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你目光里青翠的蘭兒

徐　玲

毛笑拿著一本雜志晃進來的時候，曹妞兒把巴掌大的笑臉蛋糕抓到身邊的椅子上，然后捂住嘴巴笑，等待大快人心的精彩一幕。

“毛笑，是第3期嗎?看完了給我?！敝芤磺胃糁鴥蓷l過道大聲喊，“該有結尾了吧?我很惦念阿竹的命運!”

毛笑嘴巴一歪：“煩死啦!欠揍!”

完了沖過來一屁股坐在曹妞兒身旁。

曹妞兒看他坐得四平八穩(wěn)，拼命忍住笑：“嘿，阿竹是誰?”

“不是誰?！泵Π央s志翻得嘩啦啦響，“我記得每次都是在第34頁的，怎么不見了……”

“誰是阿竹?”曹妞兒好奇得不行，“你說你說你說呀!”

毛笑沒心思理她，朝那邊的周一俏勾手指。

周一俏屁顛屁顛地過來。

“拿去。”毛笑瀟灑地甩一下頭，那些栗色的碎發(fā)在燈光下灼人眼睛。

“怎么沒有阿竹?”周一俏翻來翻去臉色都變了，“阿竹怎么不見了?”

“見鬼?！泵趩实剜絿?。

“咳，這是增刊?！敝芤磺闻闹饷嬲f，“真正的第3期還沒到呢!”

“快了，快了!”兩個男生你瞧我，我瞅你，頭抱頭互相安慰。

曹妞兒忍到了極點，跳起來拍桌子：“你們能不能告訴我，到底誰是阿竹?”

“你嚷那么大聲干什么?”毛笑“噌”地站起來，“你想把闞老師引過來嗎?”

“哈——”教室里笑浪翻涌。

刷刷刷……近百只眼睛在毛笑的屁股上聚焦。確切地說，是在那塊黃色的東西上聚焦。

“干什么?”毛笑在眾目光的指引下忐忑地把手伸向屁股——臉色刷地變綠，眼珠子轉來轉去，尷尬了三秒鐘，獅一樣咆哮，“曹——婦——兒!”

“兒”字的音還沒發(fā)完整，闞老師神仙一般出現(xiàn)在講臺前。乖溜溜地，每個人埋下頭忙自己的功課。周一俏呢，盡管腳下抹了油滑得比老鼠還快，但狼狽的回位動作還是被闞老師盡收眼底。

毛笑把粘在褲子上的蛋糕渣抓下來，抖下來，拍下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撓著滿腦袋“亂稻草”不知所措。

“毛笑，曹妞兒，周一俏，跟我走?！标R老師面似包公。

她是一個憂郁的老師，一個眼睛里盛滿故事的老師，一個令人捉摸不透的老師。

通往辦公室的過道亮著昏黃的燈，一盞比一盞敷衍了事、有氣無力。

每個人心里都把算盤打得七零八落。

毛笑恨不得立馬長出一口虎牙，扯掉曹妞兒二兩肉。憤怒的同時他感慨自己命不好，攤上這么一個刁蠻同桌，每次自己搞她一點點惡作劇，她總是還過頭。不就是昨天打翻墨水瓶染黑了她半張英語卷嗎?她至于這么惡毒地報復?毛笑咽不下這口氣。

周一俏惦記著阿竹，滿腦子都是阿竹的影子。他從來不知道有人遭遇那么坎坷，卻活得那么堅強。

阿竹是雜志上一篇分三期連載的文章的主人公。那篇文章有一個詩化的名字，叫《想你的時候你是我目光里青翠的蘭兒》。文中的阿竹是個命運多舛的女孩，先天性心臟病，一歲失去爸爸，兩歲玩熱水瓶被開水燙傷雙腿，三歲被發(fā)現(xiàn)雙眼重度弱視，六歲染上肺炎差點兒喪命……面對不幸，她熱愛生活，熱愛學習，自立自強。

周一俏印象最深的是：“媽媽每天給阿竹讀故事，那是阿竹最幸福的時光……阿竹輕輕撫摸媽媽買的故事書，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地溢開，嘴巴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等我的眼睛好了，一定要自己把故事讀一遍，還要讀給媽媽聽，讀給天堂里的爸爸聽……媽媽把阿竹講的故事寫下來，讀給別的孩子聽，大家都說阿竹編的故事很好聽，阿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孩……”

