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典文學峰巒起伏的高原上,柳宗元的山水游記以其“特異”的形制、難以比肩的高度和深厚多元的包容舉世矚目,實在是一簇不可多得的文學奇觀。
一、一組有趣的文學現(xiàn)象和一種價值凸顯的學術課題
永貞革新失敗,正值英年政壇踔厲風發(fā)的柳宗元,因“二王”的顛覆而從重權尊位上跌落,被逐出京門,待罪于南荒一隅的永州。從此,他的命運急遽逆轉:疲憊的身軀負載著受傷的靈魂,開始在寂寥、孤憤和無奈中彷徨與漂泊,漸行漸遠,直至不歸。當這顆孤寂而又疲憊不安的心與“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永州靈山秀水遭逢時,柳宗元找到的是聊以棲身的精神憩園,永州山水也因之煥發(fā)出異樣的靈光。柳子貶永自是柳子的不幸,柳子與永州山水的遭逢卻是柳子的大幸,是永州的大幸,更是文學的大幸。在中國廣袤浩瀚的歷史星空,失卻的也許是顆明暗多舛、轉瞬即逝的政壇流星,卻多了一顆璀璨的文學巨星、哲學恒星。他在貶永十年間寫下的大量作品中,以“永州八記”為代表的山水游記散文堪稱世界文學寶庫中的珍奇;從文學史的意義而言,也是中國散文形式的一次重要變革,為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和文學體裁的演變做出了獨特的貢獻,其影響是巨大而深遠的,甚至超越了文學本身。
這一變革“體現(xiàn)了人與自然關系的歷史轉折”,影響和左右了宋元以降詩文、繪畫、園林等山水藝術形式的走向。今天,我們仔細品讀鑒賞這些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這樣一種令人玩味的現(xiàn)象:從形式上看,柳子筆下的永州山水無不具有小巧、靈秀的形骸,說它們是中國文學大觀園中的一簇新穎別致的山水“盆景”極品,誠然是恰當?shù)?。然?當隨著我們鑒賞目光和審美思維的深入,赫然發(fā)現(xiàn),這些靈“山”秀“水”無不包容著多元內蘊:或深邃凄清,或深厚高遠,呈現(xiàn)多元的詩學品格。這些“山水”徹底改變了從遠古神話開始的崇高、巨大、神秘,以及因之帶給人的巨大的精神壓抑;它們是那樣自然本真、親近和諧,具有了人的靈性和情感,甚至成了人的精神憩園。這些“山水”蘊涵的不僅是作家的本真秉性、孤寂和喜怒哀樂,我們還從中品味出了儒道、禪意、哲思和人生百味,給人以多元啟迪。換言之,奇秀小巧的形骸棲息著博大深邃的靈魂。
研究、探析這一特質的成因,無論是對于準確認識和解讀貶永期間柳子的心靈世界,深刻發(fā)掘和把握柳子“山水”的豐厚價值內蘊,還是拓展柳學研究的界面,無疑是一個價值凸顯的課題。
二、多元意蘊探因
1.哲學成因:形而下,哲理山水化
柳宗元無疑是位哲學巨人。他的先進的哲學思想,占據(jù)著唐代乃至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的制高點,代表著唐代哲學的最高水平,同時代者難以企及也無人撼動。他的哲學思想深邃,觀點犀利,視角新穎,思維和視界寬廣而遼遠,穿越深邃的時間和邈遠的空間而無所不在。他的《天對》、《天說》、《非國語》等哲學代表作均完成于貶永期間。戰(zhàn)國思想巨人屈原探索浩茫天宇和社會人生發(fā)出深邃的《天問》,問而不答,給歷史和后人留下巨大問號和巨大的思維空間。巨人的思想和情感是相通的??v隔千年,柳子不僅寫下《屈原說》表達對屈子的心儀,更寫下《天說》、《天對》與屈原遙相呼應。他審視深邃浩茫的宇宙、萬物生靈的自然界和復雜多變的社會人生,對屈原的《天問》給予多維度多層面的回答和詮釋,代表著當時認識的最高水平。