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上的公主

你小的時候，一定知道安徒生的故事。許多故事里，有一個說到了一個公主。公主迷路進(jìn)了一個鄰國的城堡，鄰國的皇宮里沒人相信她是公主。為了驗證她到底是不是一個真正的公主，在為她鋪床的時候，皇太后在許多層厚厚的床墊子下面放了一粒新鮮豌豆。第二天早上起來，公主抱怨說：“是什么東西硌得我整整一夜都沒睡好，渾身都痛死了?！庇谑牵械娜硕伎隙?，面前的這個女孩，是一個真正的公主。

那時候你聽到這故事，聽得哈哈大笑，不就是一粒柔軟易碎的新鮮豌豆嗎?甚至連一粒干黃豆都不是。那時候你覺得故事里的公主太可笑了，難道她的身體比豆腐還不經(jīng)碰嗎?

而在現(xiàn)在，14歲到20歲的你，在這一段年齡里，常常也會感覺到豌豆公主的那種不適。

也許你是從父母那里開始的。一個女孩告訴我，17歲那年，有一天放學(xué)，發(fā)現(xiàn)媽媽不在家，爸爸說媽媽住院去了，可他沒有細(xì)說媽媽生了什么要緊的病，只是答應(yīng)晚上帶她去看媽媽。望著爸爸那種欲言又止的神情，女孩子是將電影里?報紙上，耳聞目睹的所有可怕的故事全想過了?？傻搅酸t(yī)院，跟爸爸走進(jìn)婦產(chǎn)科病區(qū)，才知道原來媽媽是意外懷孕，來住院做人工流產(chǎn)的。

那女孩一下子驚呆了。因為她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嚴(yán)肅正經(jīng)的爸爸媽媽，從來不讓她看愛情小說的爸爸媽媽，原來還會做出需要讓媽媽人工流產(chǎn)的事情來。

她覺得自己看世界的眼光一下子失去了判斷的標(biāo)準(zhǔn)，整整幾個月，她都不知道該用什么口氣與父母說話。

聽到這故事的我，看著女孩子因為迷惑和羞愧而通紅的臉，忍不住笑起來，我說：“那你想過自己怎么會到人間來的嗎?”女孩子說：“是的，可我只是不能接受他們也有性生活的事實(shí)。”

也許，你是從街角上看到了坐在墻邊吹笛子換錢的討飯的人那里開始的。放學(xué)時候你路過那個街角，聽見有人在吹笛子，現(xiàn)在的都市里，很可能聽不到真正的木笛在耳邊吹起來的聲音了，于是你走過去，你看見一個餓肚的人，頭發(fā)因為沾滿了塵土而變成灰白色的了。在他面前攤開著一張紙，紙上寫著許多悲慘的事，家鄉(xiāng)的洪水?父母的病?自己的病，使這個人無路可走了，你這才發(fā)現(xiàn)，要是一個人倒霉，會遇到那么多倒霉的事，多米諾骨牌似的一塊接一塊倒下來。你這才發(fā)現(xiàn)，人生也許也是很可怕的事，黃昏街頭骯臟的吹笛人嚇住了你，你開始想自己，想自己怎么就知道不會在某一天像他一樣?

也許你是從老師身上得到打擊。一個女孩子說，她的英文老師曾一直是她的偶像，那么高貴，那么得體，那么脫俗，而且那么成熟。下鄉(xiāng)學(xué)農(nóng)的時候，為了和英文老師住在一間宿舍里，她簡直費(fèi)盡了心機(jī)?？删褪窃谒缭敢詢?shù)漠?dāng)天晚上，英文老師臨睡前刷牙，然后響亮地從喉嚨里清出一大口痰來。她目瞪口呆地聽著偶像發(fā)出了一般人在洗臉?biāo)⒀罆r發(fā)出來的普通人的聲音。她說：“就是那一聲，我兩年的完美偶像嘩地一下子，變得粉碎了?！蹦且宦暻迳ぷ拥穆曇?，使這女孩子整整兩星期學(xué)農(nóng)的時候，都只能躲著英文老師，不能看她，不能和她說話，最后把她老師弄得莫名其妙而又惱怒難當(dāng)。

許多人，像莫名其妙被學(xué)生冷落的英文老師，都說過，這種年齡的女孩子真的不是那么可愛的，對她們最好的辦法是敬而遠(yuǎn)之，省得惹起她們的無名火來。

的確，這個年齡，是心頭無名火熊熊燃燒的年齡。常常在生活中正常合理的事，在這年齡的你的眼睛里，都是最亮的閃電，在你的心里，都是摧毀一切的重?fù)簟?/p>

你從是非分明，色彩溫暖，常常會有幸福的故事結(jié)尾的童年世界中走出來，開始接觸到了真正人生的一小部分，你開始了解事物在生活中的真相，比如父母也有情欲，生活有時并不那么公平，偶像原來也是一個凡人，真正的生活就嚇住了你。

這時候，你就是那個被大聲嘲笑過的安徒生的公主，被點(diǎn)滴生活的小豌豆硌得渾身酸痛，叫苦不迭，讓過來人忍不住臉上的笑容。這種忍不住浮現(xiàn)的笑容不是嘲笑的，而是驚奇地重溫那種脆弱的純真。

(戀嘟蝶摘自《陳丹燕文集》 圖/連國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