想到這兒，周一俏鼻子冒出酸泡泡來。

曹妞兒緊跟著闞老師，挖空心思思索對策，心想進了辦公室首先要博取闞老師的同情——大家都是女同胞嘛。

到了辦公室，闞老師請他們一溜兒排在辦公桌對面，不提問，也不訓話。很多時候，她處理突發(fā)事件的方法就是這樣的，冷冷的，靜靜的，耗著，等著，讓人自己感覺出自己的錯來。

這樣默默地過了十分鐘，三個人一路上拼命鼓起來的士氣已所剩無幾。

毛笑準備的一肚子告狀的話毫無耐心地集體解散了。

周一俏腦子里的阿竹也暫時隱身了。

曹妞兒想好的策略不見了。

“為什么不珍惜時光好好讀書呢?”闞老師終于冒出話來。

三個家伙垂下腦袋。

“你們以為自己的青春時光是揮霍不盡的嗎?”

“每一天都過得亂七八糟才開心?”

“有多少時間能浪費?有多少日子能一再蹉跎?”

闞老師凝望著桌上一盆金邊蘭，眼神傷感。那是一簇蓬勃的蘭，翠色欲滴的蘭，令人心生敬畏的蘭，葉如利劍，葉身倔強地向上挺，呈現(xiàn)優(yōu)雅的弧形，葉尖謙遜地向下舒展。這么出色的蘭自然也有一個與眾不同的載它的盆子，淡青色的，周身印著清秀的萬年竹，一節(jié)高過一節(jié)。

沉默。

“闞老師，沒……沒事的話我們可不可以回教室?”周一俏終于忍不住伸著脖子說，“我還有兩道物理題……”

“我的作文還缺個結尾?！辈苕夯鹚俳釉挕?/p>

“我想我應該早點兒回宿舍，”毛笑皺著眉頭說，“褲子……不能見人?！?/p>

闞老師抬起下巴，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慢慢兒朝門口擺擺手。

“太相似了，”周一俏出來后敲著毛笑的背說，“那盆蘭我在哪里見過?！?/p>

毛笑說：“天下的金邊蘭不都那個模樣?”

“錯?！辈苕赫f，“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事實上每一棵金邊蘭都不一樣，就仿佛每個人的臉長得都不一樣?！?/p>

“我真的在哪里見過，尤其是那只盆子……”周一俏急得要命，“怎么就想不起來呢?”

“愚鈍。”毛笑說著瞟了瞟曹妞兒，“狠妞!信不信我把你一腳踹到樓下?”

曹妞兒叉腰擺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借你一百個膽你都不敢。”

毛笑捏住拳頭拱起鼻頭，曹妞兒眼睛瞪得像黑布林。

毛笑終于沒發(fā)作，甩著胳膊跑開了，心想；你等著!

這對寶貨，不知道爭到哪一天才肯罷休。

第二天。

下午第一節(jié)是語文課，學習課文《離別的禮物》。

“離別是個沉重的話題，古今中外，許多人以離別為主題表達情感，留下許多名篇佳作?！标R老師慢條斯理地說，“多情自古傷離別。我想起梁實秋的那句——你走，我不送你，你來，無論多大風雨，我要去接你……”

“太傷感了?！辈苕喝褙炞⒌芈犞?，忍不住呢喃，“真是太傷感了?！?/p>

“在學習這篇課文之前，誰來背一背自己掌握的離別詩?”

有好表現(xiàn)者站起來背柳永的《雨霖鈴》：“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曹妞兒陶醉在“離別”里，目光癡呆，表情木訥，嘴巴里念念有詞：“執(zhí)手相看淚眼……”

“曹妞兒，”闞老師拋出問題，“你知道文中離別的禮物是什么嗎?”

這個問題簡單得好笑，只要花一秒鐘時間瞟一眼課文開頭部分就知道了。

曹妞兒沒有聽見。

毛笑用胳膊肘頂她：“闞老師讓你說大聲點?！?/p>

曹妞兒回過神來，見大家都望著她，便“騰”地站起來答非所問：“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哈哈哈……”全班笑翻。

每個人像18個小時之前注視毛笑的屁股一樣關注曹妞兒的胸脯。曹妞兒下意

識地低下頭，看見自己胸脯下方貼著一張A4作文紙。她“嘩”地扯下它，只見上面用簽字筆寫著大大的四個字——叫我潑婦。

曹妞兒氣得發(fā)狂，張開手去抓毛笑的“亂稻草”：“毛笑——你去死——”

毛笑早有準備，在曹妞兒的“魔爪”距離“亂稻草”0.1厘米的時候，機靈地閃過，很有風度地保持了發(fā)型的完美狀態(tài)。

曹妞兒狠狠地把腳一跺：“闞老師!你請他家長來!”

