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紹昌
黃繼忠與我亦師亦友,同為燕京大學人。
繼忠為我?guī)?,?949年秋季開學后,他以剛畢業(yè)于本校的西語系助教,給我們上大一英語課。對沒有名氣的年輕老師,老實說,我起初對他缺少好感和應(yīng)有的尊重。他高高瘦瘦,將近一米八,穿一身美式軍便服,呢褲、軍靴,不記得是否戴眼鏡,走路神情專注,大步流星,儀態(tài)不凡,活脫一個美國大兵。知情的同學說,抗戰(zhàn)時期他曾在青年遠征軍里當過翻譯官,后來考入遷校在成都的燕京大學。他講課的聲音沙沙地,男中音,語言表述一般,神情很平和,倒沒有“美國兵”的張揚放浪。但不知什么原因,大約只有兩周,我們的英語老師換了嫻靜美麗的程吾女士。第二年,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在校園見到繼忠時,他仍較謙和,只是換穿了灰色的干部服。再后,他和我們系的高名凱先生到四川參加土地改革,思想激進,十分積極,曾在當?shù)氐呐窌铣镣吹亟野l(fā)、控訴他在江西吉安老家的繼母,稱她是剝削者、地主婆,表示要與撫養(yǎng)他成人的她劃清階級界限。1952年院系調(diào)整,燕大被撤銷,并入北京大學,他也因為在思想改造運動中能揭批被重點批判的陸志韋、張東蓀、趙紫宸而得到黨組織的信任,留在北大繼續(xù)任教,還擔任了校工會文體委員兼西語系教工工會組長。他春風得意,提出入黨申請。這年暑假,我從北大中文系畢業(yè),分配到外文出版社的《人民畫報》編輯部。此后,沒聽到他的消息。
繼忠之為我友,難友也。1963年至1966年,我們同為北京市公安局五處下屬的位于寧河縣的清河農(nóng)場三分場南場的就業(yè)隊農(nóng)田工,同吃同住同勞動,朝夕相處。我是老弱組組長,他是組員,我是二級工,月工資三十六元五,他是等外級,月入二十七元。我們住在“十九用”(第十九號用水支渠)的紅磚房里,管我們的干警是生產(chǎn)隊長劉春桐、指導員崔春林,管生活事務(wù)的是剛從警校畢業(yè)的小呂隊長。我們隊分為兩個小隊,一小隊是勞改勞教釋放的盲流、刑事犯、小偷等雜類人員;二小隊是純“右派”,小隊長是北方交大的講師吳健翎,下分幾個組。兩個小隊各住一排平房。我與繼忠同住第二排宿舍東頭的房里,同屋有北師大的學生陳紹武、地質(zhì)學院講師蔣蔭昌、建工出版社的田放、西城區(qū)政府的解文填、一機部(?)的郭宏道和外語學院的張震中等人。多半是1963年的初春或晚些時候,繼忠從江西探親回場才被調(diào)派到我們隊的。距我離校已經(jīng)十年,意外相逢,他早已不記得我了。
但是“天下誰人不識君”,在三分場,黃繼忠大名赫赫,勞教人員都知道這位傳奇人物。而我是從二分場過來的,不免孤陋。因人們提到而我又想起的他的一些事,乃可上溯到“反右運動”的年代。
繼忠引起我震驚關(guān)注的,是1957年6月“反右運動”伊始,從北京大學爆出的一點也不亞于揭露“章羅聯(lián)盟”的又一大案,即《北京日報》頭條之黃繼忠反黨陰謀活動的“真相”。據(jù)稱,北大西語系教師黃繼忠陰謀組織策動部分師生(主要為學生)不僅以幫助黨整風為名在本校煽風點火,大肆散布反動言論,惡毒攻擊校黨委,還“潛入”清華大學進行串連。他們把北大校徽別在上衣的約定位置為暗號,在分頭活動時,被當場抓獲,云云。報上言之鑿鑿,大有偵破間諜案的驚險效應(yīng)。我看了報道心驚肉跳,大為駭然,將信將疑。
