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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科病房七號

    2009-02-12 08:47:58
    章回小說 2009年2期
    關(guān)鍵詞:蘇志安安醫(yī)院

    吳 鼎

    有段時間沒到北市區(qū)來了,沒想到市第二人民醫(yī)院的門診大樓正在拆除,原地圍了起來,我繞了半天才找到住院部大樓的門。我在住院部一樓正廳墻上的大樓平面圖上,找到了外科病房的位置,便來到二樓東側(cè)。那里的陳設(shè)像是化驗室的樣子,我正在猶豫,一個十七八歲的高個子小姑娘走過來,我問道:這是不是外科病房?外科病房在哪兒?

    小姑娘看了我一眼,微笑著忽閃著大眼睛說:外科病房在三樓呢。叔叔,你跟我走就是了。

    小姑娘走在前邊,披著一頭黑黑的長發(fā)。這孩子走路有點走直線,所以步態(tài)特別好看,有點兒像模特兒在臺上走。我也有一個與她年齡差不多的女兒,但個子沒有她高。閑著時,我喜歡逗我女兒開心,沒有一個當父親的樣子,所以,女兒經(jīng)常直呼我的名字。因為有個寶貝女兒的原因,我喜歡這個年齡的女孩子。

    上了三樓,一下子感覺混亂,人多。我隨口說道:這醫(yī)院怎么像集市,人也太多了。

    小姑娘回頭說:叔,你不知道嗎?醫(yī)院門診部翻蓋,要蓋十六層的大樓呢。所以,都搬到一起了,所以就擠了?,F(xiàn)在外科和血液科、內(nèi)科病房都擠到一起了。女孩推開一道彈簧門,側(cè)開身子,讓我先進,我閃了進去,道了聲謝,她說:不客氣。叔,你找人嗎?

    我無力地說:不,我來住院。

    小姑娘說:是嗎,那我們是病友了。

    這個女孩子微笑時,右邊的嘴角邊上現(xiàn)出一個小坑,很好看。她這句話讓我注意到,她的臉色有些蒼白,我問:你住哪科兒呀?

    血液科。我到家了。她輕聲說完,沖我神秘地一笑,鉆進了一間病房。

    我心里一動,迅速地推測她患的是什么病,然后就看到了一扇門的玻璃上貼著的電腦打印字:外科醫(yī)生辦公室。

    我把我們公司職工醫(yī)院外科胡大夫?qū)懙臈l子遞給姜主任,自我介紹了一下。姜主任只匆匆地掃了一眼條子,就開始給我開住院單。

    姓名?姜主任開始填單子。

    郝顯生,明顯的顯。我答。

    年齡?

    四十二歲。

    四、十、二。姜主任一邊寫著一邊接著說,膽結(jié)石。

    我猶豫了一下問:就這樣寫嗎?我是膽結(jié)石,可是問題是,我要做的是膽囊全部切除,我們公司醫(yī)院卻只切了一半——

    姜主任打斷了我的話:是呀,老胡跟我說了。留一半又長石頭了,當然還叫膽結(jié)石呀。你入院后我們還要再進行檢查,先就這樣寫。

    他可真會說話,什么叫留一半,根本就是胡大夫沒給我切干凈。我知道,他們是同學(xué),我也不好多說什么,其實說多了也沒用,便拿著姜主任開的住院單去辦理住院手續(xù)。

    一個二十多歲的護士把我領(lǐng)到了七號病房。天哪,這哪里是病房,簡直是家小超市。不到二十平米的空間,擠了五張床,床頭柜上亂七八糟地放著食品和餐具什么的。護士看出了我的意思,說:房間是擠了點,你要是一個月前來應(yīng)該住肝膽外科,現(xiàn)在病房也不分那么細了。沒辦法,等門診大樓蓋起來就好了。你就在這張床,五號。說著,她把體溫計遞給我:來,試一下體溫。我接體溫計時瞄了下她的胸卡:韓世茹,護士長。

    五號病床緊挨著門,比其他幾張床單薄些,一看就知道是加床。韓護士長在我的床頭上插上床頭卡后就出去了,我過去看了下,上邊寫著膽結(jié)石。我扭頭看了眼離我最近的二號病床的床頭卡,上邊寫著:蘇志剛,四十三歲,腎功能衰竭。我看了下床上的人,是一個農(nóng)民模樣的漢子,他面無表情地與我對視了一下。我高中畢業(yè)那年得過一次急性腎小球腎炎,知道腎功能衰竭就是腎壞得不能用了,俗稱尿毒癥,是一個要命的病,人稱第二癌癥。我又看三號病床,離得遠些了,看不清楚床頭卡的內(nèi)容,患者是個十幾歲的孩子,正在看一本書,看封面像是武俠言情之類的小說。一號床靠窗,位置不錯,床是空的,也沒插床頭卡,但被子卻是展開地攤在那兒,床頭柜上有物品。四號床與我的床位在房間的同一側(cè),上邊躺著一個老得不能再老了的老頭兒,床邊放著個氧氣瓶。老人身上插著許多管子,一個年紀有五十多了的小老頭兒趴在床邊打盹兒。

    我倒在床上,從包里取出路上買的一本刊有我的文章的雜志,看自己的文章發(fā)出來時被編輯做成了什么奶奶樣。文章還沒看到一半,我的腹部又開始疼了起來。我那留了一半的膽囊又鬧事了。

    我這人從一出生就開始走背字兒,從四歲時第一次做全麻手術(shù),如今已經(jīng)做了四次全身麻醉手術(shù)了。前一次是膽結(jié)石反復(fù)發(fā)作,疼起來要死要活的,吃藥已經(jīng)不管用了,醫(yī)生勸我還是切了吧。本來現(xiàn)在時興微創(chuàng)膽囊切除術(shù),我們公司職工醫(yī)院每月都要請北京的醫(yī)生來做一次這個手術(shù)。那個醫(yī)生只來一天,一上午做十例,平均二十多分鐘一例。這種手術(shù),病人的痛苦也要比剖腹取膽小,也沒有明顯的刀口,只是在腹部打幾個洞。要命的是我已經(jīng)做過一次膽囊手術(shù),那是七八年前,也是膽結(jié)石。當時我為了保住膽囊,實施的是保膽取石。結(jié)果,只好了幾年,那個膽里就又長了石頭。而做過手術(shù)的腹部是不能實施微創(chuàng)的膽囊切除術(shù)的,只能再打開腹腔切。

    切除膽囊,不算什么復(fù)雜的手術(shù),我理解大概只比切盲腸麻煩一些。我們公司職工醫(yī)院當然不會同意我轉(zhuǎn)到大醫(yī)院做這個手術(shù),殺雞又何必用牛刀呢。再說自己單位的醫(yī)院,人多少熟悉些,我便在我們公司的二甲職工醫(yī)院做這個手術(shù)。主刀的是我們外科的胡大夫,我與他有過一面之交,也算認識。在外科門診室里,他一邊龍飛鳳舞地給我開藥一邊輕描淡寫地說:這個手術(shù)我就給你做了,在咱們公司自己的醫(yī)院做你不是省得到外面花大錢嗎。我想也是,畢竟是本單位的,關(guān)鍵是麻醉科主任我很熟悉,是老婆同學(xué)的丈夫。誰不怕手術(shù)?我也怕,怕挨刀,但我更怕的是麻醉,因為我親舅舅就是死于一次手術(shù)的麻醉意外。那已經(jīng)是三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可是母親想起她弟弟時就講起那次麻醉意外,聽得我很恐怖??鋸堻c說,我是伴隨著舅舅的麻醉意外長大的,自小我就對麻醉有本能的恐懼。

    我按照外科手術(shù)的潛規(guī)則,不但給了主刀的胡醫(yī)生錢,也給了麻醉師錢。手術(shù)前,我那七十多歲的老母親也來了。在等手術(shù)室的護士來接我時,母親坐在我床邊抹眼淚:我兒子怎么老做手術(shù)呀!然后就一次次地問我妻子給沒給麻醉師錢,把妻子都問煩了。母親那些話讓我壓力更大,想到了舅舅。

    手術(shù)外表上比較順利,像前三次手術(shù)一樣,也沒有出現(xiàn)麻醉意外。我從麻醉中醒來時正是中午,看見窗外射進來刺眼的陽光時,心說:終于又活過來了,沒有麻醉意外。刀口拆線后我就出院了。切除了身體內(nèi)的隱患,我心情特別好。身體一天天在恢復(fù),身上也有勁兒了,這期間還到北京采訪了一個收留小動物的老教授和北京人藝的一個青年演員。

    后來,胡大夫還找過我,要我這個自由撰稿人報道他們外科搶救一個重傷員的事??墒鞘中g(shù)四個月后的一天,我突然腹部再一次劇痛,其疼痛的部位和痛覺與手術(shù)前一樣。我又跑到職工醫(yī)院找胡大夫,他沒在。別的大夫給我開了個B超單,做B超的醫(yī)生用那個探頭在我腹部移動著,表情越來越嚴峻。當時我感覺心一沉,想:完了,一定是長了什么東西,得了絕癥?想到這里,我嘴唇都發(fā)麻了。我等他說什么,又怕他說什么。最終他還是說話了,我懸著心把他的話聽完,還好,是疑問句:你確實做了膽切除?

    是呀,今天正好四個月。我答。

    下邊的話讓我吃驚的程度不亞于他說我長了癌癥:可你的膽囊還在這里呀!說著他喊另外一個醫(yī)生過去看,兩人盯著顯示器議論了一番后,他用肯定的語調(diào)告訴我:超聲波可以探及你的膽囊,這就是說,你的膽囊還在。

    會有這事兒?!我差一點兒沒叫出來。

    我又跑到附近的一家地方的三甲醫(yī)院進一步確診,果然是膽囊還在——手術(shù)沒有完全切除。你說我這叫什么命呀?這不是白白地挨了一刀嗎!我的火一下子就上來了。胡大夫真混,這不是草菅人命嗎?這肯定是一次醫(yī)療事故。發(fā)生醫(yī)療事故的概率是多少?可就讓我攤上了!

    我已經(jīng)痛出了汗。蘇志剛問我:挺不住了吧,找醫(yī)生吧?

    我像一張弓一樣地躺在床上,吭嘰著點了下頭。蘇志剛按了下他床頭上的紅色按鈕,不一會兒韓護士長過來了,問蘇志剛什么事兒,他用下巴向我這邊點了下,韓護士長看了我一眼,連忙跑了出去。

    她把姜主任叫來了,姜主任在我肚子上摸索了一會兒,痛得我嗷嗷叫喚。他輕輕拍了下我的肩部,意思是安慰我,然后對護士長說:先給他打一針止痛針。

    一個叫趙靜的護士在我的屁股上打了一針,疼痛緩解了。這我才注意到,一個姑娘正站在我的床前,看到我發(fā)現(xiàn)了她,她彎腰問我:叔,好些了嗎?

    我沒有認錯吧,跟我說話的就是剛才領(lǐng)我找到病房的那個小姑娘,可那頭秀發(fā)哪兒去了?只有那雙大眼睛在忽閃著,頭卻是光光的。

    好像是好些了。我答,我想問她什么,但一點力氣也沒有,只是望著她的光頭。她笑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就用一只手在自己的頭上摸索了一會兒。我想到了她得的是什么病,住在血液科,頭發(fā)又掉光了,除了白血病還能是什么。

    喲,《回響》,我最愛看這本雜志了。女孩子突然看到了我放在一邊的雜志,眼睛都放光了。

    喜歡?那你拿去看吧。我說。

    謝謝叔叔,那我不客氣了,晚上還給你。女孩子說著拿起雜志,回她的病房了。

    護士長拎瓶藥來了,問我扎哪只胳膊,我說當然是左手。問她什么藥,她說:先鋒。她手藝不錯,我還沒來得及感覺出痛來,就被她一針搞定了。烏紅的血進了細細的塑料管,然后又退回血管里。

    我的疼痛感慢慢地消失了,看著吊瓶中的藥液一滴滴地滴落,我掐了下表,一分鐘滴七十下,我滿意于這個進入速度。精神一分散,便想起了那個女孩子,問蘇志剛:哥們兒,剛才那個小姑娘得的什么病呀?

