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里鑫
摘要:朱敦儒是一位具有開創(chuàng)之功的隱逸詞人,他的隱逸詞是南北宋之交時代背景下一位有理想、有才華的知識分子的悲劇寫照,既是他個人的悲劇,也是一個時代的悲劇。
關鍵詞:朱敦儒《樵歌》隱逸詞悲劇
朱敦儒,字希真,號巖壑老人,河南(今河南洛陽)人,是南北宋之交的重要詞人,也是南渡詞人中存詞最多的名家。其詞集《樵歌》共收詞246首,而隱逸詞約占《樵歌》總數(shù)的五分之三,朱敦儒是第一個大量寫作隱逸詞并獨標一格的詞人。南宋人汪莘《方壺詞自序》說:“唐宋以來,詞人多矣……,余于詞所喜愛者三人焉,蓋東坡而一變,其豪妙之氣,隱隱然流出于言外,天然絕世,不假振作:二變?yōu)橹煜U?,多塵外之想,雖雜以微塵,而清氣自不可沒;三變而為辛稼軒,乃寫其胸中事,尤好稱淵明,此詞之三變”。
隱逸詞早在敦煌曲子詞中即已出現(xiàn),如《浣溪沙·卷卻詩書上釣船》,到朱敦儒時,已有許多的隱逸詞創(chuàng)作。這些創(chuàng)作可以分兩類,一類為詞人退隱江湖后的自我寫照,題材單一,側重表現(xiàn)漁父家風,如張志和;另一類為詞人因仕途失意后而寫下的寄情山水風光的作品,當他們遭遇貶謫而陷入困境時,便走向大自然去尋求山澤隱逸之趣,來排除自己官場失落而郁積的內心痛苦,如潘閬、蘇軾、黃庭堅、晁補之等。所有這些創(chuàng)作僅僅是作為他們生活的一個片段,而朱敦儒的隱逸詞創(chuàng)作,則貫穿了他的一生,題材多樣,風格獨特,獨步宋代詞壇。一個有理想、有才華的知識分子渴望有所作為而又不可得的無可奈何,通過他的隱逸詞完整清晰地表達了出來。
一、瀟灑出塵
朱敦儒的青壯年時代是在整個徽宗時代度過的,徽宗在位26年,是北宋歷史上最腐朽、昏暗的時期,政治朽敗不堪,他本人極端昏聵荒淫,蔡京長時期獨攬朝政,假借新法之名干爭權奪利的勾當,既放逐保守派,又打擊變法派。王黼繼之為相,公然定價賣官,當時即流傳著這樣的歌謠:“三千索,直秘閣;五百貫,擢通判?!辈叹⑼蹴胂群螽?shù)?,興花石綱、筑艮岳、窮奢極欲,天下怨聲載道,民不聊生,從宣和二年(1120)起京都、兩浙揭竿而起,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農(nóng)民起義。各種社會危機日漸尖銳,但統(tǒng)治者卻依舊過著征歌選舞,窮奢極侈的生活。
朱敦儒有遠大的政治理想,少有大志,又滿腹才華,鄧椿《畫繼》云:“少從陳東野學,嘗賦《古鏡》云:‘試將天下照,萬象總分明。東野奇之”,《宋史》中也記載曰:“敦儒志行高潔,雖為布衣,而有朝野之望?!比欢鵁o望的政治局面使其才能無從發(fā)揮,孔子主張有道則仕,無道則隱,朱敦儒正是恪守了儒家這一思想原則,他放棄了通過科舉立身揚名的機會,“不為科舉之文,放浪江湖間”,同時亦不接受朝廷的征召,自稱“麇鹿之性,自樂閑曠,爵祿非所愿也”,三征而不應。在功名富貴和自由意志,仕途經(jīng)濟和逍遙任性之間,他選擇了后者,表明了他堅持自我獨立理想人格的人生態(tài)度,與那些尸位素餐、那些趨炎附勢、歌功頌德的行為相比,不失為一種明智之舉和高沽志行。