當年5月1日黨中央鄭重宣布整風,發(fā)動黨內(nèi)外人士給黨的工作提批評意見,舉國響應(yīng)。我們先在護國寺人民劇場聽了毛澤東的講話錄音,但他濃重的湖南口音很難懂,從錄音中多次傳出的熱烈鼓掌,可以判斷現(xiàn)場定是熱情高漲,深得人心。我則是后來于文化部新樓小禮堂聽了周揚的傳達和動員才大受鼓舞,對他描述的整改以后將隨著國民經(jīng)濟高潮到來的文化大繁榮滿懷期盼。隨后,報紙、廣播紛紛發(fā)表知名人士的建言獻策。我所在的外文出版社(外文局前身)也不例外,馮亦代、劉尊棋、丁聰、徐遲、楊承芳、葉君健、楊憲益、吳文燾、張彥、李荒蕪、劉德有、康大川、孫戰(zhàn)科、李千峰、車慕奇、段連城、王作民、沈蘇儒、陳次園……都被動員表態(tài),大會小會鋪天蓋地,熱氣騰騰。其時,我是一個申請入黨的年輕編輯,在6月初奉派到天津采訪,行前為響應(yīng)號召,寫了《向千峰同志開第一炮》,此即后來被劃入“丁聰右派”的小集團的“罪行”之一。出差前后,聽到北京大學鳴放的盛況,《文匯報》駐京記者劉光華(劉王立明的兒子,燕大高班校友)也就因為如實報道了北大的實況,而與徐鑄成、浦熙修、姚芳藻一道被打成“右派”。至今五十來年過去,深感遺憾,后悔沒抽出半天回校瀏覽、見識那許多恐怕早被毀掉了的民主大字報。
待我從天津被緊急召回時,已是“反右運動”轟轟烈烈、嚴霜逼人的時節(jié)。被羅織其中的我,自身難保,遑論其他——自然也從未想過繼忠案發(fā)后之所終。1958年1月28日,我被開除公職送勞動教養(yǎng),流放到清河農(nóng)場服勞役。1961年12月,據(jù)傳中央要重新啟用這批“老右”,遂把分散于各分場的大部分“右派分子”集中到三分場北場,并于1962年春陸續(xù)給我們解除了勞教,暫時留場就業(yè)為農(nóng)田工。不久盛傳“三原”之說,即恢復(fù)原職、原薪、原單位,似乎這場“誤會”就要一風吹散。但幾個月過去,由夏而秋,隊長們又變了臉色,有的還勉慰大家耐心等待,有的則幸災(zāi)樂禍譏誚復(fù)加了。
至此,平反無望,別無出路,只能“甘心”當“老就”(留場就業(yè)農(nóng)田工)。也就在此時,才偶然得到繼忠的蹤跡,原來他一直在清河農(nóng)場。知情人告訴我關(guān)于繼忠的事(按:知情人即北師大中文系陳紹武,被錯劃時為大二學生,落實政策后歷任天津青年京劇團編劇等職,曾協(xié)助葉盛長著《梨園一葉》)。他說:
“1958年,我先到了總場的實驗田隊,后來進了文教隊,跟“中戲”的徐步、人藝的戴涯、京劇院的葉盛長在一塊排戲演戲,還真學了不少玩藝兒。最末才調(diào)到三分場北場。那時候(他沒說具體年月)黃繼忠在清河中學教英文,不知道怎么一來去了趟北京,他居然在前門大街一頭鉆進大公共車底下去,要尋死。也是命不該絕,開車的是個老司機,在前門外開車總得加小心。他眼尖,打老遠就看見便道上一個大個子兩眼發(fā)直,神色不大對,等臨近了,猛地見這人咬牙閉眼愣撲過來,老司機在剎車上一踩一使勁,咯噔一下子車剎住了,前轱轆剛剛軋在黃繼忠腿上,腿折了,可命保住了。多懸!
“他這叫自殺未遂,養(yǎng)好傷就被嚴管起來。聽說老婆受他的株連,連降三級,先是不能當記者了,下放去教書,教書也不準,抓了個碴兒也補劃成‘右派送了勞動教養(yǎng)。她從北京一下子發(fā)配到寧夏最窮的地方,叫什么西海固地區(qū);可他們有兩個女兒、一個男孩,男孩最大,怎么辦?清河農(nóng)場還不錯,答應(yīng)讓他兒子來跟他,還可借讀在學校。老婆帶上兩個女孩去了黃土高原的六盤山下。
“因為爸爸是‘右派,又被嚴管,兒子在學校的干部子弟當中抬不起頭來。他恨爸爸,要跟他劃清界限。好久好久,兒子不理父親,冷冷相對。父子各把眼淚咽到肚子里。孩子咬牙發(fā)憤努力讀書,獨自拿飯盆到食堂去打飯。父親被罰清掃校園和廁所;孤獨無告地忍受著兒子和周圍人們的冷眼,還要定時向隊長匯報思想。
“畢竟父子天性,黃繼忠盡心盡力默默地護持著兒子,在生活上無微不至地為孩子洗衣服、補襪子、洗澡,夏天掛蚊帳,冬天加棉衣。兒子接受了這一切,又開始讓父親輔導功課。老天不負人,滴水石穿,兒子被父愛感動了。后來,大饑荒的年代,兒子被母親接到寧夏去了(紹武說過孩子的名字,我一直沒記?。?。黃繼忠送妻子和兒子到茶淀火車站,凄凄慘慘告別,孩子大哭,喊著,我爸爸是天下最好的爸爸,最好的好人!感動了車上車下的眾人。這事,三分場的干警和眾人都知道,無人不同情。誰心里都明白‘右派是些什么人!”