    沒人回答,我以為他沒聽到,正要再問一下,蘇志剛這才說:白血病。

    蘇志剛說,這孩子比他還不幸。他第二次住進這里有兩個多月了,醫(yī)院門診大樓開始翻建,血液科就擠進來了,他就認識了這個叫劉安安的女孩子。劉安安已經(jīng)住院半年多了,只有她母親來陪伴她,聽說她父親與她母親離婚了。這種病沒別的辦法,只有換骨髓才行,就像他的病也治不好,只有換腎才行一樣。但是,劉安安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骨髓,就像他沒有找到合適的腎臟一樣。

    說著,蘇志剛苦笑了一下:其實找到也沒用,她就是找到了也沒錢換,說是得三十多萬元呢。我找到腎臟也沒用,換個腎也得二十來萬呢。我也換不起。唉——

    那也不能就這樣干等著呀。我說。

    沒有辦法。蘇志剛無奈地說。

    辦法總比困難多。一個爽朗的南方口音,進來的人腋下夾著個手包。見到我躺在那里,又說,喲,新來一個。說著,他已經(jīng)走到了里邊靠窗的床邊,把手包從腋下取下,向床里一扔,對跟在他后邊進來的一個少婦說,給我殺塊西瓜。說著倒在床上,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只見少婦從床下邊搬出一個大西瓜,從床頭柜里拿出把刀,小心地切了起來。切開的西瓜擺了半個窗臺,是干沙瓤,粉紅色的,挺誘人。女人選了一塊遞給男人,又從床底下拉出一個臉盆。男人聲音嘈雜稀溜稀溜地吃了幾塊,然后沖他背后比劃了一下我們幾個屋里的人,對女人說:給大家分了。女人就開始送西瓜給大家,送到我這里,我是加床,沒有床頭柜,女人一時沒有地方放,便舉著,等我接。我看這男人像個有錢人。不過我猜,有錢也不能太多,一定是一個剛才富起來的,可能也就有個百十來萬吧,這樣的人最能裝,我看不上這樣說富不富的什么所謂的老板。我盡管有些饞,但我不想吃他的西瓜。心想,我們知道這個季節(jié)西瓜貴,可你也別裝呀,自己吃得了。我便指了下吊瓶對女人說:謝謝,你看,也沒法吃呀。

    男人見縫插針地問了句:啥病呀?

    我想,你這人大了酷吃的,直接就問什么病,要是得了什么絕癥我還直接告訴你呀?但我還是答了,好在不是絕癥,我說:膽結(jié)石。

    我想問他什么病,還沒等我張口,他說了:你那還叫病呀,我——尿毒癥。這不,剛剛做完透析。

    然后,他說他是什么時候得的病,得病時是什么癥狀,什么時候住的院,化驗的結(jié)果尿中的毒素要比正常人高多少,什么時候開始的透析,透析時的感覺。別人透析后都不舒服,身子發(fā)虛,只有他透析后有種舒服的感覺……大約一刻鐘的時間里,他生動講述了他從患病到今天的日子。這家伙口才、表達能力和記憶力真是出奇地好。他的講述很有畫面感,讓人歷歷在目,這就難怪他會成為一個老板了,就是死人他都能給說活了。但我還是以為他就是一個皮包公司的老板,這樣的老板在我們這里有很多,大多是南方人。改革開放初期,他們幾乎都是窮孩子,只帶一個包來東北,開始是擺地攤,最后十有八九都發(fā)達起來了。那時的東北人,沒有做生意的理念,等大家反應(yīng)過勁兒來,市場幾乎被他們這些外來人壟斷了。講到今天,他這樣收尾:聽我白話半天,沒問你這大哥貴姓呢。

    我被他的口才吸引,對他有了些好感了:我姓郝,名顯生,明顯的顯。你呢?

    呵呵,他先笑了,啥明顯的顯,我就叫你郝先生得了。我姓洪,洪富源。

    溫州人吧?我想應(yīng)該是。

    不,福建人。說著,他點了支煙,然后過來給我送一支,你在哪里上班?

    我接過來,是一支中華煙,他給我點著,我吸了口說,南市區(qū)機床集團的。

    哈哈,他笑了起來,應(yīng)該算與我一個單位的。

    我用目光讓他解釋,這不太可能吧。他說:你們的二十三號車間賣給我了。

    這讓我有些意外。我們公司的二十三號車間前年賣給了私人,本來價值兩千多萬的一個中型車間,聽說只賣了五百萬。為此,公司有人向國資委告狀,說公司領(lǐng)導(dǎo)賤賣國有資產(chǎn),讓國有資產(chǎn)嚴重流失。沒想到是讓他買去了,更沒想到讓我在這里遇見了這個大老板。我有點兒走神,胡亂問了一句:大老板也與我們一起住這樣的病房?

    女人搶過來說:這不是蓋樓嘛,病房和門診都擠到一起了,高間一個也沒有了。

    洪老板接過來說:咋沒有,陳市長不是住里邊的高間嗎。其實高間也并不貴,一天一百元。人家是市長嘛。

    一直沒說話的三床那個孩子說:所以說錢不是什么時候都好使的。

    蘇志剛也說話了:錢好像沒有權(quán)好使。

    我調(diào)侃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有權(quán)能讓磨推鬼。

    洪富源把頭仰到了天上哈哈了幾聲,說:人家是市長呀,有時會有公事,當然要自己一個房間了。你是做什么的?沒準也是個領(lǐng)導(dǎo)吧。

    我把頭低下去嘿嘿兩聲說:我是寫字的,一點權(quán)也沒有。

    寫字的?記者?作家?他多少有些意外。

    作家就不會在企業(yè)上班了。我是機床集團報的,現(xiàn)在與公司簽合同正休長假呢。

    我知道你們公司有份報紙,你是記者,無冕之王呀。

    什么王不王的,一家企業(yè)報,全公司都算上就那么一兩萬人,你說的那是人家正經(jīng)出版的報紙。我嘴上說,心里卻想,嘁,你這個只認得錢的小子懂得還不少呢。

    看來這些生意人比我們平頭百姓更看重權(quán)貴人物。女人要洪老板睡一會兒,女人不叫他洪老板,叫他的名字富源,那叫聲有些發(fā)嗲??磁说哪挲g不到三十歲,想來他們一定不是原配。我想到了他們的婚姻版本也沒什么新奇,大多數(shù)發(fā)了財?shù)哪腥硕寂c他一樣,拋棄前妻,找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或者不拋棄前妻,再養(yǎng)個年輕女人,這其實也沒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洪老板乖乖地躺到床上,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

    我也睡著了。是趙靜把我叫醒的,原來點滴就要打完了,她是來拔針的。她一邊扯我胳膊上的膠布一邊說:睡得好死呀,要不是二床叫我,空氣就打進去了。

    我看了眼蘇志剛,道了聲謝,按住趙護士按在我針眼上的棉團說:真打進去了空氣,那就算一次醫(yī)療事故了。

    那是不可能的。趙靜一邊向外走一邊說。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不可能讓空氣進到我的血管里,還是就是進去了空氣也不能算醫(yī)療事故。

    我的手機響了,是胡醫(yī)生打來的,問我住上院了沒有。這個胡大夫在醫(yī)院一直挺牛的,這回手術(shù)給我做砸了,在我面前就牛×不起來了。我告訴他見到了姜主任,住進來了。但他塞給我的三千元不夠,人家要五千元的押金,多虧我身上多準備了點錢。我問他轉(zhuǎn)院的支票什么時候才能拿到,五千元根本不夠挨刀的。他說這一切都好商量,他與姜主任又通電話了,北京的專家正安排時間,安排好時間,晚上上車,夕發(fā)朝至,說到就能到的。

    這個胡醫(yī)生也挺可憐的,他當然不會故意給我留了段膽囊??杉夹g(shù)不過硬就別瘦驢拉硬屎呀,是拿我練手藝不成?說他技術(shù)不過硬也真有些冤屈他,他在我們職工醫(yī)院也算是一把刀的,這樣只能歸到我點兒背上了。

    洪老板見我收了線,便好奇地問我:聽你的電話好像你這病還挺有說道呢。

    我說你可問著了,手術(shù)這東西可不能對付,能上大醫(yī)院一定上大醫(yī)院,能找到名醫(yī)絕不能讓一般醫(yī)生做。我竟然像魯迅小說里的祥林嫂一樣對他說起我的故事來——

    我向他們說了我得膽結(jié)石和在公司職工醫(yī)院由胡醫(yī)生做手術(shù)的過程。

    一知道沒切干凈后,可把我氣壞了,我立即去找胡醫(yī)生,我問他怎么沒把我的膽切干凈,他說不可能。我說什么不可能,B超還能看到膽囊。他說能看到的就不是膽囊,然后他就不再理我,繼續(xù)接待病人。

    我看這小子太?!亮?。他這不是逼我撕破臉皮嗎?我等他看完了一個病人,說:這事怎么解決?

    你愿意怎么解決就怎么解決。他連頭都不抬地說。

    還沒有說理的地方了呢?我便直接找院長,院長卻不在家,到廣州去了,是書記兼副院長接待我的。我把B超單等遞給他,說了我的情況。書記說,這事我得了解一下再給你一個答復(fù)好嗎?我想這還叫句人話,就說行,但是我不能等,因為它已經(jīng)開始發(fā)作了。書記說,要是疼你就先住院,消消炎,我們會盡快給你結(jié)果的。

    也只有這樣了,我便起身說:那得快點兒,我明天還來。

    沒等到第二天,當天晚上我就又痛得不行,自己跑到醫(yī)院來了。急診醫(yī)生見我痛成這樣子,立即收我住了院。打止痛針,打吊瓶,折騰到半夜才緩解些了。

    第二天,胡大夫的態(tài)度完全變了,他找到我,把我給他的五百元錢的手術(shù)紅包退給我,還塞給我一盒小熊貓香煙,搞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我們兩人就商量著解決這事,他提出這事私了。我說私了是怎么個概念?他說,私了就是他找人再為我做一次手術(shù),把它切干凈,讓我別聲張。

    我想想也是,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我說,但是我是不敢在咱們醫(yī)院做了,再說你找的醫(yī)生一定得是把刀,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了,我這肚子快成鐵路編組站了,已經(jīng)凈是道道了。他說,他找市二院的同學(xué),這個同學(xué)才從北京進修回來,新提的主任,就請他找人做,找北京大醫(yī)院的專家做。我說那行,但是這費用怎么辦。他說咱們倆一人一半你看怎么樣?說這話時他眼巴巴地看我的臉,我感覺到他是觀察我的反應(yīng)。我想,他這人也太沒道理,這么大個事,我沒追究就不錯了,我遭著罪,錢我還得出一半,有這么辦事兒的嗎?他見我沒回答,便立即說,錢的事好說,關(guān)鍵是咱們先把病治好。他他媽的倒挺會說,好像是處處為我著想似的。我心想行吧,反正也跑不了你。他見我沒反對便說:晚上我請你喝酒吧。

    我說:就我現(xiàn)在這樣,活都強活,還喝什么酒呀。

    我想想真不痛快,怎么就會這樣呢,按說他胡大夫也是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都副主任醫(yī)師了,切個膽就出這么大毛???我盡管有些不甘心,但還是想低調(diào)處理這事??墒堑诙欤医拥降囊粋€電話卻讓我大感意外,改變了主意。

