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樂歌與體育

李　靜

一八九五年三月，嚴復在天津《直報》上發(fā)表《原強》一文。他根據(jù)達爾文和斯賓塞的學說，提出一個國家的強弱存亡，決定于那個國家國民的“血氣體力之強”、“聰明智慮之強”以及“德行仁義之強”——即國民“力”、“智”、“德”三素質(zhì)的高下。嚴復因此認為救國的根本辦法在于“一曰鼓民力，二曰開民智，三曰新民德”。他以一種嶄新的社會有機論，將個人與國家的生存、富強聯(lián)系在一起。

隨著國家主義在近代的傳播，每一個人都被定義為國家的公民，對國家既享受權(quán)利又承擔義務，“今日之戰(zhàn)爭，國民全體之戰(zhàn)爭，而非一人一姓之戰(zhàn)爭也。其勝也，國民享其利；其敗也，國民受其禍，非于國民以外別有物焉”（百里譯稿：《軍國民之教育》）。因此，為了能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格局中生存下來，每個公民都需要以“尚武”精神武裝自己。被尊稱為“學堂樂歌之父”的沈心工創(chuàng)作的樂歌《小學生》即表達了此意：“小學生小學生，須有好精神。體操也，運動也，處處要勤奮，須曉得我與他邦必有大戰(zhàn)爭。身體強壯可爭勝。勉哉，小學生?！币浴熬韧鰣D存”為目標，每個公民的身體已經(jīng)不再只屬于個人，而是承擔著保家衛(wèi)國的義務：“且夫組成今日之國家而為對外競爭之單位者何，個人是也。個人之業(yè)務無論其為文為武，于自己國家社會之地位，并自己國家社會立于世界上之地位，不可不為適當之覺知。茍有此覺知，則雖不為軍人者，亦不可不與軍人有同樣之覺悟。此軍國民之說所由起也。”（日人建部氏著，定生譯：《尚武論》）

“軍國民主義”的提法源自近代的日本，指的是在國民教育中加入有關愛國主義和軍國主義的內(nèi)容。蔡鍔在《軍國民篇》中對此有過描述：“吾嘗檢譯日本小學讀本，全籍多蓄愛國尊皇之義，而于中日海陸戰(zhàn)爭之事跡尤加詳焉。其用意所在，蓋欲養(yǎng)成其軍人性質(zhì)于不知不覺之中耳。夫圖畫一課末藝也，而有戰(zhàn)艦、炮彈、槍炮等幅，其用心之微，固非野蠻諸邦國所得而知之矣。”這樣一種教育理念深刻地影響了當時留日的中國學生。因此，有人極力主張“自精神上言之，則凡社會上一切之組織，皆當以軍事的法律布置之”。而“學校者，國民之制造所也”，因此，應該“擴充軍人教育于學校也”（百里譯稿：《軍國民之教育》）。

其實，早在一八九七年，梁啟超就曾在《變法通議·論幼學》中介紹西方國家教育幼童“必習體操，強其筋骨，且使人人可為兵也”。不過，此后他并未就此展開論述。所以直到國人大量留學日本的時候，以“軍國民主義”指導學校教育才逐漸成為晚清有識之士的共識：“中小學校教師，宜授生徒以軍事教育，喚起其尚武精神，而養(yǎng)成國民皆兵之資格。若能采斯巴達遺義，以軍隊紀律，部勒學校團體，其法尤妙?！保ā盾娛滤枷肫占坝趪裰椒ㄊ侄巍罚┯腥松踔琳J為，因為教育與練兵為中國當時最急需的兩件事情，所以可以合二為一：“凡屬普通學堂，都應該兼設測算、繪圖、體操、軍歌等課程?！保ā镀胀▽W校宜兼課兵學說》）受此風氣的影響，一九○六年，清政府頒布《學部奏請宣示教育宗旨折》。其中提出的五點教育宗旨中就有“尚武”一條。

近代國人對“身體”的關注，深刻地影響了近代學校的音樂教育。旅日國人對日本學校音樂教育中的“尚武”風格印象深刻。如項文瑞就在《東游日記》中記錄了他觀摩日本學校唱歌課的感受：“歌聲十分雄壯，十分齊一，其氣遠吞洲洋，令人生畏。余心大為感動，毛骨悚然，不料海外鼓鑄人才乃至若此。”蔡鍔在提倡“軍國民主義”時也提到：“日本自維新以來，一切音樂，皆模法泰西，而唱歌則為學校功課之一。然即非軍歌軍樂，亦莫不含有愛國尚武之意。聽聞之余，自可奮發(fā)精神于不知不覺之中?！薄秾W部奏請宣示教育宗旨折》中對音樂課的要求是：“恭輯國朝之武工戰(zhàn)事演為詩歌，其后先死綏諸臣尤宜鼓吹揚，以勵其百折不回視死如歸之志?！焙髞?，更是要求“樂歌宜注重軍歌，以喚起其從軍樂之真趣”。不過，晚清政府的教育決策常常大大晚于實際的學校教育。近代的學校音樂課本中早就充盈著傳達“尚武”精神的歌曲。

