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輝
摘要:“意境”具備主觀和客觀兩方面的因素:主觀的內心和客觀的外在世界。也就是說,訓詁義中的“意境”是指內心感情和外在事物的結合,簡而言之,也就是“情景交融”。意境不能脫離“意象”,“意象”指融合了作者內心思想感情的外物形象,意境正是在“意象”的基礎上產生的。
關鍵詞:意境意象美學范疇淵源
“意,志也,從心察言而知意也。從心從音。於記切?!薄爸炯醋R,心所識也。”而“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從這里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出,“意”與心是分不開的,也就是說“意”離不開人的意識活動,是主觀的。而“境”的本義是“竟”,有“疆域,界限,范圍”的意思,更加著重于客觀的。僅從字面的意思來看,“意境”就應該具備主觀和客觀兩方面的因素:主觀的內心和客觀的外在世界,而這兩方面既然屬于同一個詞,顯而易見:詞中的兩方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也就是說,訓詁義中的“意境”是指內心感情和外在事物的結合,簡而言之,也就是“情景交融”。
作為中國古典美學范疇中非常重要的一個范疇,本文將對“意境”從其作為美學范疇的誕生及其美學淵源這兩個方面進行解讀。
一、“意境”作為美學范疇的誕生
從現存的文論資料來看,“意境”作為美學資料,最早出現于王昌齡的《詩格》:“詩有三境:一日物境。欲為山水詩,則張泉石云峰之境,極麗極秀者,神之于心,處身于境,視境于心,瑩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物象,故得形似。二日情境。娛樂愁怨,皆張于意而處于身,然后用思,深得其情。三日意境。亦張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則得其真矣?!边@三種境界中,“物境”指的是自然山水的境界,“情境”指的是人生經歷的境界,而“意境”指的是內心意識的境界。這里的“意境”指的并非現在美學意義上的“意境”,而是與“物境”、“情境”一樣作為一種審美客體,但畢竟“意境”是作為一個詞出現的。
其實“意境”作為美學范疇并非最早由王昌齡提出來,唐代的詩歌美學家們在前人關于“意象”的基礎上,提出了“境”這樣一個美學范疇,并經常運用在指導詩歌創(chuàng)作的品評中。如上面引用的王昌齡的《詩格》,其他則如皎然的《詩式》“又云:不要苦思,苦思則喪自然之質。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時,須至難至險,始見奇句?!庇帧盎蛟唬涸姴灰嗨迹嗨紕t喪于天真。此甚不然。固當繹慮於險中,采奇於象外,狀飛動之趣,寫真奧之思。夫希世之珍,必出驪龍之頷,況通幽名變之文哉!”再如劉禹錫“余不得讓而著于篇,因系之曰:詩者其文章之蘊邪?義得而言喪,故微而難能,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钡教颇┑乃究請D寫出《二十四詩品》,在《與極浦書》中引用“戴容州云:‘詩家之景,如垅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倍岢觥跋笸庵?,景外之景”,從以上我們可以看出唐人提出的“境”,指的是“象外之象”,“境”已經超脫了“象”而“生于象外”了,這就已經具備了現代意義上的美學范疇“意境”的美學內涵。所以葉朗在《中國美學史大綱》中說:“王昌齡、皎然在這些著作中提出了‘境這個美學范疇,在很大程度上就等于提出了意境說?!庇纱丝芍耙饩场弊鳛槊缹W范疇,已經誕生了。
但“境”又是離不開“象”的,唐人說“境”雖言“象外”,但都與“象”脫不了干系。那么“意境”究竟與“象”有著怎樣的聯系呢?我們將從意境的淵源來說明“意境”與“象”的關系。
二、“意境”的美學淵源
不論是皎然還是劉禹錫抑或是司空圖,在說到“境”也就是意境時都沒有脫離“象外”——“境生于象外”?!跋笸狻笔鞘裁?要有“象”才能有相對的“象外”,也就是說,要理解“象外”必須先了解“象”,那么“象”到底是什么呢?