    電話打到了我的手機上,打電話的人說,其實這次手術(shù)的主刀醫(yī)生根本就不是胡大夫,是肛腸科的小李醫(yī)生。我連忙問,你的消息可靠?絕對可靠,要不你可以自己查病歷。他說,你要是查就快些查,不能聲張,那個病歷已經(jīng)存檔了,患者是不能隨便看的。

    我聽著我攤上的這事怎么就像是一個故事,或者像電視里演的案件,于是我問對方叫什么名字。對方說是一個喜歡打抱不平的人。我說那也總得有個名字吧。他停了一會兒說,那我就叫鄭義吧。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我打回去,接電話的說那是一個雜志亭里的公用電話,打電話的人放下電話就走了。

    看看姓胡的這人的人緣有多差,背地里有人揭他的底。合上手機,我的心情一時說不出來是什么滋味。醫(yī)院好像就是我的克星,什么樣的事都會在醫(yī)院里、在我的身上發(fā)生。

    我又氣又急,肚子又痛起來,沒有力氣到病歷室查,直到下午才好些。我想托人向病歷室借出來。但如果我要是實話實說,人家一定不敢為我辦這件事;如果不實說,欺騙人家,以后讓人家在醫(yī)院沒法做人。思來想去還得我自己去要。我很重視查病歷這事的成敗,把我平時采訪用的數(shù)碼相機帶上了,說不定能用上。

    病歷室在醫(yī)院二樓的最西端,我踮著腳,通過門上邊的玻璃看見只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小護士坐在里邊看一本什么書的。只要不是四十多歲的女人就好對付,我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輕輕地叩門,里邊說請進。

    我客氣地說:你好,我來查一下病歷。

    查病歷干什么?小護士警覺地問。

    我沉著地說:是這樣的,我四個多月前做的膽切除手術(shù),里邊長了息肉,聽說這息肉有幾種性質(zhì)的,當時做切片只說沒事,是良性的,但是沒有說是什么性質(zhì)的息肉,我來是想確定一下。

    知道良性的不就行了嗎?還看什么。她顯然放松了警惕。

    這回我住院時得到的膽病知識派上了用場,我告訴她,說膽囊息肉一般分四種,其中有三種不切除可能會癌變,只有一種在醫(yī)學(xué)上沒有癌變的報告,我才聽說,所以我想知道它是哪一種。我今天到醫(yī)院干別的事順便來看看。

    她開始猶豫了,半天才說:我們按規(guī)定得院長或者醫(yī)務(wù)科批條才可以查病歷。

    我笑說:我明白,院長批是可以拿出去病歷,我不拿走,只是看一下。

    她起身問了我科別和出院時間,然后打開一只柜子。我的心開始跳了起來,怕她突然又改變主意。還好,一會兒她就找到了我的病歷,遞給了我。很快我就翻到了手術(shù)記錄那一頁,我的頭立即大了,主刀醫(yī)生下邊簽字的果然不是胡醫(yī)生,竟是一個叫李有義的醫(yī)生。傳言得到了證實,我突然間七竅生煙,真想罵出聲來,姓胡的你草菅人命呀你!但我還是克制住了,我趁護士不注意,取出相機,不巧的是護士轉(zhuǎn)過臉來了,她像被貓咬了似的喊了起來:“你?這是干什么?!”說著她奔過來,隔著辦公桌伸手一把搶過我的病歷。

    我一時沒了主意,我感覺自己很無助,很可憐。我又說了許多好話,但護士只說,讓我也理解她,這是她的工作職責(zé),她如果放任了我,她就可能受處分、下崗。是的,我不能讓她冒下崗的危險來幫助我,我沒有什么可以讓她以下崗為代價來支持幫助我的交換條件。從病歷室出來,我撥通了胡醫(yī)生的手機,告訴他我們先前的商量都不算數(shù),現(xiàn)在沒有什么私了的可能了,我現(xiàn)在就找院領(lǐng)導(dǎo),院里解決不了我找衛(wèi)生局,衛(wèi)生局解決不了我到省里找衛(wèi)生廳,找衛(wèi)生部,讓他也有個思想準備。我說他:咱們多少還認識,我還給了你錢,就是想讓你做這個手術(shù),可你小子竟拿我送人情,讓別人拿我學(xué)手藝,你還是人嗎!

    他說:一切都好商量,一切都好商量。

    我找到了書記。他說不管怎么樣,如果真是沒切干凈,就按胡醫(yī)生的方案辦,找北京的專家來給我做手術(shù),至于對我提出的賠償問題他說他說了也不算,得等院長回來才能定下來。我說,你們可以給院長打手機呀。他說電話中說不清楚,我們得在一起議一議才行呀。

    我堅持必須給我賠償,包括精神方面的損失。我說,我不是想訛?zāi)銈冨X,我是要你們記住這個教訓(xùn),這也是對你們好。

    院長不回來,他們就采用拖的辦法,可是我拖不起呀,我痛呀,于是我就自己先跑來住院了,胡醫(yī)生說北京的專家下星期就能到呢。

    病房里的幾個人像聽故事一樣,我說完了半天他們還沒反應(yīng)過勁兒來,劉安安什么時候進來的我也沒注意到。安安打破了沉默,把那本《回響》遞給我說:叔,我看完了,謝謝你。沒等我說什么,她就笑著問,叔叔,你叫郝顯生,你是不是作家呀?我看見這里有你的文章。我剛想問他們怎么知道有我的文章,突然想起來了,雜志刊發(fā)了我與文章主人公的合影。那篇文章是寫一個身患乳腺癌的母親為兒子捐腎的故事。當時我給編輯發(fā)了四張照片,雜志選用了兩張,竟把有我的那張也選上了。

    我說:我不是作家,只是一個寫字的,就像你們中學(xué)生寫作文一樣的。并不是有文章印刷出來了,就是作家。

    反正我挺感動的,你寫得真感人。她說這話時眼睛又濕了。

    我說,那是他們的事情感人,因為有一個堅強的孩子和一個偉大的母親。

    這時門外有人叫安安,叫安安的這個中年女人長得很有氣質(zhì),安安叫了聲媽媽,就出去了。

    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女人說,吃點飯去吧。洪老板就夾起手包向外走,路過我床前時問我:一起去吃點兒?

    謝謝,我沒胃口。我知道他那是客氣。

    老蘇呢?他又問二床。

    二床有些受寵若驚的樣子,但卻連連擺手。

    我真的沒有胃口。本來平時飯量就輕,再一住院,就更不想吃什么了。

    蘇志剛的妻子來給他送飯。剛才還是平和的蘇志剛見了妻子臉便陰沉了下來,說飯菜有些涼了,便氣呼呼地吃。妻子說她路上耽誤了一會兒,是不是想辦法找個地方熱一下。蘇志剛說,就這樣對付吃吧,反正也是對付活。蘇妻看了我一眼,一副無奈的樣子。三床的孩子父親與兒子一起吃過飯也走了。蘇妻走時問丈夫明天早上想吃什么,蘇志剛說吃幾根油條就可以了,明天可能就要開始透析了。

    自從我進了七號病房,四床陪床的小老頭兒就一句話也沒有說,要不是傍晚護士來給病人試體溫,小老頭看了下體溫計后報了一下溫度,我還以為他是個啞巴呢。

    醫(yī)院的夜,如果沒有重危需要搶救的病人還是很靜的,三床的孩子沒完沒了地看書。我與蘇志剛有一句沒一句地小聲慢慢聊著。他告訴我,他家里七口人,父母都還健在,除了他們夫妻二人外,還有三個孩子,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兩個女兒在上學(xué)。他這腎病有些年頭了,只是這一年來嚴重了,就要開始透析,最好的辦法是換腎,但這得十幾萬元錢,他拿不起,看來在世的日子不會太多了。我勸他不要悲觀,辦法總是會有的。說完這些我感覺我的話特別蒼白無力,勸他時我想到了自己,慶幸自己的病還有治,只是被姓胡的這么搞了一下,感覺挺冤的。

    我們聊了大約能有兩三個小時,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睡夢中,我搶到了我的病歷,可是又被胡醫(yī)生奪了回去,我急了,追上去狠狠地扇了他一個大嘴巴。這嘴巴用力過大,把胡醫(yī)生打倒了,也把我扇醒了。我摸索到手機,按亮屏幕,快零點了。我又瞇上眼睛,可再也睡不著了。我想抽支煙,便輕輕地爬起來,披上外衣出了病房,到走廊端頭的樓梯口吸煙。夜很靜,聽得到我吸食香煙時煙絲燃燒的咝咝聲。吸完兩支煙后,我感覺有些涼,要回病房。我剛拐過來,就看見一個穿白大褂的女人閃進了外科醫(yī)生值班室,有些像韓護士長的背影。護士站里邊有護士的值班室,她這么晚了到醫(yī)生值班室去干什么?這樣一想,我路過醫(yī)生值班室時就把腳步放得很輕。值班室的燈是黑著的,我想站在門口聽聽里邊的動靜,但是我擔(dān)心有人看到我,腳步便沒有停下來。

    第二天醫(yī)護人員交班時我知道,昨天晚上的值班醫(yī)生是姜主任,護士是韓護士長。上午我的藥點完后,我又趕回南市區(qū),到職工醫(yī)院討要我的住院費。書記勸我:把氣先消了,先把病看好,院長沒回來,你先把錢墊上,到時候醫(yī)院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復(fù)的。

    我說:你說話可要算話。書記說,這個你放心,我你還不相信?

    我想說,我憑什么相信你?可是,不相信又怎么樣?我想了又想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一語雙關(guān)地說,好,我等著你們!

    我回到家里取了洗漱用具后,返回了醫(yī)院。上到二樓緩臺時,看見一個女人正站在那里望著窗外流淚,聽見有人上來,扭過頭來又把頭轉(zhuǎn)向窗外,我認出來是安安的母親,便道一句:你好。

    她抹了下眼睛,轉(zhuǎn)過臉來,苦笑了一下說:你好。是寫文章的郝先生吧?我笑著點了下頭,她接著說:安安對我說了,你寫的文章讓她很感動。

    我笑了一下,說:女兒的情況怎么樣?

    這一問,女人的眼淚又出來了,我最見不得女人哭,站在那里一時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她說:女兒的骨髓配型成功了,是上海的一位大學(xué)教師的,是個大好人呀。但是女兒得病兩年了,家里已經(jīng)欠下了十多萬元債務(wù),再也沒處借了。換骨髓得三十多萬元,再加上以后的費用,沒五六十萬是不夠的,我上哪里借這些錢呀。剛才化驗結(jié)果又出來了,女兒的病情又進一步惡化了……安安說她不想治了……看著懂事的女兒,聽著她說出不想治的話來,我的心都碎了。不怕先生你笑話,我這顆心,不知被安安的病揉碎了多少回了呀。

    我理解她,要不是心里難受,她是不會對一個不太熟悉的人說這些話的。我明知道下邊的話等于白說,但也不得不安慰她:別著急,慢慢想辦法。

    她哭出了聲: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你不知道,我的女兒是一個多么優(yōu)秀的女孩子呀。她多才多藝,是班里的文藝委員,學(xué)校的每次文藝匯演,都有她編排的節(jié)目。得病前不久,學(xué)校開運動會,她代表班級參加了五千米長跑,才跑了一半,就因為肚子痛摔倒了。大家跑過去把她扶起來,勸她下來,她卻堅持著說,不行,我一定能跑第一,一定要為班級爭光。她忍痛繼續(xù)跑完了全程,拿下了這個項目的第一名。病魔來得毫無征兆悄無聲息。高一的那年春天的一天,安安突然感覺四肢無力,疲倦無神,到附近的一家醫(yī)院一查,血紅素指數(shù)為8,大大低于正常人的指數(shù)13。安安被診斷為貧血。吃過一段時間的中藥后,沒有什么明顯的好轉(zhuǎn),再到大醫(yī)院一查,診斷是白血病……女兒如果正常上學(xué),今年應(yīng)該是高中三年級了,我看見她的小伙伴們正在緊張地準備高考,而我女兒卻無力地與病魔抗爭著。這個世界是多么不公平呀……