1963年春,繼忠到了“十九用”,是從江西吉安故鄉(xiāng)回到農(nóng)場的。他說,1962年解除教養(yǎng)后瘦得皮包骨,被允許回鄉(xiāng)將養(yǎng)。那位曾經(jīng)是他發(fā)誓要劃清界限的“地主”繼母,百般調(diào)護著這個游子,讓他越發(fā)惶愧內(nèi)疚。“我回程路上,特地到杭州,參拜了靈隱寺。我不是佛教徒,可相信心靈的懺悔?!彼仁窍蛭以V說,更是獨白。那時,在我們這個特殊的就業(yè)隊,彼此是一色“右派”,心照不宣,誰也不打聽誰的“案情”。
歸來的繼忠少言寡語,不茍談笑,顯然思想負擔很重。
繼忠腿部受過傷,不能過勞,劉春桐隊長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特意把他派到這個“老弱組”,主要任務(wù)是積肥、運肥。他可以干些輔助的活計。
入冬以后,晝短夜長,大田里活計很少,一天用兩餐。晚飯后的4點到7點半,有三個小時空暇,人們各自為政。繼忠利用這段時間默想著修改他《黑奴吁天錄》(即《湯姆叔叔的小屋》,美國斯托夫人著)的譯文。這部譯著本來已與人民文學出版社簽了合同,卻因為繼忠被打成“右派”而廢止了。他說,為這本書,當年頗費了心血,尤其對照我們的命運,與黑奴又有多少不同?他期盼有朝一日能把它出版,介紹給讀者。他的記憶力特好,推敲、修改,都默記在心里。
談到燕園往事,他述說對英美文學的興趣和感受。他曾經(jīng)給主講英美文學史的巫寧坤當過助教。受益之外,因為巫寧坤是“海歸”,組織上特派他監(jiān)視巫的言行?!熬犹故幨帲菚r候,我卻傻氣充當了卑劣的小特務(wù)。還好,我從沒無中生有地打過小報告!”而更令他痛心的悔事,是因為在50年代中期,“反右”之前的幾年,他翻譯出版了蕭伯納的《鰥夫的房產(chǎn)》和另兩部小說集(按:即蘭斯頓·休斯編著的《黑人短篇小說集》和菲力普·鮑諾斯著《比爾麥凱大哥》)都受到好評,所以他幾近于瘋狂地投入翻譯《湯姆叔叔的小屋》,對妻子兒女幾乎視而不見。“我(那時)只有自己,自私,冷血!”他說,“無遠(他妻子喬無遠)每天下班回家,我就叫她,簡直就是轟她帶上孩子到校園里去玩去逛。我反鎖上書房的門,只顧做我的事!”
這些話,他對我說過不止一次?!拔彝鲗α似拮雍秃⒆觽兊膼郏幌胫约?,自私、粗暴。我一點不懂得珍惜家庭跟天倫之愛!我呵!”他長太息,且泫然。
這個冬天,為了改造思想,我們每晚都要開會學習,叫做冬訓,要每個人深挖犯罪的根源。這個小隊三十幾個人分兩個組,我們組主持會的是武漢大學中文系出身的楊樹,“劃右”時任商業(yè)部主管食品工業(yè)的副部長助理。他博聞強記,詩思敏捷,落拓不羈,時常即興賦詩,邀眾人唱和,活躍一時。大家都很警覺,隨時把詩稿銷毀不留痕跡。繼忠古文修養(yǎng)深,也擅詩,但深藏不露,在一旁笑聽喧鬧。我們的冬訓會很有水平,崔指導員聽了兩次不再來了,因為聽不懂。而劉隊長聽了能心領(lǐng)神會,不便點破其中奧秘,采取了回避方式,只聽匯報。
冬訓從11月開始,一個組十四五個人,若每人兩個晚上,只能“消磨”一個月,而隆冬有整整三個月呢,如何打發(fā)?既有充裕的時間,于是每個檢討人輪番上場主講,爾后老老實實聽大家的“幫助”、“批判”、“深挖”。掌握會場的楊樹嚴肅認真,一口湖北腔滔滔不絕,驚人妙語,舉座嘆服。眾人也各展才華,引經(jīng)據(jù)典,每晚舌戰(zhàn)后,都在自嘲的無奈中期待著終會到來的下一個暖春。
1964年春,繼忠請假,遠赴寧夏探親,懷著沉重的心,彳亍在陽關(guān)道上。夏初,他在回程路過北京時看望了趙蘿蕤師,從她那借來牛津版的《莎士比亞全集》和滿滿一中型皮箱別的書,大都是十六開本羊皮封面燙金精裝本。對他此行,誰都不去探問休咎,怕萬一觸動傷痛,因為只要無大變故已是萬幸了。那時,我無以排遣,寫了由《聊齋·瑞云》改編的京劇腳本,主題是“還我清白”,送給幾位難友看。繼忠讀得很認真,悄悄地抄了西行的一首詩給我:“莽莽黃沙迷落日,驪歌又起鎖陽西。蒼山由野追風去,耳畔空余兒女啼?!?/p>