更為重要的是，近代“軍國民主義”在學校的推廣還促進了近代的音樂工作與發(fā)展體育運動的結(jié)盟,“養(yǎng)性情而助體育，尤莫善于唱歌”（吹萬：《幼稚唱歌》）。雖然晚清的許多人常常將音樂與體育對舉，認為體育塑造身體，音樂塑造精神，“樂歌為體育之一端，與體操并重。體操以體力發(fā)見精神、充貫血氣、強身之本，而神定氣果，心因以壯，志因以立焉。樂歌以音響、節(jié)奏發(fā)育精神；以歌詞令其舞蹈肖像，運動筋脈；以歌意發(fā)其一唱三嘆之感情。蓋關系于國民忠愛思想者，如影隨形。此化育之宗也”。但是近代“軍國民主義”的提出協(xié)調(diào)了“身體”與“精神”，勾連了“體育”與“音樂”，“體操發(fā)達其表，樂歌發(fā)達其里。強健四肢莫善體操；暢舒四體莫善樂歌。蓋必二者相濟為用，而后體育乃全”（《湖南蒙養(yǎng)院教科說略》）。

近代最初的體育課是在教會學校和清政府設置的軍工軍校中誕生的。清政府屢屢慘敗于外族的事實，使最初的開明官吏認為，朝廷應該在軍隊使用的器械上大加改造，應該購買外國的堅船利炮，并設立兵工廠學習自己制造，才能重新找回清政府的強大。以此為目的，晚清政府先后創(chuàng)建了許多軍事學校和以學習制造武器裝備為目的的兵工學校，如福建船政學堂（一八六六）、天津水師學堂（一八八○）、天津武備學堂（一八八五）、廣東水陸師學堂（一八八七）、湖北武備學堂（一八九五）、南京陸軍學堂（一八九五）等。這些學校由于其特殊的軍事背景，所以在課程設置上帶有很強的軍事色彩。而其中就有從軍隊操練演化而來的體育課。不過，由于當時聘請的教員多為外國人，因此軍事操練也多是“洋操”。例如，《江南水師學堂簡明章程》就規(guī)定：“兩項學生每日傍晚放學后，均由赴習藝場操習泰西跳躍攀躋各種武藝以壯筋骨?！倍遥敃r教會學校也在中國的土地上廣泛設立，所以西方式的體育教育逐漸流行開來，如《格致匯編》上就有文章說明體育鍛煉的好處：“法國有大書院，專講武事。內(nèi)有一門，教人操練身體之力。每人操練之事，記錄簿內(nèi)。查半年內(nèi)之各數(shù)，知有三要事：一、人身之力所增之數(shù)，為百分之十五至十七分間，有二十五分至三十分者。二、肺能吸空氣之數(shù)，每一百分能增十六至二十分。三、身體之重，每一百分增六分至七分為中數(shù)，間有增十分至十五分者。唯身之體積見小，從此知肌肉與筋增多，則全身有益?！?/p>

