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關于書的往事

袁　敏

我讀小學時；蛐蛐兒就是我們班上大家公認的小才子。他長得一表人才，高挑個兒，一頭微卷的濃密黑發(fā)透著儒雅和書卷氣。他說話的聲音很有磁性，是一種令女孩子著迷的渾厚的男中音。那時候同學之間都作興起綽號，叫他蛐蛐兒是否和夏日夜晚蛐蛐兒清脆動聽的嗚叫聲有關我已經記不得了，但他的作文常常被語文老師當范文在班上朗讀；他的普通話標準異常不帶一點南方口音且獲得全市小學生普通話比賽一等獎，這讓他在全班同學心目中成了當然的才子，班上的小女生只要聚在一起議論男生，說得最多的肯定是蛐蛐兒。

可就是這樣一位在許多女生心中都曾掀起過漣漪的帥哥加才子，有一次卻做出了讓我大跌眼鏡，繼而嗤之以鼻的事情。

我最初發(fā)現蛐蛐兒偷書是在我們家從前那幢美麗小樓的旋轉扶梯口。蛐蛐兒家離我們家很近，站在我們家的后曬臺上可以看到蛐蛐家閣樓尖尖的屋頂。蛐蛐兒常到我們家串門，有時候放學回家就在我家廚房的八仙桌上和我們一起做功課。做完功課就上樓和我們一起玩。那時我們還都是小學生，印象中我那時的閱讀范圍也僅限于《紅巖》《青春之歌》《林海雪原》數得出來的那幾部小說。我爸爸的臥室里有一口老舊的書櫥，里面有一整套的《紅旗飄飄》和滿滿兩架單位定期給我爸送來的淺灰封面的《文史資料》，據說這種《文史資料》當時只有十三級以上的干部才有資格閱讀，我那口才對爸爸書櫥里的書開沒有多大興趣，但我注意到蛐蛐兒對我爸爸房間里的那口書櫥情有獨鐘，他每次到我們家來玩都會偷偷溜進我父母的房間，而每次進我父母房間蛐蛐兒又都會磨磨嘰嘰地在那口書櫥前東張西望。每次我都會將蛐蛐兒從我爸的房間里轟出來，我告訴他我爸不喜歡小孩子進他的房間。那一天蛐蛐兒又在我爸的房間里磨機了半天，要回家前被我在樓梯口碰上了。那時候他已，經長得人高馬大，喜歡將皮帶束在衣服外面，顯擺他挺拔的長腿?？赡且淮嗡止值卮┝艘患蚀蟮臒粜慕q夾克衫，那松松垮垮的樣子和他平時的精神利落判若兩人。他看到我有點緊張，腦袋一低就要下樓。我有些狐疑地看著他似乎顯得臃腫突起的肚子，說，蛐蛐兒你穿誰的衣服啊?怎么變得那么胖啊?我邊說邊用月光掃過蛐蛐兒的肚子，追問道：你衣服里是否藏了什么東西了，怎么鼓鼓囊囊的?蛐蛐兒慌亂地搖搖頭說，沒有啊……話沒說完只聽“嘭”的一聲，緊接著嘩啦啦的響，蛐蛐兒肥大的夾克衫里掉下了好幾本《文史資料》。“好啊!你偷我爸爸的書!”“不是偷，是你爸爸答應借我看的?！薄拔沂裁磿r候答應過你呀?”我爸爸正好從外面回來，他的出現讓蛐蛐兒的謊言不攻自破。

但接下來的事情發(fā)展是，我爸從地下?lián)炱饡九呐尿序袃旱募绨蛘f：小鬼，說謊要不得哦!你要看這些書盡管問叔叔借，但要有借有還，再借就不難喔!看得出來，我爸說這話時，眼里滿是對蛐蛐兒的喜愛。我有些妒忌，我知道我爸愛才，對蛐蛐兒小小年紀就喜歡讀《文史資料》備加贊賞，可我憤怒地認為我爸對蛐蛐兒的偏袒完全喪失了原則，也不能因為蛐蛐兒有才，就對他張口說謊、動手偷書的行為姑息啊!

沒想到幾年以后我也因為偷書而被人抓獲了。那是在文化大革命后的第二年，那時我已在杭州第十一中學上學，十二三歲的年紀正是求知若渴的年齡，而文化大革命對知識的戕害和對傳播一切中外文化的書籍的封殺讓我們面臨的似乎只有枯竭的文化沙漠，我們幾乎沒有任何書可看，像干涸的河床里奄奄求水的小魚，卻看不到一滴水珠。十一中是一所老牌的中學，它的圖書館有著豐富的藏書，是誰最先發(fā)現那些藏書，又是誰出主意砸開圖書館的窗戶跳窗而入，這些細節(jié)我都已經不記得了，我不會忘記的是，我們七八個同謀犯都是書牘頭，平時一本小破書都會讓我們你爭我搶，紅眼相向，現在看到滿屋子積著厚厚灰塵的圖書，簡直是欣喜若狂!我們立即達成了共識、偷書，能偷多少偷多少!大家進行了分工，有兩三個同學在窗戶底下接應，三四個同學發(fā)瘋一般地往窗外樓下的草坪上扔書：《紅與黑》《高老頭》《牛虻》《九三年》《悲慘世界》《靜靜的頓河》《安娜·卡列尼娜》《青年近衛(wèi)軍》《遠離莫斯科的地方》……我們完全被這些書給迷住了，我們貪得無厭，沒完沒了，舍不得這本，放不下那本，當圖書館窗外的草坪上書籍堆得像小山一樣時我們還不肯收手。

直到告密者帶著老師和學校保衛(wèi)處的人將我們人贓俱獲時，我們還沒有從瘋狂的興奮中清醒過來。我在自己的褲腰間藏了一本《金薔薇》，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康·巴烏斯托夫斯基是誰，但我喜歡“金薔薇”這個名字，沒想到就是這本被我偷偷藏在腰間因而沒被查獲的

《金薔薇》，讓我從此癡迷文學，也讓我對蛐蛐兒將我爸的書塞在褲腰里想偷出去的行為突然間有了一種同病相憐的理解。

多少年過去了，我和蛐蛐兒都已經人到中年，伹我一直沒有機會對他講述這一段我對他從嗤之以鼻的不屑到同病相憐的理解，今天因為《作文新天地》的約稿，我寫下了這一段久遠的往事，不知道蛐蛐兒是不是會看到我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