這時他的創(chuàng)作大多反映的是“麇鹿之性”、不受拘束的風流才子自由自在、清狂不羈的生活和隱居生活中湖山清賞的情趣,如這首膾炙人口的《鷓鴣天》就反映了他早年的生活: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懶慢與疏狂。曾批給露支風敕,累奏留云借月章。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這是作者早年隱居洛陽嵩山時所作,此作格調飛揚明快,字里行間流露著輕狂與不羈,這種視富貴如敝履,對塵世間權貴的輕蔑與不屑,不愿與世俗社會沆瀣的疏狂,表現(xiàn)出了詞人高傲疏放的個性,對功名利祿的蔑視和對清新自由生活的向往。面對黑暗污濁的現(xiàn)實,與其出山求仕,不如“且插梅花醉洛陽”,詞人寧愿隱于山水清都,寧愿醉于詩酒風流,寧愿于迷狂中堅持自我,亦不愿被權勢利祿所羈。
有經(jīng)世之才、高潔志行的朱敦儒,在矛盾叢生、弊端萬端的宋王朝統(tǒng)治下不得不遠離皇權而全己之志。
二、憂憤入世
金人入主中原,時代的風云劇變驚破了他早年的名士風流夢,朱敦儒的“隱逸”環(huán)境也成了廢墟瓦礫,隨著逃難的人群,朱敦儒從中原到兩淮,由江南直至嶺南,這段經(jīng)歷使他心中滿懷社會憂患意識與個人飄零之感。七年的漂泊生活反映到他的詞中多凄涼故國之思、民族的大災大難,如《相見歡》(金陵城上西樓)、《水龍吟·感事》及《減字木蘭花》(劉郎已老),抒發(fā)了亡國的大悲大慟,這些詞把濃摯的情感同天地間宏偉的景物融于一體,境界平遠、空闊、大氣盤旋,格調蒼涼,聲情激楚。
國家的災難,民族的恥辱,個人的流落,使疏狂高傲,使自詡隱者的朱敦儒從自我中心的小天地中猛醒過來。南宋建都臨安后,朱敦儒辭別山水,踏入仕途,中斷了他的隱居生涯。出身于士大夫家庭的朱敦儒有著“達則兼濟天下”的儒家思想,他不愿意尸位素餐,平庸地、毫無作為地度過這一段仕宦生活,所以朱敦儒一旦走入仕途,就希望能有一番作為,“除奉天威,掃平狂虜,整頓乾坤都了。共赤松攜手,重期明月,再游蓬島。”(《蘇武慢》)這是他入仕的初衷。但是入仕之后,險惡而沉悶的政治環(huán)境使他不可能有所作為:“有奇才,無用處,壯節(jié)飄零,受盡人間苦?!?《蘇幕遮》)除了擔任三年多的浙東提點刑獄外,大多數(shù)時間皆被投閑置散,沒有一展抱負的機會。這個時期的朱敦儒僅僅是被朝廷當作粉飾太平、侍奉帝王的文學弄臣,才華無從施展,報國無望,我們可以想到他心中的失望和憤激之情,一度因時代風云巨變而激起的壯懷遠抱也消蝕殆盡了,對官場的失望與厭倦引發(fā)了他對過去放情山水、無拘無束的隱居生活的懷念。他深刻地意識到,無道的政治局面,險惡的官場并不適合于自己,心中的退隱之念漸漸萌發(fā),如這首《如夢令》即反映出他難以抑制的思歸心情:
我是臥云人,悔到紅塵深處。難位,難住,拂袖青山歸去。
就在朱敦儒在入世與出世的天平上擺動的時候,當時朝野上下主戰(zhàn)與主和的矛盾斗爭十分尖銳激烈,而以宋高宗和秦檜為首的統(tǒng)治集團頑固堅持對金妥協(xié)投降,因此抗戰(zhàn)人士受到了殘酷的打擊。因為朱敦儒屬于積極主戰(zhàn)的一派,他遭到秦檜爪牙汪勃的彈劾,罪狀是“專立弄論,與李光(抗戰(zhàn)派大臣)交通”,被迫辭官。年近七旬的朱敦儒在度過了十六年官場生涯后,告老歸來,隱居嘉禾。
三、寄情山水
