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眼中的“中國導彈之父”

余 瑋

2009年10月31日上午,科學巨擘錢學森在北京逝世,享年98歲。在近一個世紀的人生旅程中,他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坎坷與磨難,也創(chuàng)造了許多震驚中外的奇跡。在錢學森的人生長河中,鑲嵌著一顆顆像寶石一樣晶瑩閃光的故事,讓我們一同跟隨他的夫人蔣英的訴說去解讀這些故事,去感悟他那瑰麗多彩的偉大人生吧。

“平易、謙和、淡泊,從不追求名和利?！?/p>

錢學森吃過20年的洋面包,他的成就雖蜚聲中外,可他看上去就跟尋常百姓那樣普通。正如夫人蔣英所說:“他其實很質(zhì)樸、平易、謙和,這不止是我的印象,他與不同職業(yè)、不同年齡、不同文化素質(zhì)的人都能談得開?！?/p>

錢學森回國后,完全靠自己的工資生活,除了工資之外,他還有一些稿費收入,晚年也曾得到過較大筆的科學獎金。但他把自己這一生所得幾筆較大的收入統(tǒng)統(tǒng)捐了出去。1958年至1962年,錢學森有好幾筆上千元的稿費,這在當時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那時人人都吃不飽肚子,但是錢學森對每一大筆錢都沒有動心。

香港有關(guān)方面為表彰錢學森在中國科學事業(yè)上的杰出貢獻,曾先后獎給他兩筆百萬獎金。第一次,錢學森讓秘書將100萬港幣的獎金,直接捐給了西北治沙工程。第二次又是100萬港幣。蔣英說:“我們都老了,是不是……”錢學森幽默地回答:“那好,你要錢,我要獎(蔣)。”不久,100萬元又如數(shù)捐了出去。

1964年,新疆建設(shè)兵團農(nóng)學院的普通青年郝天護致信時任中國科學院力學研究所所長的錢學森,指出“錢所長”新近發(fā)表論文中的一個方程式推導有誤。未料,一個月后錢學森回信:“我很感謝您指出我的錯誤!也可見您是很能鉆研的一位青年?？茖W文章中的錯誤必須及時闡明,以免后來的工作者誤用不正確的東西而耽誤事。所以我認為,您應(yīng)該把您的意見寫成一篇幾百字的短文,投《力學學報》刊登,幫助大家。您認為怎樣?”

如此坦蕩,如此關(guān)愛?！八臒霟峄匦艑ξ业囊簧鹆藰O其重要的影響,使我在艱難條件下也堅韌地崇尚科學矢志不移?！睎|華大學教授郝天護回憶說,我們從中能看到一個活生生的錢學森,能感受到一位科學家的科學精神。

錢學森也寫過“尖利”的信:“我對經(jīng)濟學只是個小學生,怎能濫竽充數(shù),混跡于學術(shù)顧問委員會之中?學術(shù)是個嚴肅的問題,我決不應(yīng)敗壞學風呀!所以退回聘書,請諒!”這是他對一家出版社誠聘他為中國市場出版公司顧問的回信。生怕別人不按他的意見辦,他還將聘書中“錢學森”3個字用紅筆畫了個大“×”。

細心的人了解發(fā)現(xiàn),在錢學森的履歷上有“任國防部五院院長、副院長”的先正后副的介紹。這是事實。他是先當院長,后當副院長。豈不是降職了?原來1956年,他向中央建議成立導彈研制機構(gòu),這就是后來的國防部第五研究院,錢學森擔任院長。但是隨著導彈事業(yè)的發(fā)展、五院規(guī)模的擴大,錢學森作為院長的行政事務(wù)也越來越多。當年45歲的錢院長雖然精力充沛,但他既要為中國的導彈事業(yè)舉辦“掃盲班”,又要帶領(lǐng)大家進行技術(shù)攻關(guān),還要為研究院一大家人的柴米油鹽操心。有時研究院的報告和幼兒園的報告會一同等待他這位院長批示,他說,我哪懂幼兒園的事呀。為此,他給聶帥寫信要求“退”下來改正為副,專心致志于科學研究和技術(shù)攻關(guān),上級同意了他的要求,使他從繁雜的行政、后勤事務(wù)中解脫出來。“從此,他只任副職,到七機部副部長,再到國防科委副主任等,專司我國國防科技發(fā)展的重大技術(shù)問題。他對這種安排十分滿意?！?/p>

1991年10月16日,中央授予錢學森為“國家杰出貢獻科學家”稱號和“一級英雄模范獎?wù)隆??！皣医艹鲐暙I科學家”,這是過去從未有過的高規(guī)格新稱號;“一級英雄模范獎?wù)隆?此前一直是戰(zhàn)斗英雄、生產(chǎn)一線勞模的專利,從來沒有向科學家頒發(fā)過。授獎廳里掌聲雷動,大家急切地等待著、猜測著,錢學森會自怎樣表達自己激動的心情呢?