這些形而上的哲學層面的認識也代表著當時哲學的最高水平,被后人譽為中國古代哲學的一部奇書。當代哲學巨人毛澤東對他給予積極評價“屈原寫過《天問》,過了一千年才有柳宗元寫《天對》,膽子很大”,“柳子厚出入佛老,唯物主義。他的《天對》,從屈原的《天問》以來,幾千年只有這個人做了這么一篇”(張貽玖《毛澤東批注歷史人物》)。柳宗元堅持“元氣一元論”的觀點,秉承和發(fā)展了東漢王充以來無神論者的樸素唯物論思想的精髓;他不信鬼神,不唯天命,大膽提出“天人不相預”的觀點,客觀上拭去了籠罩在封建帝王們頭上的“君權神授”的“神光”,還他們凡夫俗子的本真面目于光天化日之下。柳宗元雖為無神論者,但思想頗有復雜的一面:他深受儒家正統(tǒng)思想教育,卻在佛學濃郁的環(huán)境中生活,自幼好佛,有著精深的佛學修養(yǎng)。在遭受政治上的重大創(chuàng)傷后,他利用貶謫永州這一遠離朝堂和權力角逐的置閑時間和空間,舔舐傷痛,也不免偶有遁入空門以避世俗紛爭的念想。例如他居永州東時與龍興寺主持、高僧重巽詩詞唱和交往甚密,開始對佛經(jīng)作深入研究,并頗有心得。柳子的這些形而上的哲學思想和佛學心得自然會在他的詩歌、散文作品中經(jīng)意或不經(jīng)意地流露。例如,他在組詩《巽公院五詠》中流露出對高僧重巽及佛學的心儀;在《江雪》中極力描寫和渲染出孤絕、空濛的意境及眾人皆醉唯我獨醒的凄苦;在《漁翁》中表達出超脫塵俗與世無爭的旨趣。散文《始得西山宴游記》更是借以表達這種理趣和意念的典型。席西山而坐,天地盡收眼底:“悠悠”、“洋洋”、“無涯無窮”、“外與天際,四望如一”;視野中,寬廣無垠的大自然極其生動的畫面,在柳子的筆下縮龍成寸“尺寸千里”。置身其中,“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而“猶不欲歸”。在這些“形而下”的生動形象描寫中,作家心中的“形而上”的“元氣一元論”哲理及佛學禪意,無不在這原生態(tài)的本真自然世界中得以生動形象的詮釋與宣泄。《小石潭記》對日光直瀉下的潭水之清、之靜進行了無與倫比的生動描寫:魚“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動”,一幅極其和諧、本真、清靜的大自然畫面,流露的正是與世無爭、清靜無為的佛學意趣。這種哲理和禪意的滲透,幾乎在柳子貶永期間所有山水散文中都能感覺和悟出。《鈷鉧潭西小丘記》中關于牛、馬 眾石相的生動描摹;《小石城山記》中作者干脆直接站出來借石而發(fā)出關于“造物者有無”的天問,藝術地詮釋哲學理念。“天地者,特天地之物也。陰陽者,氣而游乎其間者也。自動自休,自峙自流,是惡乎與我謀?自斗自竭,自崩自缺,是惡乎為我沒?”(《非國語·山川震》)柳子的這些新銳的哲學見解融入了永州山水之中,永州的山水成了他雄闊深邃哲理生動形象的詮釋。由此觀之,我們完全有理由說,在柳子筆下,永州山水是柳子哲思的藝術化表達,永州的山水已是哲理化的山水。
2.遭際成因:人格山水,獨抒性靈
柳宗元是唐代的進步政治家,中國歷史上為數(shù)不多的融哲學家、文學理論家和作家于一身的大家。他的文學作品與他的哲學思想、文學理論和美政理想有著深刻淵源和直接聯(lián)系。儒學為主,儒釋道兼融,廣納諸子百家的學說思想,令他思想進步,胸襟開闊,海納百川。尤其可貴的是他的政治理想與抱負:“唯以中正信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以利安元元為務”(《寄許京兆孟容書》),以及他的“為天下者本于人”(《梓人傳》)、“無忘生人之患”的“民為邦本”的思想。