    媽,你怎么跑這兒來了,讓我好找呀。安安站在三樓俯視著我們說。

    女人立即笑了起來,仰著臉看著自己的孩子說:好女兒,你等一下,醫(yī)生不讓你亂跑的。我與叔叔說一會兒話——好,我這就上去。

    女人沖我抱歉地笑了一下,向樓上走。我看著女人一步步向上踏著樓梯,她的背影讓人同情。我也慢慢地跟著上了樓。

    我的床上坐著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子。蘇志剛見我進來了,對那個孩子說:二小,坐這邊來。孩子沒動,沖著我笑。我一看那個孩子的長相,想起媒體上常見到的那個叫舟舟的男孩子,就知道這是一個弱智的孩子。想來這可能就是蘇志剛的兒子了。我笑著沖他點頭,他突然就跑回了蘇志剛的床上,鉆進了蘇志剛的懷里。蘇志剛的老婆說:二小,別鬧。說著她過去給他揩嘴唇上的鼻涕,二小咯咯地笑著躲避著母親伸過去的手。病房里的人都在看著二小,真是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厄運總是“青睞”那些不幸的人們。我每當患病的時候,思緒就特別活躍,就會思考許多問題。我總是認為人得了一種病,就不會再得第二個病,都說老天是公平的,其實并不是那樣。蘇志剛的家庭似乎就印證了這一點,其實我也一樣,為什么許多人連醫(yī)院的門沖哪個方向開都不知道,而我卻一次次被推進手術(shù)室呢。人們匆匆地走在大街上,一個個生龍活虎,沒有一個人不充滿著活力,可是到醫(yī)院你才知道,這個世界上竟還有那么多的人在與疾病斗爭著,在苦海中掙扎著。我不由得有種與蘇志剛同病相憐的感覺,我可憐自己,也同情他們一家人。

    一會兒二小就與我混熟了,又跑到我的床上來,翻看我的雜志。他只挑有照片的頁碼看,突然看到有我照片的那一頁,就看一眼我,再看一眼雜志上的照片,這樣反復(fù)看了許多次,然后就瞅我笑,然后就把雜志給他父親拿過去,讓父親看,指一下照片,再指一下我。蘇志剛就點頭,二小就笑。

    我想關(guān)心一下這孩子,便起身到外邊的水果攤上去買了些香蕉,回來扒給二小吃。她母親要他謝謝我,他于是就站到我面前,恭恭敬敬地給我鞠了一個九十度的大躬。我撫摸著他的頭說:多么懂事的孩子呀。

    蘇志剛就輕輕地嘆了口氣,他的母親就苦笑。

    韓護士長進來,手里拿著個本本,對蘇志剛說:二床,你的押金不夠了,快去交錢去。蘇志剛老婆說:就交就交,明天就會張羅來錢的。

    護士長就說:快點兒,要不就停藥了。護士長的目光在病房里巡視了一圈,又說:一床人呢?

    洪老板進來了,后邊跟著那個年輕的女人,洪老板說:在這兒呢。

    護士長說:你也快沒有錢了。

    洪老板笑說:又沒錢了?好好,馬上就交,馬上就交,今天我就是過來交錢的。說著回頭對女人說:你一會兒去存一萬。

    女人點頭。洪老板沉重地躺到他的床上,對女人說:就是剛透析完舒服,現(xiàn)在就又不得勁兒了。

    那也不能天天透析呀。女人說。

    洪老板說:這我知道,我說的只是這個意思。

    我的手機響了,是《回響》雜志的編輯來的。那邊洪老板拿出手機看了一眼,一定是與我手機的震鈴聲相同,他以為他來電話了呢。責(zé)任編輯問我有什么新的選題,這期就要截稿了,可是他還沒有一個像樣的稿子往上送,要我再支持他一個。我說這幾天遇到些事,沒注意收集素材。他問我怎么了,我說,有病住院了。他忙問是什么病,我也沒心思細說,便告訴他沒什么大病。他說,沒大病就好。又問我住的是大醫(yī)院嗎,我說是,他說如果是大醫(yī)院里就會有故事的,醫(yī)院是一個出故事的地方,他要我注意留心一些,沒準會有好故事等著我寫呢,他說我這院一定不會白住。我說:但愿如此吧。

    我一收線,洪老板就說:你的手機鈴聲與我的一樣,我還以為我來電話了呢。

    我說:是嗎?這個鈴聲我特別喜歡。洪老板說他也特別喜歡這個鈴聲,我調(diào)侃了一句說,這叫英雄所見略同??!

    他說:你們文人說話凈不直說,總是那么轉(zhuǎn)。

    四床陪護的笑了一下。

    三床的孩子放下書,給洪老板解釋道:英雄所見略同,就是說你們兩個人想的是一樣的。洪老板想了一會,坐起來問我:文人老兄。你說算卦這東西準不準?

    我老婆就喜歡算卦,她信;但我從來沒有算過,我一直認為那是弱者的游戲。于是就說,這個東西可能信則靈,不信則不靈吧。

    洪老板說,我信。

    我說,我也聽說有準的,有時準得出奇,但我卻沒有見到一個,都是道聽途說的。

    洪老板說,我買二十三車間時,同時有幾家競爭,結(jié)果遲遲不下來。我挺著急的,想再找找關(guān)系,但又實在是有些煩了,又不太想找,于是我就找了個盲人算了一卦。他說星期一就會有消息,是我中標了。結(jié)果星期一上午我就接到了我中標的電話,你說準不準?你說!

    他接著給我舉了好幾個例子,說算卦準。蘇志剛在那邊接過話說,根本不準,他老婆也找人為他算過,說是不用透析他的病就能好,結(jié)果怎么樣,這不還是開始透析了。算卦那玩藝就是蒙人的。

    洪老板說:我不跟你爭,你不信是你的事,反正我信!不瞞你們說,前些日子我算個卦,問我的腎源什么時候能找到,人家給我算了,說一個星期之內(nèi)有好消息,結(jié)果今天早上就來消息了,我的腎源找到了。那是個搶劫殺人犯,平時我最恨這樣的人了,可是一聽說這樣的人死前把腎獻出來了,還真有些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女人在一邊說,我和你的血型也一樣,沒準能配上型呢。

    我才不要你們的呢,我弟弟還要把腎給我一個呢,我要你們的干什么,我又不是換不起。洪老板說。

    蘇志剛把身子轉(zhuǎn)向洪老板,關(guān)切地問:在哪里找到的?

    洪老板小聲神秘地說,北京,一個死刑犯的。一審判他死時,他就說要捐出腎臟,向社會謝罪。那個盲人算得太準了,前后不差三天,你說準不準?準不準?洪老板沉思了會兒又說,我還得給那個瞎老頭還愿去呢。說了不算,老天會報應(yīng)的。

    女人嬌嗔地說,迷信鬼。

    明天透析完咱們就去。洪老板說著看著我,你跟我去不?你也算算,看你這官司能打贏不能打贏。

    我搖頭說,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吧。

    我已經(jīng)住了四天院了,北京的醫(yī)生仍然沒有到,我的治療方案依舊是每天打點滴。我打胡醫(yī)生的手機,想問問,也想知道醫(yī)院同意給的住院費什么時候打過來,但他卻總是關(guān)機。我已經(jīng)又一次習(xí)慣了醫(yī)院的來蘇兒的氣味兒,某一個患者打開他裝有水果的床頭柜,柜子里便飄出來蘇兒與水果混合的氣味。這氣味會讓人想到自己是一個病人,會想到?jīng)]病時那些陽光燦爛的日子,會想到那些健康的人群。如果你得的是普通的病癥,你可能會告誡自己,病好出院后一定不要苦了自己,一定要好好地享受生活。如果得了絕癥呢?會怎么想呢?我沒有那樣的體會,也不想有。

    洪老板今天的狀態(tài)與每天大不一樣,他把我叫到門外,引我到樓梯口,給我了支煙后,一邊為我點著煙一邊說,文人兄弟,我明后天就走了,去北京,做換腎手術(shù)。

    我深深地吸了口香煙,說:祝賀你呀老兄,換上了新腎,你就像好人一樣,又可以享受美好的生活了。

    他望著我的眼睛說,臨走前我想做一件好事。

    我不知道他說的好事是什么樣的事情,沒接他的話,只望著他,等他繼續(xù)往下說。

    我想拿出幾萬元錢來捐助一下病友。他說。

    我多少有些意外,因為說這話的人是個商人,而我認為商人都是唯利是圖的,這樣我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追問了一句:你說什么?

    他不再看我,望著窗外,鄭重地重復(fù)道:我想拿出幾萬元錢來捐助一下病友。

    真的嗎?我問。

    怎么會有假!他轉(zhuǎn)過臉來看著我答。

    我突然被他感動了,說:你太偉大了,兄弟,你是一個好人!

    他有些靦腆地笑了:別這么說我。

    職業(yè)的敏感讓我已經(jīng)想到了,洪老板可能要給我創(chuàng)造一個不錯的選題,只是怎么不錯我還不清楚。

    我想拿出六萬元錢,洪老板說,我看蘇志剛和劉安安都挺可憐的,也急需錢,我想一人給他們?nèi)f元錢。錢雖然不多,但也會幫助他們緩解一下壓力。你看怎么樣?

    這當然是件好事,我說,你這是在積德行善,既然是行善,錢也就不在乎多少了。

    是,應(yīng)該多行善事才對呢,我以前這方面做得真是不夠呀。洪老板說。

    你是怎么樣想到要這樣的?我不自覺地就用了采訪時的口氣,感覺不妥,但已經(jīng)收不回來了。

    他沉默,我不能打斷他,我不說話等著他往下說。

    他沒有計較我的口氣,他說,我不跟你唱高調(diào),我對兄弟你實話實說。昨天我算了一卦,那個師傅要我這樣做,說積了德,換腎就會順利的,我的生命就至少還會延續(xù)二十年。然后還可以換一次腎,這樣我就能活八十多歲了。你想,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這病還叫個病嗎。沒想到他的這個舉動竟然來自這樣一個想法,我多少有些失望,便不知道怎么就問:你老婆同意嗎?

    他大聲說,錢是我去賺的,管她同意不同意呢。不過,她并沒有反對。

    我說,那我絕對支持你這樣做。

    我與洪老板的手握到了一起,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說,我這就讓下邊去提錢。我說,把你的手機號留給我吧,以后我們常聯(lián)系。

    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想了一陣子,盡管洪老板的這個舉動讓人感動,但它并不夠做成一個大紀實稿,只適合發(fā)一個消息或者是一個小通訊之類的文章,發(fā)在報紙上。于是,我給市晚報的蔡泠記者打電話。她是市晚報社會新聞部的記者,是我的一個合作者,這期發(fā)在《回響》的這篇稿子的線索,就是她為我提供并聯(lián)系的當事人。聽了我的簡單介紹,她說正好她今天沒什么可寫的呢,一旦這個老板真的拿出了錢,她就過來采訪。她等我電話。

    想到人家一個個體老板都拿出好幾萬元錢,可我們的醫(yī)院,明明是醫(yī)療事故,卻連轉(zhuǎn)院的錢都遲遲不給我打過來,我想不通,就焦慮,就又打胡醫(yī)生的手機,還是關(guān)機。我打書記辦公室的電話,通了。我問什么時候給錢,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了一系列的檢查,錢快不夠了。書記說,我現(xiàn)在正在開會。我說,沒事凈開些沒用的會,把我這事當回事考慮呀。他說,我們就是研究你這事呢。我似信非信地收了線,問自己,會有這么巧?我打電話他們正研究呢?他們要是耍我,我怎么辦?