在崇高的榮譽面前,錢學森仍然像平常那樣樸實、謙遜、平易、誠摯。在致“答詞”中,他沒有講人們總認為會講的幾句“感謝話”,以“禮尚往來”,而是劈頭就說了一句讓人萬萬想不到的話:“今天我不是很激動。”為什么呢?

不了解他的人有點搞不懂,而了解他的人卻說,這是實事求是的,因為他已經(jīng)激動過了三次,有一次就在不久前。

“我第一次激動的時刻是在1955年,我被允許可以回國了。我手里拿著一本在美國剛出版的個人寫的《工程控制論》和一大本我講物理力學的講義,交到老師手里。他翻了翻很有感慨地跟我說——你現(xiàn)在在學術(shù)上已經(jīng)超過了我。我錢學森在學術(shù)上超過了這么一位世界聞名的大權(quán)威,為中國人爭了氣,我激動極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這么激動。

“建國10周年時,我被接納為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這時我的心情非常激動,簡直激動得睡不好覺。這是我第二次心情激動。

“第三次心情激動,就在今年。今年,我讀了王任重同志為《史來賀傳》寫的序。在這個序里,他說中央組織部決定雷鋒、焦裕祿、王進喜、史來賀和錢學森這5個作為解放40年來在群眾中享有崇高威望的共產(chǎn)黨員的優(yōu)秀代表。我能跟他們并列,心情怎不激動?!

“有了這三次激動,我今天倒不怎么激動了?！?/p>

錢學森作為科學巨匠,有著科學家獨具的膽識與勇氣?！八麖牟幻乃?從不隱諱自己的觀點。在諸如全國政協(xié)、中國科協(xié)等會議上,他總是大力提倡生動活潑的談心活動,倡導科學道德與科學民主?！?/p>

“祖國與民族,一直在他心目有中著崇高的地位?！?/p>

這位領(lǐng)導中國航天事業(yè)的科學主帥,其思想、品德、情操,堪稱中國科技界的一面旗幟?！八且晃话炎鎳?、民族利益和榮譽看得高于一切的人,說得上是一位精忠報國、富有民族氣節(jié)的‘中國人?！?/p>

“在美國的日子里,他學習起來游刃有余,但生活上卻不很習慣,特別是某些美國人瞧不起中國人的傲慢態(tài)度令他生氣?！币淮?一個美國學生當著錢學森的面恥笑中國人抽鴉片、裹腳、愚昧無知,錢學森立刻向他挑戰(zhàn)——我們中國作為一個國家,是比你們美國落后;但作為個人,你們誰敢和我比,到期末看誰的成績好。美國學生聽了都伸舌頭,再也不敢小看中國人了。錢學森懷著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只用一年時間就拿下了飛機機械工程專業(yè)的碩士學位。

根據(jù)麻省理工學院的辦學宗旨,各專業(yè)學科的學生都要在學期內(nèi)到對口的工廠、科研部門實習。錢學森應(yīng)該去飛機制造廠實習?？墒?他沒有想到,美國的飛機制造廠只準許美國學生去實習,不接納外國學生。這種民族歧視是錢學森在美國遭受的又一次沉重打擊?！按煺酆屠щy并沒有動搖他為祖國強盛而發(fā)憤學習的決心。既然學習飛機機械工程走不通,他決定改學航空理論,并大膽地毛遂自薦,投奔在加州理工學院任教的世界航空理論權(quán)威馮?卡門教授?！卞X學森很幸運,馮?卡門這位以學風嚴謹著稱的“超音速飛行之父”竟破天荒地接收了他。

“在這里,他的人生旅程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zhuǎn)折,在空氣動力學研究和航空技術(shù)方面取得了不少成就?！卞X學森獲得博士學位后,導師把他留在身邊工作。很快,錢學森便在數(shù)學和力學這兩個領(lǐng)域嶄露頭角。錢學森與馮?卡門共同開創(chuàng)了舉世矚目的“卡門-錢學森公式”。馮?卡門率先提出了高超聲速流的概念,又由錢學森科學證明了這個概念。它的提出和證明,為飛機早期克服熱障、聲障提供了理論依據(jù),為國際空氣動力學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chǔ)。從此,錢學森的名字傳遍了世界。

