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寒
他們第一次相見,是在1935年。彼時,他正在哥根廷大學學習梵文、吐火羅文等古代語言,租住的房子就在她家所在的那條街道。而她,正是他一位要好同學的房東的女兒。是受同學之邀前去拜訪時遇上她的,那一年,她才23歲,正是美麗俏皮又略帶羞澀的年紀。
最初的相識,不過限于彼此間淡淡的幾聲招呼。他們,并沒有更深入的交流。那樣不遠不近的交往,持續(xù)了將近兩年,直到1937年,他開始寫博士論文。那時,學校要求學生的論文必須要打印成稿才能交給導師,這讓他犯了難,他不會打字,更沒有錢去買一臺打字機回來。她不知怎么就聽說了他的困境,主動上門找到他。她說,她父親工廠里恰好有一臺淘汰的打字機,而她恰好想練習打字。那個主意自然讓他喜出望外,但他的笑容很快又被一層淡淡的愁云籠罩:我沒有多少錢,不過一個窮學生,給不了你報酬??此荒樀木狡?她調(diào)皮地笑:我的報酬,是要你陪我走遍哥根廷的每一個角落。也許,那時,愛情的種子已悄然在她的心里生根發(fā)芽。只是那時他還懵懂不知。
他們的交往由此開始。他埋頭苦寫論文,完成后看著她坐在打印機前“嗒嗒”飛快地打出來?!按┲倒寮t的棉布長裙的伊姆加德,端坐在矮矮的長凳上,修長的腰肢挺直著,金黃的長發(fā)挽在腦后。她的眼神澄澈而歡快……”多年以后,當年一起工作的場景還在他的腦海中經(jīng)久盤旋。那個場景,成了追隨他一生的溫暖回憶。
他信守了自己的承諾,她每為他打印完一篇論文,他便帶她到哥根廷的一個地方。晨光初顯的街邊,他們一起聆聽過晨鐘的清響;陽光明媚的午后,他們一起在廣場上逗弄過可愛的鴿子;華燈初上時他們一起細數(shù)過一盞又一盞的街燈。整整四年,他數(shù)百萬字的論文,在她的悉心幫助下,終于順利完成。哥根廷的大街小巷,也因此留下了他們年輕快樂的腳印。情深不必言愛,縱不說,那份愛,還是悄悄地來了。
可那份愛,終還是不能說、不可說。滿懷一腔報國志外出求學的他,縱有愛情溫暖相伴,到底還是意難平。家貧國弱,有更重的責任沉沉地壓在他的肩上。哥根廷再美,也只能是他的第二故鄉(xiāng)。異域他鄉(xiāng),他常無端地生出“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孤獨?!拔覑澩姨?常在淚光里,幻出母親的面影。”總還是戀著那片生他養(yǎng)他的熱土,總還是要尋著自己的根回來。
他的歸期漸近,她卻一無所知。深夜的打印機前,她仍在兢兢業(yè)業(yè)地替他打印著文稿。離情卻已在他的眼里泛濫成一片迷離的淚光,輕輕地搭了自己的手,在她的肩上:讓我為你揉揉肩吧……我要離開了,我的祖國需要我……她沒回頭,可他分明還是感覺到了她的肩膀在輕輕地顫抖:留在這里,我也需要你,好么?
“這里只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我要回到祖國去……伊姆加德小姐,一定有一個比我更好且更愛你的男子,他愿意永遠陪伴在你的身邊,呵護你一生的?!彼f這話時是1945年10月2日,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一個時間。
沒有再挽留,縱心底被離別的痛填得滿滿?;剞D身,她給他一個帶淚的微笑,又在他的文稿上輕輕地打上一行:一路平安!但請不要忘記。
就那樣走,彼此沒有再回頭。此后,他歸國,將全部的心思撲到自己鐘愛一生的文化事業(yè)上。沒有再去刻意打聽過她的消息,也沒有再給她任何自己的音信。不能深愛,莫如相忘。他以為,那是他能給她的最好的關懷。
他怎么會想到,當初那個癡姑娘,會把一生的歲月交給了思念交給了他。2000年,香港電視臺的一位女導演要拍一部有關他的專題片,專程去哥根廷打聽她的下落。竟然意外地找到她,還是當年的老房間,還是那臺銀灰色老舊的打字機,只是昔日的紅顏已變白發(fā),她的精神卻仍然很好:瞧,一切都沒有改變,我一直在等他回來。我的手指依然勤快靈活呢,我甚至還能打字!此語一出,前去探訪的女導演已淚濕眼眶。
2009年7月11日上午九時,他,季羨林,一位備受世人敬仰的國學大師,靜靜地走完自己98年的塵世歲月,仙逝而去。而她,那位在大師的記憶里溫暖他一生的德國女子伊姆加德,是否還守在那臺打字機邊癡癡地等待?結果已不再重要。從決定等待他回來的那一天起,他們的愛,已在她的生命里,長成一棵枝繁葉茂的巨樹,他來,愛在,他不來,愛,仍舊在。這樣的愛,讓世俗之人不敢妄談愛情?!?/p>
(發(fā)稿編輯:劉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