    我剛回到病房,洪老板的下屬就把錢拿來了。洪老板拉開了送來的黑皮包,我叫聲:洪老板,請等一下。

    洪老板用目光詢問我,我走到他面前說,洪老板,你的這個慷慨的壯舉我已經(jīng)跟報社說了,報社要來人采訪,我看你最好等記者來了再把錢給他們,這樣更有現(xiàn)場感,會有些意義的,你看怎么樣?

    要上報呀?看得出來,洪老板有些意外,但是還是挺高興的樣子。他拉上皮包說,那樣也行,也行。

    我立即給蔡泠打電話。我收了線,抬頭看見洪老板沖我直笑,好像有什么話要說。我便問:你還有什么想法?

    他嘿嘿地笑了一會兒。我說,有話就快說嘛,跟我就不要客氣。

    他的臉有些紅,吭吭哧哧地說:既然是報社都知道了,就讓電視臺也一起來得了。

    這個洪老板真是一點就透,我說,那當然行呀,我查一下電視臺的號碼。

    電視臺一聽說有這事,也很高興說,立即就趕到。洪老板對我說,大哥,介紹我時,一定不要只說我的名字,一定要把我的公司名字介紹出來。

    到底是生意人,他想借此做一下廣告。我說,這個沒問題,到時你也可以向記者提這個要求。我想了下又說,你可別說你是聽算卦先生說的你才這樣做的,你應(yīng)該說只是想幫助他們,因為他們很讓你同情,所以你才想奉獻自己的一份愛心。

    洪老板說,這個我明白了,明白了。謝謝哥的提醒。他已經(jīng)開始叫我哥哥了。

    蔡泠很快就趕到了,一見面她就問我:郝哥,你臉色不太好。

    我告訴她,我住院了。她問我什么病,我說你先準備采訪,然后再細說。

    正說著,電視臺的記者扛著攝像機來了。同市的同行都認識,蔡泠就問他們是怎么知道這個消息的,電視臺的就說是一個姓郝的人給他們打電話提供的報料。蔡泠就用眼睛挖了我一下,把嘴伸到我耳前說,就你個快嘴漢,你晚些告訴他們呀,讓我獨家報道呀。

    是呀,洪老板一要求,我就把這個茬給忘記了。蔡泠過去與洪老板說話,電視臺的在架機器。姜主任穿著一次性手術(shù)服進來了,看來是剛做完手術(shù),一聽說是這事,忙說,等一下,咱們到四樓的會議室,搞一個儀式吧。在這里太亂,也影響患者休息。

    蘇志剛的家屬沒在跟前,他自己來到會議室,劉安安與媽媽一起被叫來的。蘇志剛先知道的洪老板要捐錢的事,看得出他挺激動的。劉安安的神態(tài)一時還沒轉(zhuǎn)過來,她好奇地看著攝像機,劉媽媽一直握著女兒的手,眼睛是潮濕的。會議室里邊有點亂,蔡泠盯住洪老板一個勁兒地提問題,洪老板看來更注意電視臺的記者,一邊回答著蔡的提問,一邊直看電視臺的記者。攝像的記者說準備好了,要洪老板向前站。蔡泠連連說等一等,她讓電視臺的記者也過來一起問,先把文字的稿子采訪出個大概來,然后再拍也不遲。也不知是忙的還是急的,蔡泠頭上冒了汗。

    拍攝是從后邊開始的,電視臺記者問,洪老板基于什么樣的考慮而捐款的?洪老板在鏡頭前很自然,談得很得體,一點兒也沒說走嘴。洪老板是這樣結(jié)束講話的:我代表××有限公司,特向兩位患者各捐款人民幣三萬元。說罷,他舉起雙手,帶頭鼓起了掌。

    好個洪富源,借機為他們的公司做起了廣告。

    在電視臺記者們的組織下,儀式這才正式開始。劉安安和蘇志剛并排站好,洪老板走到他們的面前,然后回身從他媳婦手里接過皮包。從里邊取出了六捆粉紅色的百元現(xiàn)金,分成兩份,先是遞到劉安安手里。安安的母親有些吃驚,她一定是沒想到,說捐款,以為是千八元錢呢,沒想到是這么多錢,母親潮濕的眼睛紅了,淚水也就出來了。

    當蘇志剛接過三萬元錢后,竟一下子跪到了洪老板面前,這讓在場的人都很意外。我上前想把他拉起來,蘇志剛掙了一下說,讓我把話說完。

    蘇志剛跪著給洪老板作揖:感謝洪老板的大恩大德,我是遇見了活菩薩了。

    一定是這菩薩二字讓洪老板中聽,他連忙過來扶起蘇志剛說,都是朋友,這只是一點小意思,也是我應(yīng)該做的——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就會變成美好人間。洪老板把這個已經(jīng)讓人聽得感覺俗氣了的歌詞用在這時,在場的人包括我在內(nèi),都感覺出了溫暖,就忘記了這話已經(jīng)用得太爛了這回事。

    記者見蘇志剛也不會說出更多的什么來,便把話筒對準了劉安安。安安微笑著說了句:感謝洪叔叔,我一定好好配合治療,爭取早日康復(fù)。我想,我長大了也要做一個像洪叔叔一樣的好人。

    記者又評論了兩句才把話筒對準了安安的母親。這時安安的母親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她講了許多話,她的話把我和在場的人都打動了。

    儀式結(jié)束了,蔡泠把洪老板拉到一邊,給他拍了張照片,也沒問我什么原因住的院,說了聲:郝哥,我得回去趕稿子,明天就見報。

    洪老板今天很興奮,因為他是個體戶,沒有醫(yī)保,醫(yī)院不強迫他晚上必須住在醫(yī)院,所以他一直沒有在醫(yī)院住。我們這些有醫(yī)保的就不行了,晚上必須住在醫(yī)院,否則的話衛(wèi)生部門夜查時發(fā)現(xiàn)要罰醫(yī)院的。今天洪老板一高興,就住下了,說他離開這里之前,想與大家在一起住一宿。晚上,征得大家的同意,在他的床邊燒了三炷香。半夜里,我看見他在床邊對著香火坐了很久。那香味混合了醫(yī)院的來蘇兒的味,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第二天上午,晚報到了,洪富源才帶上晚報,離開了醫(yī)院。電視新聞遲了一些,在第二天晚上才播出。洪富源出院,我搬到了一床。這一天,我的感覺不好,腹部又痛了起來,全身沒有一點力氣,想給職工醫(yī)院打電話,又怕惹自己生氣,想再等一下,看看有沒有什么消息,于是這一天我沒有出屋。

    又是一個明朗的早晨,吃過早飯就快八點了。劉安安來到了我們的病房,今天她沒有與三床的男孩玩,而是來到我的床邊,也沒跟我說話,趴到了窗臺上向外望。我見她半天沒有說話,我便問:安安今天怎么不說話,看什么呢?

    安安羞澀地回了下頭,但并沒有直視我,她勉強地笑一笑,又把頭轉(zhuǎn)向窗外。我看見這孩子眼里滿是淚水。我正奇怪,不知道什么時候安安的母親也來到了我的床邊,站在了安安的身后。母親在后邊輕輕地摟住了女兒,我聽見母親小聲說,再等一年,你病好了也會像他們一樣。

    安安輕輕地叫了聲媽,撲進了母親的懷里。我坐起來想勸孩子句什么,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醫(yī)院窗外的馬路對過就是一所學(xué)校,門前掛著高考考點的字幅,我這才想起來,現(xiàn)在是六月初,今天正是每年一度的高考日。安安如果沒病,今天正好該參加高考了。

    我想說些什么安慰一下安安,可又一想,這時不應(yīng)該勸孩子,越勸她越會感覺委屈,讓她哭吧,哭出來心情可能會好些的。我離開我的床位,來到走廊里。

    自從我住進醫(yī)院,安安都是快樂的,只有今天我才看見了這孩子的眼淚。我正感慨著造化弄人,姜主任過來,他告訴我,北京的專家這個星期來不了了,抽不出時間來。我問那下星期呢?他說,看看吧。我說你不能總讓我在這里干住著呀。他說,我們也著急,可是人家確實脫不開。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吧。

    姜主任用辦公室的座機給北京的專家打電話,那邊說現(xiàn)在看來下星期一二應(yīng)該能過來。姜主任虔誠地叫著:老師你來,我們好好喝一次,來個一醉方休。那邊哈哈大笑,說自己酒量根本不是他姜主任的對手。

    放下電話,姜主任說,專家下星期一二就來,我們先談?wù)劙伞?/p>

    我說,談什么,你盡管說吧。

    姜主任說,我們請專家,專家來回的路費和住宿費用醫(yī)院不能出,也沒法出,因為是你患者自己請的,這錢你得自己出。

    我說,這個沒有問題,我請的,當然得我出。

    另外,你還得給人家個紅包。姜主任看著我的臉繼續(xù)說,人家是醫(yī)學(xué)博士,專門為給你做手術(shù)跑過來的,紅包三百五百肯定是不行的,至少得兩千。

    我說,這個潛規(guī)則我也聽說過,沒問題,兩千就兩千。只要他給徹底治好了,別說兩千,兩萬我也愿意。說完這些,我又內(nèi)行地問,他自己帶麻醉師嗎?

    沒讓他帶,那樣你不是又得多花錢嘛,用我們醫(yī)院自己的。

    我說,最好。讓姜主任費心了。

    回到病房,想到又得手術(shù),想到還得出那么一大筆開銷,我又委屈了,便給胡醫(yī)生打電話。這回通了,我問他這幾天怎么沒開機,他說是手機丟了,今天上午才被一個好心的出租車司機送回來。沒等我往下問,胡醫(yī)生就說,北京的專家下星期一二就能到,反正你也住下了,就多住幾天吧。我打斷他說,這事姜主任跟我說了。胡醫(yī)生繼續(xù)說,關(guān)于你轉(zhuǎn)院的費用的事,我也正與我們院里爭取。既然醫(yī)院同意你轉(zhuǎn)院了,你的費用醫(yī)院就應(yīng)該給報,只不過是你先把錢墊上罷了。哥們兒,你想,反正都是公家的錢,我能不幫助你想辦法嗎?這一點你應(yīng)該相信我。

    想想他說的話也有道理,他們反正也跑不了,等我做完了手術(shù)再找也不遲。

    蘇志剛在擺撲克,反復(fù)地擺,好像永遠也擺不完似的。三床的孩子又換了本新書在看,不時地笑出聲來。四床的老者還是睡著,呼吸機呼嗒呼嗒地響著,更像一部永動機似的。我空出的五號床又住進來一個患者,床頭卡上是膽囊息肉,但是這個患者只在床上坐了一會就走了,沒與我們說半句話。我要打發(fā)時光,我手頭上沒有什么可看的,便又拿起安安還回來的那本《回響》,胡亂地翻著。我在“人間冷暖”欄目里讀到了一篇題目叫《天堂門前回眸啊,點亮“哥哥”新生的陽光》的紀實稿,讀到一半我的心就跳了起來,因為它讓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靈感,我為這個靈感激動得坐了起來。

    我立即撥通了我的責(zé)任編輯的手機,那邊接起電話,聲音興奮地問:有好選題?我白天想給你打電話了,這期我一個稿子也沒上,刷個光禿,急死了。

    我控制著自己的興奮,說了洪老板捐款的事,話還沒說完他就打斷我說,那不行,一個有錢人拿出點錢來根本不算什么。我說,你聽我說完啊。我講了安安和蘇志剛的情況,我聽得到那邊在拍大腿的聲音,仿佛看到他從椅子上跳起來,他說,哎呀,他媽的這個好啊這個!只要讓他們兩個人當中有一個人,把那個老板捐的錢再捐出來,就捐給另一位,你們當?shù)氐膱蠹堅僖恍麄?,必然會引起反響,這樣就會有市民被感動,就會有許多人捐款,那就會演變成為一次聲勢浩大的愛心行動。你沒看有你的稿子那一期上那篇《天堂門前回眸啊,點亮“哥哥”新生的陽光》嗎?這件事就會像這篇稿子一樣——但你要盡可能寫得與它不一樣,否則的話,兩期離得太近,選題太相似不好上……

    我說,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是我看他們兩家好像都沒有這個意思呀。

    他說,你傻呀哥們兒,你引導(dǎo)他們這樣做呀,這就是一個策劃的問題,你應(yīng)該有這個能力。你寫了這么多年特稿,難道不知道“一度水”理論?現(xiàn)在你這個事就差一點兒,只要你加把火,讓他們中的一位把錢拿出來,這一度水升上去,整壺水就開了……我們這期正好缺“愛心奉獻”這個欄目的稿子,你趕快給我做出來呀,老兄!