1947年,錢學森留美后第一次回到闊別12年的祖國。與蔣英在上海舉行了簡樸的婚禮后,錢學森原準備留在國內(nèi),為祖國奉獻自己的一份心力?！暗?目睹國民黨政府無能和反動黑暗,他大失所望。然而,他在失望中也看到了希望。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人民革命運動在全國蓬勃發(fā)展,新中國似乎就像嬰兒即將呱呱墜地。這使他受到很大鼓舞,決定與我重返美國,以積蓄力量,準備為日后新中國效力?！?/p>

1949年中秋月圓,歸心似箭的錢學森心底盤算著回歸剛剛解放的祖國?！八f萬沒有想到,為歸國竟歷盡了千難萬險,經(jīng)受了長達五年多的折磨。他對我說,他是中國人,他的事業(yè)在中國,他的歸宿在中國,他根本沒有打算在美國生活一輩子。”在這5年中,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人時常闖入他們的住宅搗亂,連信件與電話也受到了檢查。然而,無論是金錢、地位、榮譽和舒適的生活,還是威脅、恫嚇、歧視和折磨,都未改變錢學森回歸祖國的堅強決心和意志。

那幾年,他們?nèi)乙幌θ@不得不經(jīng)常搬家。在這凄風苦雨的艱難歲月,蔣英作為忠實伴侶,與他相濡以沫,為他分憂解難,給了他巨大的勇氣與力量,終于苦熬到了獲準回歸的一天。蔣英回憶說:“我們總是在身邊放好三只輕便的箱子,天天準備隨時獲準搭機回國。可以講,他最后是作為‘美國犯人被驅(qū)逐出境的,而且是在外交努力下被‘奉送回祖國的。”這一段歷史,確實讓他們刻骨銘心。1955年10月,錢學森帶著妻子與一雙兒女轉(zhuǎn)道回國,當時內(nèi)心的激動自然難以言表。隨后,大批科學家回到了祖國懷抱,從而掀起了新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蔚為壯觀的海外學子歸國潮。錢學森可以說是歸國潮中第一人。從此,他的名字,與中國的火箭、導彈與航天事業(yè)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

“他每次“失蹤”都能給祖國和人民帶來驚喜?！?/p>

在錢老家的客廳里,墻上掛著一張巨幅“蘑菇云”照片——那是第一顆戰(zhàn)略導彈在羅布泊精確命中靶心的激動人心時刻?！?6個年頭過去了,但是每當他看到這幅照片,總有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因為它掌握在自己民族的手里,就是和平的象征?！痹谶@對老夫婦的心目中,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和平之花。

“要想成為一個著名的科學家,必須具備獻身精神,要有獻身于科學事業(yè)的決心,敢于攻關(guān),不畏艱險,而不能投機取巧。如果說他今天有什么成就的話,可以就得益于他具有這些素質(zhì)。”

錢學森回國后不久,便一頭扎在了大西北,冒著狂暴的黃沙,頂著火辣辣的烈日,在人跡罕至的大沙漠中與科技人員一起風餐露宿,夜以繼日地研究解決許多重大的國防科技難題,一干就是同幾個月不回家。

那期間,錢學森往往一去便是幾個月,沒有書信回家。有時,他神不知鬼不覺地返回來,妻子問他去哪去了,為什么瘦成這個樣子,他只是淡淡一笑,說一聲“沒關(guān)系,不用擔心”,就算支應(yīng)過去。蔣英回憶起錢學森的那段生活時,不無嗔怨:“那時候,他什么都不對我講。我問他在干什么,不說。有時忽然出差,我問他到哪兒去,不說;去多久,也不說。他的工作和行動高度保密,不要說對新聞界、對朋友保密,連我們家人也絕對保密,一點也不知道他在干嗎。”于是,蔣英向記者講起那個聽來啼笑皆非的“索夫”故事。

有一回,錢學森又“出差”,一去又是幾個月,杳無音信。坐立不安、寢食不寧的蔣英,再也無法忍受這種親人死活不明的痛苦折磨,急匆匆地找到一位國家領(lǐng)導人,像一個天真的孩子賭氣地質(zhì)問:“錢學森到哪兒去了?他還要不要這個家?”說完嗚嗚地哭了起來。