自此,他傾心于讀《莎集》,間或與我談?wù)撝焐?、梁實秋的“莎劇”譯本,不時有所發(fā)現(xiàn)。我的英文水平很低,不足論道,但聽他評說得失卻頗增見聞。對他,也算好歹有個聽話的活人在當面了。這段時間,他癡情不改,默默譯出了《奧賽羅》的初稿。
1966年夏末秋初,“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國,清河農(nóng)場頓時緊張起來。戴上紅袖標的干警被派守在農(nóng)場通往四鄉(xiāng)的邊隘路口上,嚴格盤查出入人員,防止勞改單位被沖擊。那時,秋收在望,大片黃綠色濃郁的水稻正在灌漿期,預(yù)示著將是一個豐收年。繼忠被派去“護秋”,上白班,整天在堤上望,當活的“稻草人”。一天晚上,劉隊長開會告誡大家:(1)不準外出;(2)上繳個人書刊,只有馬列著作和毛選不在其中。于是,猶豫再三的繼忠不得不把從蘿蕤師處借來的一箱英文書刊交到了隊部辦公室,一再切切申明這是他人之物,務(wù)望能妥為保存,云云。
之后不久,大部分人被分散流配到各地。我與各分場調(diào)來的一百五十人遠徙承德專區(qū),屬河北省公安廳的豐寧縣魚兒山(壩上)農(nóng)場。而且在公安六條的嚴格管制下,與社會隔絕開來。
離開清河農(nóng)場“十九用”的時候,最后與我招手告別的是繼忠。那時他獨自在大堤上“護秋”。楊柳垂拂,夕陽西下,他孑然佇立目送我漸漸遠去,前路迢迢,芳萆萋迷。
待我再見到繼忠,是十三年后的1979年末抑或1980年的春天了。我已被改正了“錯劃”,調(diào)到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先是聽難友韓大鈞說,繼忠一家已經(jīng)回到北京大學。我急急騎了車趕回學校去看他。那時,他被臨時安置在原適樓二樓的一間空蕩蕩的大教室里。幾架從學生宿舍搬來的上下層木板床被用作隔斷,分成里外間。睡人的床上掛起蚊帳,屋角墻根和兩張課桌上,散亂堆放著餐具之類寒傖可憐的家什,破落如逃荒的難民。但是,這一人家總算又回到二十多年前出發(fā)的那個“點”上,歸來兮,誰也無權(quán)再把他們驅(qū)之若牛羊了。當時,西語系的黨總支書記石幼珊女士(亦燕京大學校友)正在為繼忠的改正做努力,而夫人喬無遠也在為自己奔走落實政策。她進城看過我?guī)状?,我?guī)筒涣怂词撬玳L姐給了我撫慰和關(guān)愛。之后,塵埃落定,我們分別在城里城外,于興奮之中,癡癡地拼了命投入工作,要把失去的時間“搶”回來。彼此間,只要直接間接雞犬相聞,就坦然放心了。
據(jù)聞,為了報答落實政策幫了大忙的某君,繼忠捉刀為其撰寫了論文,使其評上了高級職稱。此事,不宜深究,人言嘖嘖,感嘆而已??少R的是1982年,上海譯文出版社終于出版了黃譯《湯姆叔叔的小屋》,償了繼忠苦苦期待了二十七年的宿愿,而且他的莎士比亞研究也與譯文《奧賽羅》得到楊周翰先生極高的贊許。
1983年,繼忠應(yīng)邀赴美講學,舉家西遷。是雄鷹就該高翔,他終于可以騁抱負,為中西文化交流貢獻更多的力量了。1997年牛津大學出版社還出版了他直譯的儒家經(jīng)典《論語》,被評為眾多英譯本中最精湛的一部。這期間,他承受著老母去世和愛女猝死的重大悲慟,仍奮然不懈,至2001年春又完成了《道德經(jīng)》的直譯稿(2003年在美國出版)。
不幸,繼忠積勞成疾,2001年5月回北京就醫(yī),于8月5日病逝,享年七十八歲。
他的謝幕,是一個情癡者的“輝煌”么?我想,既然英譯《道德經(jīng)》是繼忠的封筆力作,他的心境應(yīng)該遠遠超越得失,而不言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