他用自己獨有的聲音和話語方式,喊出了時代的強音,并在執(zhí)著地踐行著自己的美政理想和政治諾言:均賦、削藩、反對分封制、取締宦官干預軍政,因而遭到處統(tǒng)治地位的既得利益者們的瘋狂反撲,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坝镭懜镄隆币允《娼K,柳子的命運連同他的仕途一道從巔峰跌落,踏上不歸之路。然而,即便是待罪南荒,政治生命尚處生死存亡的低谷,他仍不屈節(jié),不失志,堅守自己高潔的人格品質,調整與保守勢力斗爭的方式:以文學為武器繼續(xù)斗爭。他寄情山水寫“永州八記”,賦予永州山水以自己的品格與性靈,在人生和政治生命的低谷以幾乎自謔的方式表達對美政、理想社會和美好人格的向往;用審丑的方式表達對丑惡勢力的嘲諷。他借自己眼中發(fā)現(xiàn)和自己動手發(fā)掘的自然本真的真善美來排遣心中之郁、之疾、之憤。例如,他發(fā)現(xiàn)鈷鉧潭西小丘并“更取器用,鏟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之后,“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而與之“目謀”、“耳謀”、“心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的愉悅與愜意躍然紙上,正是柳子美政思想的自然流露與人格品質的真實寫照。這一特征在《袁家渴記》、《石渠記》、《石澗記》諸篇中均有突出表現(xiàn)。柳宗元在《零陵三亭記》中寫道:“邑之有觀游,或以為非政,是大不然。夫氣煩則慮亂,視壅則志滯。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恭平夷,恒則有余,然后理達而事成?!边@段近乎心理獨白的文字,正是柳子寫“八記”以礪志的最好的自我詮釋。宋人趙善愖在柳文《跋》中說:“子厚天資素高,學力超詣,又有佳山水為之助,相與感發(fā)而至然”。此言十分中肯,將柳子的才、情、人品與永州佳山秀水的“天作之合”關系點評得十分正點和到位。
3.美學成因:以小形大,秀外慧中
文學作品總是文學家審美和審美創(chuàng)造的結晶。文學家通過作品來形象地詮釋自己的美學理念和審美情趣,文學作品無一例外都是文學家審美意念的形象展示。柳宗元之前,確切地說“永州九記”之前,從遠古神話至柳子同時代作家模山范水,大都極力將山水崇高、神秘化:山高捫參井,淵深潛蛟龍,讓人頂禮膜拜,敬而仰之?!渡胶=?jīng)》、《水經(jīng)注》、《夢游天姥吟留別》、《蜀道難》等便是代表。柳宗元的闡述美學見解的專著,我們缺乏發(fā)現(xiàn)。但他在以自己的作品、以創(chuàng)作實踐在昭示審美理念和旨趣,即以小形大,秀外慧中,奇巧為美,他在貶永期間的大量山水詩文創(chuàng)作便是其審美宣言。這些作品與描摹“對象”相映成趣,相得益彰:篇幅小巧,外形“特異”,鐘靈毓秀,清新優(yōu)美;山水不再神秘、遙遠,而是那樣本真自然、和諧親近、具靈性、通人情。筆下的山水,就是作家人格、性靈的寫照,里面棲居的是作者受傷的靈魂,永州山水成了靈魂的憩園。這一特質在《始得》篇、《小石潭記》、《鈷鉧潭西小丘記》、《小石城山記》等篇中尤為彰顯。以“八記”為代表的柳宗元筆下的山水無一不具異常靈秀小巧外形,無一不具豐富內涵:或深邃,或渾厚,或凄清,氤氳出永恒的魅力靈光。這便是柳子山水散文的美學特質,也是柳氏獨有的藝術話語形式。“八記”一出,天下山水 審美觀念為之一變,給中唐以降乃至今日的文學、藝術審美帶來巨大影響——山水審美的歷史轉折,“一種由山水形象變小這一現(xiàn)象所體現(xiàn)出的人與自然關系的歷史轉折?!?邵寧寧《山水審美的歷史轉折》)。明清以來、園林山水、庭院山水、繪畫剪紙山水,朱戶瑣窗器用山水……人們將山水縮龍成寸,“籠而有之”,融入生活元素,呈現(xiàn)從未有過的和諧與親近。