無道的政治又一次使得朱敦儒選擇了背離儒教仕途的道路,這次隱逸為后人留下了大量表現(xiàn)隱逸情趣的詞篇,題材包括漁父、田園、飲酒、游仙等日常生活,這些詞看似平淡無奇,但內在的韻味是那么地悠長,格調或飄逸或閑放,號稱“朱希真體”。此時詞人暮年唾老,一生經(jīng)歷了輾轉逃難、宦海風波、天涯飄萍和世事變故,褪盡了先前的“風流”與“輕狂”,多了幾分沉重和滄桑。
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使朱敦儒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了強烈的不滿,他深感“人間難住”,然而“擲下酒杯何處去”(《減字木蘭花·秋日飲香山石樓醉中作》,遍觀人間無處可排遣心中
的苦悶和痛苦。他只有把解脫的希望寄托在夢幻的仙境,如《聒龍謠》:
憑月攜簫,溯空秉羽,夢踏絳霄仙去?;ɡ浣钟埽闹刑祜L露。并真官、蕊佩芬芳,望帝所、紫云容與。享鈞天、九奏傳觴,聽龍嘯,看鸞舞。
驚塵世,悔平生,嘆萬感千恨,誰憐深素。群仙念我,好人間難住。勸阿母、偏與金桃,教酒星、剩斟瓊醑。醉歸時、手授丹經(jīng),指長生路。
作者憑借恣肆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出一個夢幻仙境,這一切與人間構成了鮮明的對比?!叭碎g難住”,是作者向往仙境的理由,在現(xiàn)實的擠壓下,朱敦儒只好向想象中的神仙世界求得精神的安慰。
在朱敦儒隱逸的晚年,秦檜當國,想讓朱敦儒教他的兒子秦煊作詩,故先用敦儒之子為敕令所刪定官,迫使他重新出仕。朱敦儒“老懷舐犢之愛,而“畏避竄逐”,成了秦檜家的上客,當了十六天的鴻臚少卿,旋因檜卒而被廢黜。有人遂拈出他早年所作的這首《鷓鴣天》“詩有萬首詩萬首,醉千場,幾曾著眼向侯王,玉殿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住洛陽?!备臑椤吧偈疑饺司脪旃冢恢问碌介L安?如今縱插梅花醉,未必侯王著眼看”作為諷刺,這是因為他先是高蹈隱逸,后卻不能終始與秦檜及其子有瓜葛?!端问贰芬浴巴砉?jié)不終”對其蓋棺定論,清人張德瀛也在《詞徵》中說:“朱希真詞品高潔……然希真守節(jié)不終,首鼠兩端,始譏國史,視魏了翁、徐仲車諸人,相距遠矣?!辈荒芙K節(jié)在古代尤其是宋代文人士大夫眼里是很不光彩的,這又為他一生涂抹了濃重的悲劇色彩。在以后的歸隱中,朱敦儒的思想中更多了樂天知命的宿命色彩“聽命寬心,隨緣適愿”(《踏莎行》)。
晚年的這次風波,使朱敦儒的詞流露出深深的悔恨之情,峻酷的現(xiàn)實、蹇滯的人生讓他感到憂憤而無能為力,這種反省反思,使他走向否定一切,萬事皆空的虛無之中,“老來可喜老來可喜,是歷遍人間,諳知物外。看透虛空,將恨海愁山,一時援碎?!?《念奴嬌》)他看透了人間,看透了神仙佛道,視人生為逢場作戲,仿佛一切都看透了,其中飽含了許許多多耐人咀嚼的人生滋味。
朱敦儒尋求超脫的方式是以擺脫喧囂的塵世為出發(fā)點和歸結點的,然而也就是用這種方式創(chuàng)作的隱逸詞生動地演繹了一個在南北宋之交的時代環(huán)境下一個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的無法改變的悲劇命運,這不僅是他個人的悲劇,也是一個時代的悲劇。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