    我興奮地收了線,可當我想付諸行動時又猶豫了。我一直是個本分守法的人,我不知道這樣的策劃是不是對得起公眾,更重要的是蘇志剛和劉安安在我心中同等重要,我應(yīng)該把這個想法先告訴誰,這個人是否愿意這樣配合我?

    我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我必須盡快做出決定。今天是星期一,這樣算來,在我手術(shù)之前還有七天的時間,如果不趕在我手術(shù)之前完成這件事情,這期就上不了稿,我的責(zé)任編輯就刷了個光禿。我知道,在這家雜志社,編輯如果連續(xù)三期不上稿,就可能被炒魷魚了呢。我有責(zé)任幫助他,幫助他也是幫助自己,因為這是全國唯一一家稿費一個字一元錢的高稿酬雜志,在那里上一個稿子一般的收入都在六七千元。它月月都有評獎,如果幸運,得了個月獎,獎金是一萬元。那是在不到二十篇文章里評月獎,中獎的概率相當高。幾年前,我的一個紀實特稿就曾得過月獎,年終得了大獎。那個只有七千多字的稿子,稅后我就得了將近四萬元。正是因為這件事,才讓我有信心與單位簽了休長假的協(xié)議,回家做自由撰稿人。第二年,我還跟隨雜志社出錢組織的旅游團到北歐去了趟,所以對它的編輯我一點兒也不敢慢待。我決定按《回響》編輯的指示付諸行動。我對還在擺撲克的蘇志剛說,兄弟,你總擺撲克也挺累的,我這里有本雜志你沒事看看吧。

    他不看我,仍然一邊擺著撲克一邊說,一個農(nóng)民,看書有什么用。不喜歡看書。

    我走過去,把雜志遞給他說,你看二十五頁那篇文章,挺感動人的。

    他把雜志接過去,放在床上:是嗎?等我擺完了看看。

    我盼著蘇志剛快些看,盼著他能在這篇文章中得到啟發(fā)。我點燃一支煙,到病房外邊去吸。我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在走廊里遛。我走到護士站,看見趙靜護士與姜主任在里邊說話。我突然出現(xiàn),兩個人的神色就有些不太自然,趙靜低頭不看我,我卻發(fā)現(xiàn)她的腮邊是紅色的。姜主任毫無過渡地對我說:星期一二北京的專家就差不多到了。

    這話他已經(jīng)告訴過我了。我突然意識到了,我出現(xiàn)的不是時候,便一邊應(yīng)著一邊退了出來。我本能地感覺到這姓姜的是條色狼,他好像總是在打女人的主意。

    難道是我想多了嗎?我看不會。

    我沒地方去,又不想回病房,不知不覺地便來到了街上。夜已經(jīng)深了,街上幾乎沒有什么行人,只有出租車閃著燈刷刷地從街上駛過。外邊的空氣很好,天上的星星看得很清楚,它們互相眨著眼睛,像是在調(diào)情。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做了個擴胸的動作,一輛出租車便嘎的一聲停在我身前。我沒理司機,司機看了我一會兒,看我沒有打車的意思,一邊啟動著車子,一邊嘴不浪嘰地說,不要車你伸手干啥。心情剛剛不錯,就被這司機給搞壞了,我就又想起來下星期的手術(shù),又有了許多擔(dān)心。這是術(shù)前的恐懼癥,是最折磨人的,我已經(jīng)被它折磨好幾次了,本以為不會再受它的折磨了,沒想到它像影子一樣又跟隨我來了。在街上逛了一陣子,我往回走。離醫(yī)院的大門不遠了,我開始數(shù)我的步子,想:如果我走到大門是二百步,上下不差十步的話,我的手術(shù)會一切順利,不會有什么意外。

    還好,我邁進大門時,正好是二百零五步。心情又好些了,上樓的步子就輕快了,于是就舍近求遠,繞遠從另一側(cè)的樓梯回病房。上到三樓向走廊一拐,遠遠地我看見在外科醫(yī)生值班室門口,姜主任正與趙靜拉扯著,姜在向屋里拉趙,趙在掙扎向外掙。我急忙退回到樓梯口,一會兒,我聽到一陣細碎的小跑聲,隨后一切又都安靜下來。我路過護士站時,看見趙靜一個人滿面通紅地坐在那里喘氣。

    人與人的命運真是不同,當我正在為疾病擔(dān)憂,當重患正被疾病折磨、掙扎在死亡線上時,有人卻在我們身邊尋歡作樂,搞男女之事。我想起了那天晚上,我認定姜主任與韓護士長一定有一腿,這回他又開始打趙靜的主意。這個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我想,什么地方都可以玩女人,唯有醫(yī)院這地方不能玩,因為它潛在的東西太殘酷了。

    七號病房里的燈已經(jīng)滅了,我輕手輕腳地摸進去,蘇志剛他們已經(jīng)睡著了,一號床的陪護也坐在椅子上打盹兒。路燈的燈光從窗子打進來,把我的病床分割得支離破碎,我看見那本《回響》已經(jīng)被蘇志剛送回到我的床上,也不知道他看了沒有。不管他看不看,明天我都要再拿給安安和她的母親看。我希望著事情的發(fā)展不是緣于我的策劃,最好是他們兩個人哪一個自己主動來做這件事。

    我沒有洗漱,上床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當我把那本雜志遞給安安的母親時,我看見安安母親的目光是探究的。我說,這上邊二十五頁有一篇文章挺好的,我推薦給你們看看。安安母親正在為女兒削蘋果,她叫安安把雜志接過去。我特意提醒了一句:你們快些看,還有人向我借這本雜志呢。

    我很著急,一直到中午安安和她的母親誰也沒來找過我,但我還是打電話給蔡泠,要她注意別忘記帶著手機,我隨時可能找她提供新聞線索。她說沒問題,又說,郝哥,我還不知道你為什么住院呢,大概不是臥底專門去找線索的吧。

    我說,有這樣臥底找線索的嗎?

    她咯咯笑著說,我想也不會。不過,什么叫“隨時提供”新聞線索?我上大學(xué)時,教學(xué)大綱里可從來沒講過這個。

    我不接她的這個話茬,我告訴她,我是要做膽囊切除才住的院。她在里邊大吃一驚問我,不是才切過嗎?我說可別提了,沒切干凈。她說,那不是一起事故嗎。我說誰說不是呢,我正與醫(yī)院打官司呢。她說,有事你找我。我說,當然會找你的,不過我現(xiàn)在要準備找你的不是這件事,她說,不管什么事她都隨時聽我調(diào)遣。

    吃過午飯,我迷糊了一小覺, 蒙鱯中看見安安母親推開我們病房的門,又關(guān)上。我想她可能是要找我,我起來來到安安的病房。安安正睡著,安安的母親說,郝先生,雜志我們早就看過了。沉默了一會,她又說,你不知道,安安是個心地非常善良的孩子,她早就想把那些錢捐給別人,這倒不是她有別的什么想法,與那篇文章無關(guān),只是我們換骨髓的錢差得太遠,她對自己換骨髓的信心不足,她的意思是與其那樣,不如把錢送給最需要錢的病友或者捐給失學(xué)的兒童。

    我一激動,拉住了安安母親的手說,我支持安安,聽我的,把錢捐出去,我們會有辦法的,面包會有的,絲襪也會有的,什么都會有的……你有我有全都有哇!我不知道自己語無倫次地胡說了些什么,我只是感覺出來了,事情正向著我所期盼的方向發(fā)展。

    安安母親從我手里抽出她的手,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失態(tài)。她說,安安班級的孩子們也為安安捐了些錢,等明天高考一結(jié)束他們同學(xué)就會來看她。安安的意思把同學(xué)們捐的錢,連同洪老板給的三萬元一起捐給蘇志剛,如果他的腎源來自他自己的親人,這樣他換腎的錢就差不多夠了。

    我說,太好了!接著我向安安的母親談了我的想法,這個捐款儀式一定要有影響。安安母親想了半天才說,如果這個活動太功利,安安知道了是不會答應(yīng)的。

    我說,你是安安的母親,她還是個孩子,你是她的監(jiān)護人,有些事情就得由你做主。再說,這是個雙贏的事,客觀上也會對市民們有教育意義,我們的城市是一個有愛心傳統(tǒng)的城市。往大處說,這對建設(shè)社會主義精神文明、構(gòu)建和諧社會也是大有好處的。我想你應(yīng)該能理解這一點。

    安安的母親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我說,這一切都由我來辦,只是到時你們不要再有什么變化。我這就給報社和電視臺打電話。我們爭取今天就把這件事情辦了。

    按我的設(shè)想,如果明天見報,后天就可以組織社會募捐。如果募捐如期開始,并進展順利,我就可以開始寫稿子,這樣最遲下星期一我就可以把稿子發(fā)出去。我打電話要蔡泠立即趕到醫(yī)院進行采訪,然后給電視臺的記者部和日報的社會新聞部也打了電話。

    做完這些,我又提醒自己再想想,有沒有沒想到的地方。對了,最好還要有醫(yī)院的配合。我找姜主任,把安安的舉動說了,提出希望醫(yī)院能安排一個合適的地方舉行這個捐款儀式。姜主任聽了連連說,這個小姑娘真是一個好孩子。他說這事他要向院領(lǐng)導(dǎo)請示,的確醫(yī)院出面組織會更好。

    很快我就得到了姜主任反饋的消息,院里決定在院部會議室里舉行這個捐款儀式,并已經(jīng)安排人做一個會標,估計一切都能在晚上下班前準備好,到時院黨委書記也將參加這個儀式。我高興并意味深長地對姜主任說,二院真是一個醫(yī)風(fēng)醫(yī)德高尚的精神文明醫(yī)院啊。

    在等待記者到來的時間里,我請安安的母親接受我的采訪。這時我才知道,原來安安的父親拋棄了她們母女,連女兒生病他都不來看一下,根本別說給錢了。他的錢都花在女人和賭博上了。

    星期二,市日報和晚報同時刊發(fā)了劉安安的故事,市電視臺也在晚間黃金時間對劉安安大義捐款進行了報道。這件事立即引起了全市市民的強烈反響,從中午開始,許多電話打到了這幾家新聞單位,對劉安安這種大義行動表示敬佩,請求醫(yī)院一定要千方百計挽救劉安安的生命。一些市民來到醫(yī)院探望劉安安,有的是一家三代人一起來探望安安,不但捐了錢,還買了許多好吃的東西;有一位失去孩子的母親第一次來時捐錢給安安,當她再一次來到醫(yī)院時,非要把家里的門鑰匙給安安母親一把,說她家就在醫(yī)院附近,讓安安母親住在她家,說這樣既可以好好休息,也能省下一筆陪護費;一家醫(yī)藥企業(yè)給安安送來了營養(yǎng)藥品……看著出出進進為安安而來的人們,我被安安的大義行動感動著,也為自己的作為感動著,感覺自己多少也是個人物,還能辦件大事。

    第二天,安安學(xué)校與兩家報社聯(lián)合在市中心廣場舉辦了為白血病患者劉安安的捐款活動。三天下來,劉安安共得到捐款四十二萬多元。

    高考結(jié)束,同學(xué)們來探望安安,安安知道同學(xué)們要來,又把假發(fā)套戴上了,還描了眉,抹了口紅。這樣一收拾,安安更漂亮了,根本不像個患病的孩子。

    活潑健康的同學(xué)們圍著安安說說笑笑,他們給安安帶來了水果,還有一籃子紙鶴,足足有一千只,那是孩子們一考完試,就連夜為安安折疊的。孩子們在說笑,講考試時的情景和答題時意外而出的靈感和意外的小失誤。安安母親退到了室外,看著病房里的孩子們,一會兒微笑,一會兒流淚。

    下午,我坐在病床上,用蔡泠借給我的手提電腦,開始了關(guān)于劉安安在病危之時,大義捐出救命錢的特稿寫作。第二天凌晨兩點,八千字的稿子一氣呵成。

    關(guān)上電腦,我長長地出了口氣。然后給我的責(zé)任編輯發(fā)了一個短信,雖然我知道他可能睡下了:稿子寫畢,二十分鐘后給你e-mail過去,請查收。

    我在夜幕中穿過大街,找到一家網(wǎng)吧,把稿子發(fā)了過去。點完發(fā)送鍵,我心里對安安說:安安,祝你好運!