從“象”的訓詁義來說,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象,長鼻牙,南越大獸,三季一乳。象耳牙四足之形。凡象之屬皆從象?!币簿褪钦f象的本義是一種哺乳動物大鼻子象,從《辭源》對“象”的解釋來看,也可以看出:“南方有美者,有梁山之犀象焉?!钡跋蟆庇袝r又是“像”的通寫,如《辭源》釋“象”第三條:“形狀、相貌,通作‘像?!秱鳌贰唐湫蜗螅弧度龂尽り昂閭鳌罚骸噬碇鴪D象,名垂后世?!睆纳厦娴慕忉尶梢钥闯?,“象”的本義應該是大鼻子象,但“象”也經常被用作“像”??傊?,“象”從本義上說應該是具體的。
撇開“象”的本義來說,“象”在中國的哲學史、美學史上也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跋蟆钡谝淮我哉軐W的形式出現是在《老子》中:“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以為“道”雖然是“恍惚窈冥”,但卻不是絕對的虛無,“道”包含了“象”、“物”、“精”?!暗馈碑a生萬物,“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比f物是具體的,作為“道”所包含的“象”自然也就是具體的。但“象”又是“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的,所以“象”又應該體現“道”和“氣”??傊暗馈辈皇羌兲摕o的“道”,而“象”也不是具體的孤立的“象”,“象”是和“道”、“氣”聯系在一起的。這一關于“道”、“氣”、“象”的論述,對中國的古典美學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它使后世的美學家們在論述“象”時不是孤立的、斷裂的,而是采取聯系的、立體的方式。
“象”這一范疇在《易傳》中得以突出,并且確立了兩個對中國古代美學思想有著重要形象的命題:“立象以盡意”和“觀物取象”。《系辭傳》說:“《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碧瓶追f達在《周易正義》中說:“《易》卦者,寫萬物之形象,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謂卦謂萬物象者,法像萬物,猶若乾卦之象法像于天也。”孔穎達又說:“凡《易》者,象也,以物象而明人事,若《詩》之比喻也?;蛉√斓仃庩栔笠悦髁x者,若《乾》之‘潛龍、‘見龍,《坤》之‘履霜、堅冰、‘龍戰(zhàn)之屬是也;或取萬物雜象以明義者,若《屯》之‘六三‘即鹿無虞,‘六四‘乘馬班如之屬是也。如此之類,《易》中多矣?!?/p>
從孔穎達的解釋我們可以理解《系辭傳》認為整個《易經》都是“象”,都是以形象來表明義理:或取天地陰陽之象以明義,或取萬物雜象明義。也就是說,“象”是形象,“象也者像也”,“象”就是天地萬物形象的模擬、寫照、反映。就是從此刻開始,“象”開始通向了審美形象的范疇。因為審美形象也就是藝術形象都是天地萬物形象的反映。盡管《易傳》的“象”所反映的不一定是審美的,但至少已經開始有了共通點。
及至“立象以盡意”和“觀物取象”,更是使“象”進一步與審美的藝術形象有了共通點。因為“言不盡意”,所以“立象”,“象”是以形象來說明義理。而藝術形象則是要以形象來表達感情意志,在這一層面上,“象”與藝術形象可謂異曲同工。而“觀物取象”說明了“象”的來源,
“象”是通過“觀物”產生的,而“觀”這一感官動詞則決定了“象”一定是對萬物的直接的觀察和感受,“象”是在直觀的基礎上“取象”而成的,它離不開直觀的觀察和感受。“觀物取象”對后世的藝術形象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成了后世藝術創(chuàng)造的法則。綜合地看來,“象”經過《易傳》的突出,已經開始由老子的哲學范疇開始了向美學范疇的轉變。
