰了一宿,第二天,平靜地說: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輪回,沒有什么放不下的。
于是,我們就分手了。
六
胡麗晶敲開了值班室的門,歐陽猛然地站起來,喃喃地說:你?
我對驚愕不已的胡麗晶說:我來介紹一下,我的同學歐陽,這位是我的同事胡麗晶。
胡麗晶很快就鎮(zhèn)定了,她明白了怎么回事。她說:你好,歐陽先生。
歐陽回過神,恭恭敬敬地說:你好。
我對胡麗晶說:有事嗎?
有,吳大夫,你能出來一下嗎?我走出醫(yī)生值班室,跟她一起來到護士值班室。
胡麗晶非常鄭重地跟我說:吳大夫,我有個事想跟你說一下,你不要笑話我。我知道你對我很關照,就不跟你繞彎子了,我對你這位同學非常敬重,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太明白,你跟他?這也太突然了。你對他并不了解,再說,平時你……
是的,我沒說過。我第一次聽他的故事,是你喝多了酒,你拉著我,說我像一個人。后來,你跟我講了正弘的故事。你還說,你會把我當成妹妹,你會幫我的。我當時家庭正出現(xiàn)變故,不相信你說的故事。但,我相信你的為人。從那時起,我心里就敬慕這個男人。我一直找機會想問問他的情況,你似乎總是回避我。我總算見到他本人,比我想象的更好。你能幫我嗎?
哦,回頭我問問他。我應承著胡麗晶,心里在犯嘀咕。好像有一次我們倆當班兒,我一個外地的同學回來了,喝酒時我們講起了正弘。送走他們,我一直處于興奮狀態(tài),就想說點什么。我說了什么?一點印象都沒有。不過,從那時起,胡麗晶對我確實有些私密之意。
沒想到她會有這種心思,女人確實難以琢磨。我對她確實有些誤解,因為,我是個男人。胡麗晶下意識地拿了一個一次性的注射器,習慣性地撕開。針頭刺破了她的指頭,她迅速地拿了一個棉球捏著,抬頭望著我,棕色的眸子滿是乞求,我心里頓時委頓了。她可能誤會了正弘剛才的舉動,正弘看到她時的激動,是因為她太像月兒了。
胡麗晶跟月兒長得很像,特別是那雙深棕色的眸子,還有那對酒渦。正因為她很像月兒,我對她才有種很親近的感覺,不由自主地想幫她。這也是風影吃醋的根本原因。
我回到值班室,正弘問我:有什么事嗎?
我說:沒事兒,一個病人出現(xiàn)點情況。
我想著如何把胡麗晶的意思挑明。畢竟胡麗晶也是單身,正弘結了幾次婚,還帶個孩子,不能再挑挑揀揀的了。胡麗晶既然有意,他們?nèi)绻Y合,也算是一段不錯的姻緣。不過,現(xiàn)在說似乎有些唐突。反正正弘要在家呆幾天,瞅機會說吧。
第二天,胡麗晶隨我一塊下夜班。她悄悄地跟我說,如果我不介意,她想跟我一起送我母親回老家,到鄉(xiāng)下看看。我明白她的意思,她知道正弘肯定跟我一起回去。我正猶豫,她俯在我耳旁說:如果你夫人吃醋,你就說我是正弘的女朋友。我不置可否。當我們把一切都收拾妥當,準備上車時,胡麗晶一身時裝飄然而至,隨我們上了車。她揀了一個絕好的位子坐下,一邊是我母親,一邊是正弘。一路上,她一邊跟我母親聊著,一邊透出萬般柔媚注視著正弘,偶爾也跟他說幾句,應承得非常得體。
正弘走之前來到我家。我問他:怎么樣?他說:什么怎么樣?你傻啊?沒看出來?噢,你說的是她啊,她是個不錯的女人。你回來后,她又去了我家。正弘說完,沒有了下文。
你打算怎么辦?
我回來時就想好了,我把月兒的骨灰盒帶走,把星星接回來,我們一家三口過日子,再也沒人干擾我們的生活了。不管別人怎么看,怎么想,我覺得這就是我的生活了,我有心愛的妻子,有親愛的兒子,我有一個完整的家,我什么都不要了,就這樣安安靜靜地生活。
你不是把月兒的骨灰?guī)ё吡藛幔?/p>
我跟韓嫣關系緊張的時候,帶走了一段時間。后來,鄭圓滿考上了大學,我們一起回來的時候,鄭圓滿堅持要帶回來,他父母也一再強求要帶回來。估計,那時候,鄭凡凡已經(jīng)跟她父母說了自己的想法了。
哦,是這樣。你當真不想再成個家?
不想了。不想再折騰了,我心里除了月兒,再也盛不下別的女人了。何必再傷害人家呢?月兒、星星我們一家三口會生活得很好!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可是,星星需要一個媽媽??!
韓嫣不是他的媽媽嗎?星星不缺母愛,他很懂事,我會讓他身心健康地成長。
其實,那是個不錯的女人。
是的,我知道。
我不知道胡麗晶跟正弘說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我只知道,她的萬種風情并沒有打動正弘。我不想再說什么了。
下雪了,正是月兒的忌日,正弘帶著月兒的骨灰走了。我和風影去送他。一片蒼茫中,我們看著正弘抱著月兒骨灰盒,鉆進了汽車里。他挺拔偉岸的脊背已經(jīng)有些佝僂了……
正弘尋找他自己的生活去了,他幸福嗎?風影喃喃地說。我攬著風影的腰說:幸福是一種自我感覺,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怎么想。
這時候,胡麗晶打來電話。我沒有接。
風影說:接吧,我知道是她,我看見她了。
算了,她來送正弘的,可惜沒趕上。
責任編輯 劉建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