    一下子沒什么可做的了,我又想起了馬上就要到來的手術(shù)。我一邊想著,一邊上樓。還沒上到三樓,就聽到一陣陣的哭嚎聲,一個女人“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連叫著。我知道,一定是死人了。我走到七號門口,站住,向哭嚎聲傳出的病房張望。幾個醫(yī)護人員從病房里出來,又傳出一陣爭吵聲。病房的門開了,又出來三四個人,他們在爭吵。原來是兩伙禮儀公司的人,為了爭著辦理這個死者的后事而爭吵,然后就動起手來。醫(yī)院的保安及時趕到,他們才休戰(zhàn)。這兩伙人我面熟,他們好幾次向我們病房探頭探腦,想來是等著我們四床的那個老者快死,這樣就有生意做了。

    見此情景,一天也不想在醫(yī)院呆了,就是好人住在醫(yī)院里,也得被這環(huán)境搞出病來,剛才有的好心情早就煙消云散了。我進了病房,發(fā)現(xiàn)大家都沒有睡。我呆呆地坐在床上,不想睡。病床車在我們的門前骨碌碌推過,這是死亡的腳步聲,一會兒又骨碌碌地返回,伴著女人們的哭聲。死者被送走了,等著他的將是輛運尸車,然后是冰柜,是焚尸爐。

    如此近距離地接觸死亡,按我母親那輩人講,是件不吉利的事。星期一姜主任帶領(lǐng)醫(yī)生查房時告訴我,北京的專家不能如期到來。我有些懷疑,到底有沒有讓專家給我做手術(shù)這件事了。禍不單行,我又接到了那個神秘的電話,說,其實職工醫(yī)院的院長不是出差到廣州,人家是跳槽了,根本不會回來,醫(yī)院是在拖我,不想承認我的手術(shù)失敗是一次不負責(zé)任的醫(yī)療事故。

    我在職工醫(yī)院外科門診室把胡醫(yī)生找到,要他跟我一起去見書記。我說,我要起訴職工醫(yī)院。書記勸我說,打起這類官司很難,專家胡醫(yī)生確實為你找了,這是不能騙你的。我說,院長跳槽走了,你們?yōu)槭裁催€說等他回來處理?我說,你們就是看我老實,你們欺負人。前年有一個患者,你們也給人家治壞了,你們也想賴,人家找人砸了院長家玻璃,后來你們就老實了。說著我給蔡泠打電話,開始時書記聽我是給報社打電話,有些緊張,但一聽說是市里的報紙,他就又不在乎了。

    我不能離開,書記辦公,我就坐在里邊等。書記與胡醫(yī)生出去了一會兒,只有書記回來了,也不理睬我。我等了一個多小時,蔡冷給我來了電話,她說,郝哥,我都快到南市區(qū)了,可是剛才我們總編給我來電話,讓我不要采訪你的這件事,采了也不能發(fā)。

    我氣得要哭出來。事后蔡泠告訴我,醫(yī)院大多與報社有關(guān)系,批評報道很難發(fā)出的。我站起來對著有些得意的書記說,書記大人,你是不是還想升院長?我的事故是前任院長在時的事,與你關(guān)系不大,你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現(xiàn)在你不給解決就是你的事兒了。我能找到市里的新聞單位,我就能找到省里的、中央的,我是干這個的,正像你們也認識人一樣,我也認識。你們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了,你應(yīng)該見好就收。

    我向外走,書記也不叫我,看來他以為我是在吹牛。我離開職工醫(yī)院,直接到火車站,三個小時之后,我已經(jīng)到了省城的一家報社了。

    星期四下午,北京的專家終于到了。姜主任把專家領(lǐng)到我的床前,專家四十幾歲的樣子,說是姓魏還是姓韋我沒聽清楚,一副越南人的長相,這樣看來應(yīng)該是姓韋吧。他看了看我的傷口,在我的腹部按了一陣子。笑瞇瞇地看著我說,你放心,我明天就給你做了。應(yīng)該問題不大。

    我像見到了親人一樣,鼻子有些發(fā)酸,說,謝謝大夫。晚上我請你吃飯。

    他笑說,不客氣。你從現(xiàn)在開始就不能進食了,吃什么飯。

    麻醉科來人問我,哪位是我的家屬,我知道他們是做什么來的,便說,老婆孩子都在外地,我自己簽字吧。

    我跟他到了五樓的麻醉科,看著要簽的麻醉單子,讀著那一條條麻醉意外,恐怖向我襲來,我耳邊響起了那骨碌碌的車聲。我不敢再往下看,那都是印好鉛字的,想手術(shù)就得簽,別無選擇,這不像到市場去買菜,可以討價還價。簽完我的名字,我問:誰給我麻呀?

    我們主任。

    我找到麻醉科主任,往他白大衣口袋里塞了五百元錢。我是知道行情的,在我們這里,給麻醉師的紅包二百元就夠了,但我要多給他些。他只象征性地說,別這樣、別這樣。就讓我把錢放進去了。給專家的錢一共是兩千九,包括了來回的車票錢和一夜的住宿費。按規(guī)矩我給了姜主任,由他轉(zhuǎn)交。

    晚上,我只能喝些水,肚子餓得慌。安安和母親過來與我閑聊,我知道她們是想讓我放松。蘇志剛的兒子見了安安就要磕頭,這是因為他知道了安安捐錢給他父親后就一直這樣,安安母親強把他拉住,沒讓他跪下去。蘇志剛不太像從前那樣對我了,當他知道安安后來得到幾十萬的捐贈后,很后悔他沒有先捐錢,說我應(yīng)該直接告訴他。那篇文章他看了,但是沒看明白里邊的意思。他說這樣的話時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就什么也沒有說。三床的孩子這幾天病重,只是睡。膽囊息肉的患者從來沒做過手術(shù),在我身邊問這問那,說我有經(jīng)驗。刀挨多了,算是什么好經(jīng)驗。他問我給專家多少辛苦費,我說兩千。他聽說我給專家兩千元手術(shù)費,便流露出優(yōu)越感來,說他們只需給五百,說他們這一批一共十二個膽囊切除的患者,北京的專家來一上午,就全部做完。他們之所以只出五百,是因為人多,錢就攤開了,他們的專家來這一趟比我的專家收入多,有六千元呢。他又說,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二十幾年前是歌星走穴,現(xiàn)在外科醫(yī)生也開始走穴了。他讓我有些煩,這樣的人就應(yīng)該挨刀。想到這兒,又想到了自己,比他還遭罪,我便不再與他說話。

    女兒打來電話,問我在干什么,我怕她們娘倆惦記我,就說我在寫稿子。她說,她在網(wǎng)上看到了家鄉(xiāng)為一個叫劉安安的女孩子捐款的事,她也想捐,要我代她把我春節(jié)時給她的二百元壓歲錢捐給安安。我答應(yīng)了,我們嘮了一會她的學(xué)習(xí)情況。然后,她把電話給了她媽媽,我與妻子又聊了半天。她無非是要我多注意身體,不要熬夜寫稿,按時吃飯,不要對付之類的話。

    收了線后,我掏出五百元錢給安安,說這是我女兒,她的小妹妹給她的。安安說什么也不要,拉著母親回她的病房了。我跟過去,聊了會兒,趁她們沒注意,把錢壓到了安安的枕頭下邊。

    這一夜沒睡好,四床的呼吸機聲讓我醒來好多次,以前我對那臺呼吸機的聲音并不在意的。

    胡醫(yī)生從南市區(qū)趕來了,他說他轉(zhuǎn)達醫(yī)院的意思,問我這樣行不行:由職工醫(yī)院出面,你不是與公司簽了協(xié)議休長假的合同嗎?按公司的規(guī)定長假期滿的人是不準許上班的,我們也知道你是想上,但是公司組織部門不同意。我們書記找了公司總經(jīng)理,總經(jīng)理同意讓你上班。你看怎么樣?至于你的醫(yī)藥費和住院費,我們會想辦法給你報銷了,總之,是不能讓你受罪又破財吧。

    我想了一下說,如果這樣我可以考慮,但得等我手術(shù)完再說吧。

    晚上我看到省里的那家報紙刊登了我的事,才明白了職工醫(yī)院的轉(zhuǎn)變。

    這天,我早早就醒了。八點一過,趙靜喊我到處置室,我有經(jīng)驗,知道是要為我備皮了,備皮,通俗地說就是刮毛。趙靜一手拿著藥棉,一手舉著個刮臉刀,示意我倒在黑色人造革床上,把褲子脫下來。我脫了,又明知故問地說,還脫嗎?趙靜說全脫。然后她用棉球弄濕我的下腹部,包括恥骨那一塊。然后,只聽嚓嚓的,刀與皮膚接觸的聲音。當刮到我的陰毛處時,我有些緊張。我看見戴著一只大口罩、皮膚白皙的趙靜,聚精會神地操作著,露在口罩外邊的兩只眼睛清澈分明。其實我緊張倒不是因為自己把下身裸給一個異性,我是怕我下邊的家伙會不會突然不爭氣,立起來——我畢竟有幾個月沒有夫妻生活了,趙靜又是一個長相不錯的姑娘。還好,一切順利,沒有意外。

    八點半,韓護士長和趙靜來到病房,趙靜給我在屁股上扎了一針。姜主任過來看我,護士長讓趙靜給我插胃管,姜主任離趙靜很近,大腿貼在了趙靜胯骨上。趙靜向我鼻子里插了幾下都沒插進去,我干嘔了幾下,裝作無意地用胳膊把姜主任向一邊頂了一下,姜的大腿離開趙靜,這回她再插,一下子就插了進去。管子一進入,我難受得眼淚涌了出來。不知道為什么,每次手術(shù)前的恐怖都是到要進手術(shù)室前就沒有了。也許是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或者是手術(shù)前那一針是鎮(zhèn)靜劑吧,讓我少了那些恐懼。我說不清楚,也從來沒問過醫(yī)生。

    “骨碌碌”的車聲由遠而近。穿著綠色手術(shù)服的手術(shù)室護士拉著手術(shù)車,拿著個大鋁板夾子進來了。我知道,那鋁板夾子里是我的病歷,她盯了一會辨認清我大名,叫出我的名字驗明正身。我趴上車子,骨碌碌地被推向手術(shù)室。安安跟在車邊低頭對我說,叔叔,一切順利。然后打了個V字手勢。我也對她打了一個。

    進了手術(shù)室的大門后,車子骨碌了半天才到了為我準備的那間手術(shù)室。這段路我是躺在車上的,就只能看見天棚。因為是躺著,所以感覺手術(shù)室走廊的屋頂舉架很高,有些不真實的感覺,仿佛不是在醫(yī)院里,而是到了另一番天地。我被推到了一只巨大的無影燈下邊,一個護士過來,要我進一步脫衣服,然后開始向我的胳膊上捆著什么,向我胸部安放著電極什么的。這時,我想到了胡醫(yī)生,奇怪的是,此時我不知道恨他了。有人跟我說話,是麻醉科主任,他開始實施麻醉了。恍惚中,我看見專家與姜主任來到了身邊,他們說什么我聽不到了……

    我睜開眼睛時,外邊的天已經(jīng)暗了。叔叔你醒了吧?是安安問我。我沖她笑了笑,這時,我聞到了一陣陣的清香,原來床頭柜上放了一個花籃。她又關(guān)切地問我,叔叔,痛嗎?