不過，梁啟超等人提倡“尚武”精神，推行“軍國民主義”為近代體育課的設立提供了全新的意義。蔡鍔在《軍國民篇》中指出：“體魄之弱，至中國而極矣。人稱四萬萬，而身體不具之婦女居十之五，嗜鴉片者居十之一二，埋頭窗下久事呻吟，龍鐘憊甚而若廢人者居十之一，其他如跛者、聾者、盲者、啞者、疾病零丁者，以及老者、少者，合而計之，又居十分之一二。綜而核之，其所謂完全無缺之人，不過十之一而已。此十分之一之中，復難保其人人孔武可恃。以此觀之，即歐美各強棄彈戰(zhàn)而取拳斗，亦將悉為所格殺矣。”所以他認識到：“嚴子之《原強》，于國民德育、智育、體育三者之中，尤注重體育一端。當時讀之，不過謂為新議奇章，及進而詳窺宇內(nèi)大勢，靜究世界各國盛衰強弱之由，身歷其文明之地，而后知嚴子之眼光之異于常人，而獨得歐美列強立國之大本也。野蠻者，人所深惡之詞。然靈魂貴文明，而體魄則貴野蠻。以野蠻之體魄，復文明其靈魂，則文明種族必敗。羅馬人之不能御日耳曼林中之蠻族，漢種之常敗于蒙古，條頓、拉丁二人種之難以抗斯拉夫，德軍之優(yōu)于法，日軍之優(yōu)于歐美，皆職此之由也?！绷簡⒊舱J為：“立于生存競爭、優(yōu)勝劣敗之世界，豈惟智力之為急，抑體力亦特重也。近世各國學校，以體育為第一要著，雖不如斯巴達干涉之甚，然其精神則不相遠矣?！保ā端拱瓦_小志》）因此，他提出國民欲養(yǎng)成“尚武”品質(zhì)，必須培養(yǎng)三種力：心力、膽力與體力。而“體魄者，與精神有切密之關系者也。有健康強固之體魄，然后有堅忍不屈之精神”。他引用德皇威廉第二的話說：“茍體育不講，則男子不能負兵役，女子不能孕產(chǎn)魁梧雄偉之嬰兒，人種不強，國將何賴？”（《新民說·論尚武》）所以，國人只有加強體育鍛煉，獎勵體育活動，才能具有軍國民的資格，從而擺脫掉“病夫”的蔑稱。因此，身體的健康與否已經(jīng)不再只是個人的事情，而是決定著國家強盛與否的重要因素。所以，當培養(yǎng)“尚武”精神成為學校教育的重點目標之一時，強調(diào)體育課的設置就成為許多人的共識。個人的身體也因此通過體育課的設置，被整合到國家的建設中來。近代的許多樂歌對鍛煉身體的意義都有所述說，如樂歌《三尚》之《尚武》：

立國之道，非尚武曷濟。于今時事非，群雄角逐鐵血飛。五大洲時局，要男兒轉(zhuǎn)移。憑仗我精神志氣，體操是根基。

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沈心工創(chuàng)作出當時最為著名的一首樂歌《體操—兵操》：

男兒第一志氣高，年紀不妨小。哥哥弟弟手相召，來做兵隊操。兵官拿著指揮刀，小兵放槍炮。龍旗一面飄飄，銅鼓咚咚咚咚敲。一操再操日日操，操得身體好。將來打仗立功勞，男兒志氣高。

近代的體育課中，最為普遍的內(nèi)容是體操運動。晚清的仁人志士早就留意到體操的重要性。如成立于一九○三年的“安徽愛國社”即以“發(fā)愛國之思想，振尚武之精神，使人人能執(zhí)干戈為社稷，以為恢復國權(quán)基礎”為宗旨，規(guī)定“每日習體操，以二小時為率。唯學堂已有體操者，星期合操”?！绑w操”與“恢復國權(quán)”相聯(lián)系，這正是沈心工的樂歌以“體操—兵操”為題，卻在歌詞中大力標舉“男兒第一志氣高”的原因（后來沈心工將此樂歌改名為《男兒第一志氣高》）。

不過，由于“軍國民主義”起源于日本的留學生，所以晚清政府最初對“軍國民主義”的革命傾向是有所警惕的。如張之洞受命改正大學堂章程時，其中就有一條說“凡私立學堂不許教授政治、法律，不許用兵式體操”，“學兵式體操，則革命破壞之實力，且將膨脹于學生界也”（《北京大學堂改正章程》）。這一條舉措從反面也可以證明當時“兵式體操”在民間學界的流行程度。晚清政府的沒落保守最終沒能阻擋新式教育理念的傳播，到一九○九年，清政府學部迫于壓力，終于特別統(tǒng)一學堂操法，要求按照“陸軍部所訂現(xiàn)行操法，通行教練”（《劃一學堂操法》）。從此，兵式體操正式成為各個學校體育課練習的重點。沈心工的樂歌正是在這種強調(diào)“體操”運動的文化氛圍中寫就的。這首樂歌在當時非常流行。李叔同在文章中曾對此有過記述：“學唱歌者，音階半通，即高唱‘男兒第一志氣高之歌；學風琴者，手法未諳，即手彈‘5 5 6 6 5 5 3(《體操》第一句的樂譜——筆者注)之曲。”