4.文學成因:“文有二道”,革故鼎新
柳宗元不僅是杰出的文學家,也是杰出的文學理論家。他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明晰分野“文”和“文學”的第一人。在《楊評事文集后序》中,他提出了學術之“文”和文學之“文”兩個概念:“文有二道,詞令褒貶,本乎著述者也;導揚諷諭,本乎比興者也?!辈煞N“文”的源流、特質和作用進行具體闡述和嚴格區(qū)分:
“著述者流,蓋出于《書》之謨訓,《易》之象系,《春秋》之筆削,其要在于高壯廣闊,詞正而理備;謂宜藏于簡冊也。
“比興者流,蓋出于虞夏之詠歌,殷周之風雅,其要在于麗則清越,言暢而意美,謂宜流于謠誦也”。
因此可以看出,柳宗元的藝術散文創(chuàng)作是在自己的文學理論指導下自覺進行的,是對自己文學理論的踐行,并做出了非凡的實績,僅就這一點就具有了特殊意義。
柳宗元具有一流文學家的天分、敏捷和儒雅。由于家傳仕途影響以及儒道積極出仕入世思想的傳承,再加上盛唐以來泱泱大國奮發(fā)有為的氣象,他自覺走上了仕途,旋即卷入政治斗爭和權力紛爭的旋渦。他無心專事為文,更無暇專事藝術之“文”。他寫文章完全是政治斗爭的需要和學術思想、觀點的闡述。偶有美質華章的藝術之“文”誕生,也不過是“忙中偷閑”或是文學家的潛質和才情不經(jīng)意的流露。
“革新”失敗,被貶置閑,柳子才有時間專務藝術之“文”。由于與永州山水不期而遇并引為“知己”,激發(fā)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和才情,藝術之“文”汩汩而出。關于這一點,柳子在《答武陵論非國語書》中作了再清楚不過的說明:“仆之為文久矣,然心少之,不務也,以為是特博奕之雄也。故在長安時,不以是取名譽。意欲施之事實,以輔時及物為道。自為罪人,捨恐懼而閑無事,故聊復為之。然而輔時及物之道,不可陳于今,則宜垂于后,言而不文則泥,然則文者固不可少也。”柳宗元的仕途、改革和政治斗爭的不成功,被貶永州后無奈轉向山水文學不經(jīng)意間的文學成就,實在是“有心栽花花不發(fā),無心插柳柳成蔭”的生動注腳。任柳州刺史后,他又忙于“輔時及物”,無暇為藝術之文,更少佳作傳世。
柳宗元成功的山水散文創(chuàng)作,自然包涵了對自己關于“文有二道,詞令褒貶,本乎著述者也;導物諷諭,本乎比興者也”文學理論的踐行。他在用形象思維的具象來詮釋文學理論的抽象,取得極大的成功。作為杰出的思想家、哲學家、政論家,他精敏嫻熟于邏輯思維的縝密、深邃和犀利;作為優(yōu)秀文學家,同時又嫻熟于形象思維的靈動與飄逸。他擅長將這兩種迥然不同的思維形式,猶如車之兩輪,鳥之二翼,巧妙有機融于筆端,融入永州靈山秀水,從而創(chuàng)造出了中國古典山水散文的奇觀——“永州八記”。他的以殷實創(chuàng)作實績支撐的文學理論,一呼百應,響應云集,經(jīng)蘇軾等后繼者們的努力傳承和不懈開拓,終使山水散文蔚成大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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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仕龍,男,永州職業(yè)技術學院公共課部主任,副教授,永州柳宗元研究學會常務理事。主要研究方向:語文教學與人文素質培養(yǎng)、柳宗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