其實,這時的錢學森,他正在戈壁荒漠之上緊張地進行著“東風一號”近程導彈的發(fā)射準備工作。這顆導彈是在錢學森的領(lǐng)導下,技術(shù)人員和工人奮戰(zhàn)了700多個日夜研制成功的?，F(xiàn)在,它已經(jīng)矗立在發(fā)射架上,等待著發(fā)射指令。

1960年11月5日,新華社發(fā)了一條電訊通稿:我國第一枚“東風一號”近程導彈在我國西北地區(qū)發(fā)射成功,精確命中目標……蔣英看到消息,臉上露出了笑容——莫非是他?莫非他就在“我國的西北地區(qū)”?“他回來了,經(jīng)‘質(zhì)問而驗證我猜中了。當我向他講述自己前不久找國家領(lǐng)導人‘索夫的故事后,逗得他哈哈大笑。”蔣英講,此后,錢學森又有多次“失蹤”,但每次“失蹤”都會給祖國人民帶來驚喜。

“他更喜歡貝多芬的作品,我倆生活得富有情趣?！?/p>

錢學森和蔣英婚姻美滿,夫妻恩愛。雖然所從事的專業(yè)各異,但為祖國奉獻、為人民效力的心一樣熱。錢學森鐘情于蔣英,同時也鐘情于他和蔣英共同酷愛的音樂。

“我從小喜歡音樂,他也自幼酷愛藝術(shù),中學時代他是有名的銅管樂手?！卞X學森與蔣英一樣,喜歡聽音樂,對世界樂壇名家的各種風格都十分熟悉,欣賞音樂的藝術(shù)品味很高。

20世紀50年代中期,蔣英在中央實驗歌劇院擔任藝術(shù)指導?！盀榱藵M足廣大工農(nóng)兵的要求,我和演員們一起到大西北偏僻落后的地方巡回演出,并努力學唱中國民歌、昆曲、京韻大鼓,甚至京戲?！彼┥厦褡宸b,扮作村姑,登臺演唱,頗受群眾歡迎。每當?shù)桥_演唱時,蔣英總喜歡請錢學森去聽,請他欣賞,請他評論。有時錢學森工作忙,不能去聽,蔣英就錄下音來,帶回家,待他休息時放給他聽。

后來,為了照顧錢學森的工作與生活,領(lǐng)導安排蔣英先后在中央音樂學院聲樂系、歌劇系擔任領(lǐng)導并任教。蔣英只好放棄自己最喜愛的舞臺藝術(shù),用自己的全部心血培養(yǎng)學生。如今,蔣英教授已是造詣精深的音樂藝術(shù)家,是我國當代講授歐洲古典藝術(shù)歌曲的權(quán)威。到了晚年,夫婦兩人依然生活得富有情趣,非常充實。

“與我相比,他更喜歡貝多芬的作品,尤其喜愛貝多芬的第三交響曲《英雄》?！笔Y英這么認為。在錢學森看來,貝多芬不是一個單純的作曲家,在本質(zhì)上貝多芬是音響詩人,是音響哲學家。他說:“貝多芬的最大成就,就是讓音符述說哲學,解釋哲學,使音樂成為最富于哲學性質(zhì)的藝術(shù)。貝多芬總是用音符寓意托情,啟迪人類的靈性,感發(fā)人類的道德和良心?！彼麜r常陶醉在貝多芬的音樂世界里,也同時被貝多芬的英雄氣概所感染。看來,錢學森也絕非一個單純的科學家,就如同貝多芬并非一個單純的作曲家一樣。

共同的愛好,使錢學森與蔣英的感情生活溫馨和諧,多姿多彩,也使他們各自的事業(yè)相輔相成,相得益彰。“他還和我合作發(fā)表過一篇關(guān)于發(fā)展音樂事業(yè)的文章哩?！痹谑Y英的影響下,錢學森對科學與藝術(shù)的思考結(jié)合得更緊了。錢學森寫了許多關(guān)于美學、文藝學和社會主義文化學以及技術(shù)美學等等方面的文章,發(fā)表了許多獨到的見解。這些成果無不是與蔣英愛情的結(jié)晶。

歲月流逝了他的青春,雖然在科研生產(chǎn)一線早已看不到他的身影,但錢學森的影響卻無處不在?！八苤匾暸囵B(yǎng)有智慧、有創(chuàng)造性的人才,主張教育要利用高科技全面改進或改革。他這些年來,一直在設(shè)想并探索建立‘大成智慧學”,為之奉獻自己的智慧和精力?！?/p>

2009年10月31日上午,錢學森這位隨和而淡泊、親近而崇高、感情豐富而情趣多多的科學泰斗停止了思考,然而他的思想風范與人格魅力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