另外，對女子體育運動的重視也勃興起來。根據(jù)夏師曉虹的研究，這是從《女子世界》發(fā)端的。張肩任在征文《急救甲辰年女子之方法》中問：“即使今日女子，具有斯巴達女子之尚武精神，其奈無斯巴達女子之尚武體魄何？”她由此認為：“急救目前女子之方法，斷自體育始，斷自本年本日始?！倍鴦⑷疠菍⑴芋w育集注于體操一科，她說：“吾謂女學之體操為尤要。蓋女子者，國民之母也。一國之中，其女子之體魄強者，則男子之體魄亦必強。我國人種之不及歐美者，亦以女子之體魄弱耳。”以此為濫觴，女子體操教育也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特別為女學使用的《女子體操教科書》也編輯出版了。到一九○九年，《直隸教育官報》上特別報道了一篇《女學勤習體操》的時聞：“奉天提學司盧本齋查閱女子師范學堂，訓誨諄諄，勉勵服膺教育，且系旗裝，均是天足，適合體操資格，遂訓其勤習體操，并謂該生等目擊日俄之役，其所演之慘劇當為生等所共知，即婦孺亦貴知兵，以共維持將來之大局云云。”為配合宣傳女子體操運動，沈心工也為女學生創(chuàng)作了體操歌曲《體操（女子用）》：“嬌嬌，這個好名詞，決計吾們不要。吾既要吾學問好，吾又要吾身體好。操操。二十世紀中，吾輩也是英豪！”這首樂歌對近代的女子解放運動影響甚大。一九一一年出版的《二十世紀女界文明燈彈詞》上就描寫了在一次“女權(quán)運動”組織的“天足會”上，眾人以風琴伴奏，高唱《女學歌》（即《體操（女子用）》）的情形：“擊掌完時琴韻高，一曲清歌聲宛轉(zhuǎn)，原來是振興女權(quán)訓兒曹，心工沈氏傳佳制，淑性陶情要算第一挑?！睒犯鑲鞒那樾芜M入到彈詞的創(chuàng)作中，可見當時的流行程度。民國成立以后，教育部與民間對女子體育仍然非常重視。據(jù)《教育周報（杭州）》的報道，在云居山曾設立過“浙江女子體操講習所”。該校以“勤樸”為校訓，校歌歌詞為：“天賦人權(quán)，知識官能，男女平等。習俗騰笑，作繭自纏，放棄其責任。云居山畔，朝夕講貫，巾幗聚群英。勤勞純樸，勇猛精進，個個有精神?！苯捏w操運動對樂歌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據(jù)張靜蔚先生的統(tǒng)計，近代以“體操”名篇的樂歌，除沈心工的作品外，還有七篇?？梢娊囊魳饭ぷ髡邔@一主題的關注。

除了體操運動外，近代的愛國人士對其他體育項目也青眼有加。蔡鍔曾指出：“故體育一端，各國莫不視為衣服飲食之切要，凡關系體育之事，獎勵之方，無微不至。曰競漕，曰擊劍，曰競走，曰擊球，曰海泳，曰打靶，曰相撲，曰競馬，曰競射，曰競輪（以足踏車競走也），優(yōu)者爭以重資贈之，或獎勵以寶星，甚至顯職碩儒，亦有逐隊競爭，欲博此名譽者?！卑倮镆餐ㄟ^譯介的文章指出，除了要加強“體操”鍛煉外，還應該注意“體操外之活動游戲”。這包括：行軍、野外演習、射的、擊劍、旅行、競舟、登山等。為提倡體育鍛煉，近代的樂歌中表現(xiàn)體育運動的歌曲更是不勝枚舉：如《運動場》、《運動歌》、《賽船》、《運動會》、《運動》、《奪旗競爭》、《體育》、《賽馬》、《撐桿跳》、《運動歌》、《跳高》、《跳遠》、《打球》、《競渡》、《賽跑》等等。

體育與樂歌的緊密關系一直沒有中斷。樂歌借助宣傳體育運動，表達“救亡”的決心與目的，也一直存在。例如，由上海徐紹曾、陽湖孫編輯的，列名為“強國叢書”的《表情體操法》（又名《唱歌游戲》）在《例言》中就明確指出：“是編目的在發(fā)達兒童軍事思想。故所采用之歌詞，半屬于武事的慷慨激烈，方能喚起兒童興味?！?一九三七年五月二十二日，廈門市舉行第一屆全市運動會。應運動會籌委會的邀請，弘一法師（李叔同）創(chuàng)作了《廈門第一屆運動會會歌》，歌詞是這樣的：“禾山蒼蒼，鷺水蕩蕩，國旗遍飄揚。健兒身手，各獻所長，大家圖自強。你看那，外來敵，多么猖！請大家想想，請大家想想，切莫再彷徨！請大家在領袖領導下，把國事?lián)?。到那時，飲黃龍，為民族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