而莊子的“象罔”,則開了意境的美學源頭?!肚f子·天地》篇中有一則寓言:“黃帝遴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洯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這個寓言中的“玄珠”象征著“道”:“知”象征著智慧,思慮:“離朱”相傳是黃帝時視力最好的人,能在百步之遙看清秋毫之末,在這里象征著人的視覺;“嚓詬”象征著“巧辯”,“言辯”;而“象罔”則象征著有和無,虛和實的結合,在《莊子集釋》中注“象罔”說:“象罔者若有形若無形,故眸而得之。即形求之不得,去形求之亦不得也。”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這樣解釋:“非無非有,不撽不昧,這正是藝術形相的象征作用?!笫蔷诚啵枋翘摶?,藝術家創(chuàng)造虛幻的境相以象征宇宙人生的真際。真理閃耀與藝術形相里,玄珠的擽于象罔里?!痹谶@則寓言中,我們可以看到智慧、知識、理智,或者是實有的“視覺”(感官),或者是“言辯”(概念),都是無法把握住“道”的,只有有無之間,虛實結合的“象罔”才是真正得“道”的唯一有用之道?!跋筘琛绷Ⅲw的體現著《老子》的“象”,是對《易系辭傳》中“立象以盡意”的進一步豐富和展開,可以說正是老子、《易系辭傳》的“象”和莊子的“象罔”構成了中國古典意境說的最早的源頭。唐代美學家們提出的“境”是“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境生于象外”,不正是“象”和“象外”,也就是有形和無形、虛和實的結合嗎?可以說中國古典意境說的結構是對莊子“象罔”的直接,繼承,它決定了意境說的“氣韻流動”、“韻外之致”。
魏晉南北朝間出現的“意象”,則是決定了意境學說的內容上的特質?!掇o海》中對意象的解釋有兩種:“1表象的一種。即由記憶表象或現有知覺形象改造而成的想像性表象。文藝創(chuàng)作過程中意象亦稱‘審美意象,是想象力對實際生活所提供的經驗材料進行加工生發(fā),而在作者頭腦中形成的形象顯現。2中國古代文論術語。指主觀情意和外在物象相融合的心象。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然后使玄解之宰,循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明清后專指借助具體外物,用比興手法所表達的作者情意。”不管是哪一條,當“意象”作為文藝創(chuàng)作的一個范疇時,它都離不開作者的情思和外物的形象這兩點。
“意象”一詞作為美學范疇最早出現在劉勰的文論著作《文心雕龍·神思》中:“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劉勰從藝術構思的角度提出了“意象”這一范疇。所謂“獨照之匠”就是指有獨特見解的人;“運斤”語出《莊子·徐無鬼》:“匠石運斤成風?!薄1局笓]動工具,這里指寫作;“意象”指融合了作者內心思想感情的外物形象。劉勰的意思是說有自己獨到見解的作者可以按照自己所想的來寫作?!渡袼肌菲钠百潯钡溃骸百澰唬荷裼孟笸ǎ樽兯?。”也就是說,劉勰認為在藝術構思活動中,外物形象是和作者的情意結合在一起,是互相促進的。作者的想象憑借外物形象得以馳騁,而外物的形象又因為作者的情意而孕育成為審美意象。正如劉勰自己所說的“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由此可知意象正是“思理為妙,神與物逰”的產物。
劉勰的這種關于藝術的構思是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得出的。陸機在《文賦》中就有關于藝術構思的這方面的描述:“情瞳嚨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瞳眬”是形容太陽初升由暗而明的書面語,“昭晰”是清晰,明晰的意思,陸機以為在藝術想象過程中,內部的情感和外物事物的形象是相互貫通的,作者的情感越鮮明,外在事物的形象也就越清晰。劉勰在吸收前人經驗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意象”——結合了作者內在情感的外物的形象。
自劉勰后,“意象”或“象”就經常被引用。如南朝稍后的宗炳的“澄懷味象”,王昌齡“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司空圖“意象欲出,造化已奇”等??梢娨饩痴窃凇耙庀蟆钡幕A上產生的。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