“閉嘴!”毛笑支著下巴吼道。

闞老師平靜地說“都坐下吧，我們還得上課。下課后到我辦公室談?！?/p>

繼續(xù)上課。

整個一節(jié)課，兩個人一直在下面踢腳，沒有一刻安寧。

闞老師把他們領進辦公室，他們還在有一腳沒一腿地踢來踢去，仿佛只有為他們各自造個籠子關起來才相安無事天下太平。

“你們兩個都是聰明的孩子，所處的環(huán)境也很好?！标R老師說，“為什么不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呢?這樣無休止地浪費時間，將來豈不一事無成?”

這樣的話闞老師說得太多，他們已經(jīng)麻木了。

“有許多孩子生活在不幸里，身體上的疼痛，心靈上的煎熬，都不能把他們摧垮。他們是那么頑強，自己和自己賽跑，和時間賽跑……”闞老師說，“你們身體健康，家庭幸福，為什么不珍惜擁有的一切，趁年少時奮斗一回呢?”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始終注視著桌上的那盆金邊蘭，溫柔的眼神足以讓人心底柔軟。蘭的翠綠色葉子像寶石一般耀眼，那身姿婀娜成一首悠遠動人的歌。

毛笑和曹妞兒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們歪溜溜從辦公室里走出來繼續(xù)斗爭。

“我就不信治不了你!”毛笑齜著牙說，“有本事咱們走著瞧，看我怎么收拾你!”

“有招就盡管使出來吧!”曹妞兒晃晃肩膀，“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就跟你沒完!”

闞老師的話顯然沒起多大作用。

兩個家伙走在回教室的過道里，周一俏抱著某雜志第3期救火一樣迎過來：“我的天!我的天!”

毛笑抬起眉毛：“你的天在你頭上，一時半會兒掉不下來?！?/p>

“要是掉下來，先壓扁個兒高的?！辈苕簷M一眼個兒高的毛笑。

毛笑撩起袖子顯示暴力傾向。

“你們看……看看……”周一俏顫抖著雙手翻開到第34頁。

“給我?！泵ζ炔患按刈x起來，“……媽媽，請你記得給我的小蘭澆水，在它渴極了的時候。也請你不要換走它漂亮的盆兒，當它長大，不至于找不到養(yǎng)它的土壤，還有它的家。它們在一起那么久，一定是互相喜歡的……就像媽媽和阿竹一樣，是互相喜歡的……”

周一俏的眼睛泛紅了。

“……媽媽把阿竹摟在懷里，蹭著她慘白冰冷的額頭，心痛得殷殷滴血：可憐的孩子，縱然失去全世界，我也不能失去你。可是我注定就這樣失去你，失去殘缺的你，失去疼痛的你，失去無助的你……你不要走遠，請化作青翠的蘭，在媽媽想你的時候，在媽媽目光里停歇，讓媽媽感受你的存在，回味你芬芳的體溫和柔弱的美麗……如果不能，請你教媽媽如何過活……”

“阿竹走了?！泵τ行╇y過，“走的時候才11歲，上天對她不公平!”

“如果她活著，差不多跟我們一般大?！敝芤磺蔚难劭舫睗窳?。

“原來這就是阿竹。蠻傷感的……嗯，寫得不錯?！辈苕狐c點頭，仰起臉看兩個傷心的家伙，“切——一篇文章而已，你們倆至于如此動容?尤其是你!”曹妞兒瞪周一俏。

周一俏的嘴巴張張合合：“你們……知道嗎?闡老師桌上的那盆蘭，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阿竹的故事里……”

說著他從懷里掏出第1期，翻開到第34頁。

毛笑和曹妞兒湊近了看。沒錯，壓題的那幅圖正是那盆優(yōu)雅的蘭。那些葉兒倔強地挺拔成弧形；那只青盆被萬年竹溫柔纏繞。

天!

毛笑和曹妞兒被當場擊蒙。

晚自習結束后，闞老師回到辦公室，看見蘭葉叢里藏著一張精致的卡片。

她輕輕地捏起它，那些字暖如冬陽：敬愛的闞老師，縱然失去全世界，你還有我們。我們都是你目光里青翠的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