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抗抗
年復一年,那盆曇花養(yǎng)了整整六年,仍是一點動靜也沒有。心里早已斷了盼它開花的念想,饑一餐飽一頓地,任其自生自滅。
六年后一個夏天的傍晚,我第三次走上陽臺時,順手又去給冬青澆水,然后彎下腰為冬青掰下了一片黃葉。我這樣做的時候,忽然有一團鵝黃色的“絨球”,從冬青根部的墻角邊“鉆”出來,閃入我的視線。我?guī)缀醣荒菆F雞蛋大小的絨球嚇了一大跳:那不是絨球,而是一枝花苞——曇花的花苞,千真萬確。
我輕輕地將花盆移出墻角,慌慌張張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搬到了房間里。
曇花入室,大概是下午六點左右。它就放在房間中央的茶幾上,我每隔幾分鐘便回頭望它一眼,每次看它,我都覺得那個花苞似乎正在一點點膨脹起來,原先繃緊的外層苞衣變得柔和而潤澤,像一位初登舞臺的少女,正在緩緩地抖開“她”的裙衫。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那一枝鵝黃色的花苞漸漸變得明亮,是那種晶瑩而透明的純白色。白色越來越純?nèi)?,像一片雨后的濃云,在眼前佇立不去。晚七點多鐘的時候,它忽然戰(zhàn)栗了一下,戰(zhàn)栗得那么強烈,以至于整盆花都震動起來。就在那個瞬間里,閉合的花苞無聲地裂開了一個圓形的缺口,噴吐出一股濃郁的香氣。它的花蕊是金黃色的,沾滿了細密的顆粒,每一?;ǚ鄱荚趥鬟f著溫馨呢喃的低語。那橄欖形的花苞漸漸變得蓬松而圓融,原先緊緊裹挾著花瓣的絲絲淡黃色的針狀須莖,如同刺猬的毛發(fā)一根根聳立起來,然后慢慢向后仰去。在曇花整個開放的過程中,它們就像一把白色小傘的一根根精巧剛勁的傘骨,用盡了千百個日夜積蓄的氣力,牽引著?支撐著那把小傘漸漸地舒張開來……
現(xiàn)在它終于完完全全綻開了。像一朵碩大的舌匙狀白菊,又像一朵冰清玉潔的雪蓮;不,應該說它更像一位美妙絕倫的白衣少女,赤著腳從云中翩然而至。從音樂奏響的那一刻起,“她”便欣喜地抖開了素潔的衣裙,開始那一場舒緩而優(yōu)雅的舞蹈。“她”知道這是自己一生中惟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公開演出,自然之神給予“她”的時間實在太少,“她”的公演必須在嚴格的時限中一次完成,“她”沒有機會失誤,更不允許失敗。于是“她”雖初次登臺,卻是每一個動作都嫻熟完美,曇花于千年歲月中修煉的道行,已給“她”注入了一個優(yōu)秀舞者的遺傳基因。然而由于生命之短促,使得“她”婀娜輕柔的舞姿帶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凄美?;ò瓯澈竽墙鹕捻毭?,像華麗的流蘇一般,從“她”白色的裙邊四周紛紛垂落下來……
那時是晚九點多鐘,這一場動人心弦的舞蹈,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八币贿呂柚?,一邊將自己身體內(nèi)多年存儲的精華,慷慨地揮灑?耗散殆盡,就像是一位從容不迫地走向刑場的俠女。盛開的曇花就那么靜靜地懸在枝頭,像一幀被定格的膠片。
但曇花的舞蹈并未就此結(jié)束。
那個奇妙的夏夜,白衣少女以“她”那驕傲而憂傷的姿態(tài),默默等待著死亡的臨近。在我見過的奇花異草之中,似乎沒有一種鮮花,是以這樣的方式告別的。那個瞬間,我比親眼見到它開花的那一刻,更是驚訝得無言以對——
“她”忽然又顫動了一下,張開的手臂,漸漸向心口合抱;“她”用修長的指尖梳理著金發(fā)般的須毛,又將白色的裙衫一片片收攏;然后垂下“她”白皙的脖頸,向泥土緩緩地匍匐下去。
“她”平靜而莊嚴地做完這全套動作,大約用了三個小時——那是舞蹈的尾聲中最后復位的表演。曇花的開放是舞蹈,閉合自然也是舞蹈。片片花瓣根根須毛,從張開到閉合,每一個動作都一絲不茍。“她”用輕盈舒緩的舞姿最后一次闡釋藝術(shù)和生命的真諦。如果死亡不可抗拒,為什么不能讓死亡變得美麗?如果死亡不可避免,為什么不能讓死亡變得神圣?“她”定是為自己選擇了安樂死那種沒有痛苦的死亡方式,所以在最后的限期到來之前,“她”來得及為自己更衣梳洗,用端莊而整潔的儀態(tài),微笑著迎接死亡;“她”由于珍惜生命而加倍地珍惜死亡,賦予永別以再生的意味?!八辈粫衲切┞溆⒗_紛的花樹,將花瓣的殘骸凄涼地拋灑一地;“她”要在入殮前將自己的容顏復歸原狀,一如生前的嬌媚和高貴……
(笑笑摘自《年輕人·中學生讀本》2009年第4期 圖/周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