    我說,好像有點痛。

    她說,過陣子就好了。

    我問,這是誰給我的花籃呀?

    她說,是我和媽媽送你的。祝你早日康復(fù)。

    我說,謝謝孩子,謝謝你媽媽。她呢?

    安安說,我媽去吃飯去了,等她吃完了過來換我。

    原來,她們娘倆在看護我,我很感動。我說,不用了,我醒了,快點滴完了時,我會按電鈴喊護士的。謝謝你們了。

    話沒說完我又睡著了,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晨。姜主任陪著專家一起來看我,專家一會就返回北京了。他問我有什么感覺,我說沒有什么,只是有些痛。他說,這都是正常的,麻藥過勁兒后,都要痛一些的。他向我簡單地說了一下手術(shù)的情況,說手術(shù)做得很成功,一個星期后我就可以出院了。我向他伸出手,我們握了握,他的手柔軟滑膩,這就是外科醫(yī)生的手吧?我想著,對他說,謝謝你,有機會到北京我去看你。

    他說,好好養(yǎng)病,我這就走了。

    我說,再見。你走好。

    專家與姜主任出去了,安安和她母親一起進來了。我看見安安又戴上了假發(fā),穿著也十分整齊,便說,安安今天又漂亮了。

    安安說,謝謝叔叔夸獎。我先看看老爺爺。安安來到四床邊,低頭看老者,陪床的說:安安要走了呀?

    安安說:是,我到上海去換骨髓。

    安安又到蘇志剛的床前與他說話,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三床是空著的,我便問,三床呢?

    安安眼淚一下子出來了,說:小弟弟,他走了。

    我一時沒聽明白,用目光問蘇志剛。蘇小聲說,昨天中午你還沒出手術(shù)室,他就死了。我一時無語。屋里陡然地靜了下來,又能聽到老人的呼吸機聲了。

    安安母女倆坐到了我的床邊,安安母親說,郝先生,你好好養(yǎng)病。病好了后也要多注意身體。我和安安非常感謝你,沒有你就沒有安安的今天……安安母親說不下去了,母女二人只坐在我床上流淚。我說,不要謝我,是安安的品質(zhì)優(yōu)秀,再說,安安這一去,就會好的。我還想勸她們什么,卻一時不知道怎么勸她們才好,因為這樣的事情都會有很多不確定的因素,我只好握住安安的手,想以此來安慰她。

    外面有人叫安安母親的名字,說,外邊車等著呢。母女倆連忙起身,安安轉(zhuǎn)身伏到我面前,在我的額頭上吻了一下,說,祝叔叔早日康復(fù)。安安走了。叔叔,拜拜。

    我說,安安,到上海住上院后,給我來電話啊。

    安安答應(yīng)著出了我們外科七號病房。我把目光從門口收回時發(fā)現(xiàn),我的床邊放著一個信封,我伸手一抓一捻,知道了那是什么。再喊安安時,已經(jīng)沒有人答應(yīng)了。我打開信封,粉紅色的一沓錢,看那厚度,我知道,那是一萬元錢。

    術(shù)后的七天,要比術(shù)前容易過得多,這是自然的心理因素。今天上午拆線,下午我就可以出院了。姜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與我商量,說他在我的賬上開些藥,說他考慮我這個醫(yī)藥費是實報實銷的。如果我不愿意,他就把錢給我。我不太愿意,又不好意思拒絕,就答應(yīng)了他。他握住我的手說,以后你醫(yī)院里有什么事,親戚朋友有什么事你都可以找我。我沒有應(yīng)答,只是笑一下就走出他的辦公室。

    我去一樓辦理出院手續(xù)。路過急診室,看見醫(yī)護人員在忙碌,原來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割腕自殺。等我辦理完出院手續(xù)再路過急診時,這個孩子已經(jīng)死了。這個世界讓人搞不懂,有些人在死亡線上掙扎,與死神抗爭著,對這個世界充滿了留戀,有些人卻一點病也沒有突然就不想活了,幾分鐘就結(jié)束了生命。我真不明白,想在這里面找出些哲學(xué)方面的道理,但總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次住院我一共花了一萬四千多元,當然沒有算上給專家的錢和給麻醉師的錢,因為那三千四百元錢是沒有人給我報銷的。但是如果扣除姜主任在我戶頭上開的藥費,其實我只花了一萬兩千多一點兒。

    我拿著費用單找到我們職工醫(yī)院書記。既然我的手術(shù)成功了,我也不想再找胡醫(yī)生。我找到書記,他已經(jīng)坐進了院長辦公室。他看了一眼我遞給他的費用收據(jù),對我說:病好了比什么都強。老郝呀(他竟叫我老郝),你看這樣行不行。你不就是想要點錢嗎——

    我打斷他說:話可不能這樣說。

    他干笑了下說,你看這樣行不行。你為我們幾個科室宣傳宣傳,發(fā)在晚報上。我知道他們報紙有這個版面,叫軟廣告??堑馁M用由我們給報社,你的錢我們以醫(yī)院的廣告宣傳費給你報銷。這樣不會低于三萬元,當然住院的費用除外,那筆費用我們給你實報實銷。

    我沒有立即回答他。他接著說,我已經(jīng)跟公司總經(jīng)理說好了,他同意特批你返崗上班。你說,把胡醫(yī)生和小李醫(yī)生他們弄個醫(yī)療事故,對誰也沒有好處,再說小李正要晉副高職,要是定了你這個是醫(yī)療事故,他再過幾年也晉不成。

    我說,這事我也沒怨小李醫(yī)生呀,你看我不是一直沒找過他說事嗎。

    院長說,那是那是。你這就對了,何必結(jié)怨呢,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你如果答應(yīng)了,就是皆大歡喜。你是個聰明人,這樣大家都好,何樂而不為呢。每件事情都有很多解決的辦法,不能鉆牛角尖呀。

    我同意了醫(yī)院的建議,開始為醫(yī)院寫稿子。晚報一星期以兩個整版的篇幅發(fā)了我的稿子,連發(fā)三個星期。這期間安安母親來短信,告訴我安安住上了院,但是得治療一段時間才能做換髓手術(shù)。

    一天,那個電話又打進來了:哥們兒,你真傻,像你這樣的醫(yī)療事故至少也得賠六七萬,你才得了三四萬塊錢,你真是不上算呢。

    我說,謝謝你,我可沒心思打官司,得饒人處且饒人吧。你也別再操心了,我就這樣了。我的電話不是單向收費的,別再給我來電話了好吧,朋友。

    《回響》雜志在我投稿二十多天后,刊發(fā)了我寫安安的稿子,反響不小,安安又收到了幾萬元的捐款。

    我手術(shù)成功了,與醫(yī)院也達成了協(xié)議,胡醫(yī)生又?!亮似饋?,見著我也沒什么話了。出院一個月后,我到二院復(fù)查,順便到七號看看。蘇志剛剛剛做完了換腎手術(shù),是他妻子給了他一個腎。蘇志剛告訴我,蔡泠剛剛采訪完他和妻子,回去寫稿了,說很快就會見報。蘇志剛說,蔡記者說,稿子可能引起些反響,可能會有捐款。

    我說,那很好呀。

    讓我意外的是四床的老人竟醒了過來,已經(jīng)能坐起來了,正用他那沒有幾顆牙齒了的嘴吃著罐頭。病房里沒有空床,我的一號床上住著一個與我年紀差不多的人,那個膽囊息肉的患者早就做過手術(shù)出院了。

    秋天的時候,我辦理完返崗手續(xù),上班的第一天,就接到了洪老板的電話,他在電話中聲音洪亮地說,晚上要請我吃飯。

    下班的鈴聲響了,我走出辦公樓,洪老板在一輛轎車里喊我,我一看,那竟是一輛奔馳600。我鉆進車里說,這么好的車呀!

    洪老板一邊發(fā)動著機器一邊說,我想開了,人活著就是應(yīng)該享受,從前我可舍不得花錢買這么貴的車。錢是重要,但什么也沒有身體重要呀。

    我們兩人在一家大酒店的包間里坐下,他要了一大桌子菜。醫(yī)生都不讓我們喝酒,只好以茶代酒。我們舉起了茶杯,我說,祝洪老板財源廣進!

    他說,打住打住,還是祝我身體健康吧。

    我說,對對對,身體健康、身體健康。祝洪老板身體健康,壽比南山!

    洪老板哈哈大笑著說,這個我愛聽,來,干杯!

    我們都一口干了茶水。放下杯子,我又分別把兩個杯子斟滿,說,洪老板,你胖了。

    是長點肉,不過多半是吃激素的原因。他說。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安安母親的號碼,我高興地接了起來,說,你好!

    然而那邊卻是抽泣聲,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只聽安安的母親說,安安沒了……

    我默默地合上手機。洪老板問我:怎么了?

    我說,安安去世了。說完,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洪老板不說話,不知過了多久,他把杯子里的茶水倒在地上,我也輕輕地把茶水灑在地上。進來給我們續(xù)水的服務(wù)員不解地望了我們幾眼,一會兒,她拎了個拖布轉(zhuǎn)回來,把地上的茶水拖干了,離開時說,別往地上倒水,起來時不小心會滑摔的。

    后來我聽說,安安沒有走出無菌艙,她死于排斥反應(yīng)。聽到這個死因,我怔了很久說不出話來。

    一天,我正在辦公室寫公司要大戰(zhàn)四季度的稿子,胡醫(yī)生來電話,說院長通知我去醫(yī)院取錢。我去社長辦公室請假,社長聽說我去醫(yī)院,說,正好公司職工醫(yī)院切除了一個挺大的腦瘤,要我隨便寫個報道,公司廠報要用,市晚報也能用,我去醫(yī)院他就不派別人去了。

    走進職工醫(yī)院大門,正廳里貼了張用大紅紙寫的感謝信,是那個腦瘤患者家屬送的,原來做這個手術(shù)的是胡醫(yī)生。上邊說,他們跑了市里的幾家醫(yī)院都不敢給做,而胡醫(yī)生手到病除,妙手回春??瓷线呎f的,這的確是一個難度相當大的手術(shù)。是呀,胡醫(yī)生到底是公司職工醫(yī)院外科的一把刀嘛。

    我取了錢,直接進了一家銀行,把三萬元錢全部打入女兒在一家直轄市的銀行卡中。我有幾個月沒給她們娘兒倆打款了。女兒戶口早就落到了這個直轄市,在那里參加高考,分數(shù)比在我們家鄉(xiāng)考低很多。做完這些,我還沒出銀行的大門,那個神秘的鄭義的電話又打了進來。他說,你的手術(shù)背后還有故事,說出來你一定會大吃一驚。

    什么故事?我問。

    如果想知道,我們見一面吧。他說。當然可以,什么地方?我說

    市中心,人民廣場邊上的加州小鎮(zhèn)酒樓見——我要揭開公司職工醫(yī)院的醫(yī)療黑幕!

    這話聽著可是挺嚇人的。我的心又不安起來,我不知道這個叫鄭義的又會給我?guī)硎裁礃拥南ⅰ?/p>

    責(zé)任編輯 劉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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