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宏生
讀了《朱蘇進:〈朱元璋〉讓我恨愛兩難》的訪談文章(載《文學(xué)報》),疑惑滿腹,不吐不快。
朱蘇進說:“我并不喜歡朱元璋這個人?!彪S著對朱元璋這個人物的了解越深,他內(nèi)心的抵觸就越大,因為,朱的“性情如此兇悍,手段如此殘忍,刑法極其嚴酷,光死法就多達20多種”。然而,當朱蘇進強迫自己“靠猜想和感情的期待去慢慢接近他”之后,竟奇跡般對他產(chǎn)生了“好感”,因此塑造出一個“不乏可愛之處”的開國明君,希望他能“豐富當下影視作品的帝王形象和帝王人性”。如此巨大的憎愛落差,朱蘇進憑何神力將其抹平?就靠“猜想”和“感情期待”?
朱蘇進有一段精彩的自白,道出了他感情改造的過程及其理論依據(jù),也給一些國人為何有如此根深蒂固的帝王情結(jié)提供了可資參考的解釋:“我努力說服自己:一個建立偉大王朝的開國君王,他身上肯定有著很多卓絕的品質(zhì),肯定有他可愛的一面,否則他不可能建立一個長達三百年的王朝。如果我找不到可敬可愛之處,不是那君王太丑陋,而是我太無能!就這么著,總算讓自己的心靈慢慢進入他的命運,慢慢嗅出我所熟悉的人性氣息。”
難怪屏幕上的帝王不但個個英明偉大,而且可敬可親,因為作者都不愿意被人視為“太無能”!光著身子在街上走還是皇帝嗎?看不見那襲華麗奪目的龍袍是你有眼無珠!
開國之君肯定具備“卓絕品質(zhì)”,肯定有“可敬可愛”之處。若此說成立,秦始皇應(yīng)是千古明君了。他橫掃六合,統(tǒng)一中國,豐功偉績非朱元璋能比,其可敬乎?可愛乎?不斷有自詡公正的歷史學(xué)家和別有用心的政客為他翻案,但民間不買賬,秦始皇始終是暴君的代名詞。生性殘暴的人和可愛扯不上邊,不管他是帝王還是小民。因為帝王也有凡人的舉動便為他抹上人性的脂粉,這種蓄意的美化,很難叫人接受。
希特勒建立了一個強大的第三帝國,幾乎吞并了整個歐洲,夠“偉大”夠“卓絕”了,我們是否應(yīng)盡力發(fā)掘他“可敬可愛”的一面呢?想找的話,肯定是找得到的。一輩子沒有一個微笑,不做一件正確事的人是不存在的。問題是,你的生花妙筆應(yīng)該在這個“一”字上大做文章嗎?
古往今來,于亂世中成就功業(yè)者常為梟雄,殘忍與機謀方為勝算之銳器,人性往往是奢侈的東西。在他們身上找霸氣匪氣痞子氣容易,尋覓“可敬可愛”之處就難了。殘暴與殺戮放在普通人身上是十惡不赦的罪孽,放在帝王身上就是小菜一碟,無傷大雅。“一將功成萬骨枯”,從來如此,好像沒有什么不對。
朱蘇進不解:“打天下,他靠的是一個‘義字,可治理天下時他竟向這些‘功臣展開了無情的殺戮。”其實,所謂“義”,只是為達目的所借用的手段,是“成大事者”慣于玩弄的權(quán)術(shù),寡情薄義方為其本質(zhì)。從來執(zhí)著于“義”者往往不得善果,將“義”當猴耍的總是笑到最后。朱蘇進要么是太天真,要么是為了塑造出一個“不乏可愛”的帝王形象而故作天真。
你可以客觀冷靜地為某個帝王評功擺好,但又何必“努力說服自己”,“硬著頭皮”去培養(yǎng)那本來就子虛烏有的“好感”呢?愛吧,你其實很厭惡他;恨吧,又寫不下去,無法交差。朱蘇進用“精神自虐”來形容自己的寫作狀態(tài)實在是恰如其分。
朱蘇進在談到《三國》劇本的創(chuàng)作時說:“翻拍《三國》,有一個原則,只可做‘整容手術(shù),不能做‘變性手術(shù)?!笔鞘裁丛?,促使他對《朱元璋》做了“變性手術(shù)”,因此不惜痛苦不堪地“精神自虐”呢?
朱蘇進說,創(chuàng)作朱元璋是一個老上司給的“無法拒絕的差使”,又擔心“嚴酷的東西會傷害收視率”。既是遵命之作,又得顧及市場需要,當然就由不得自己,當然就不能不有所取舍。因此,舍棄對善惡美丑的理性判斷,改造自己的感情去適應(yīng)老上司和市場的需要就成了有點無奈的必然選擇。但這跟朱蘇進所標榜的“最重要的是堅持表達自己所熱愛的東西,創(chuàng)作自己真正感興趣的,而不是為商業(yè)市場所左右”的創(chuàng)作宗旨,不是南轅北轍,離譜太遠嗎?
一個作家,讓自己的感情屈從于功利的考慮,且以此為榮,實在是很可悲的。“恨愛兩難”,“精神自虐”,何苦來哉?
若想探究深層的原因,也許應(yīng)歸結(jié)于國民對權(quán)勢的無可救藥的崇拜心理。即使是看起來很獨立很強悍的人,內(nèi)心深處也或多或少存留著對權(quán)勢(特別是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的敬畏。“如果找不到可敬可愛之處,不是那帝王太丑陋,而是我太無能?!贝嗽捲趼犜鮿e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