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輸家　誰是贏家？

李乃清

在我們看來，可能只出現(xiàn)了輸家。

“他們怎么來的?我們一點兒沒察覺，突然出現(xiàn)了，就像螞蟻一樣，越聚越多。”

德國多特蒙德，造價6.5億歐元的“帝座”曾是世界最先進的煉焦廠，投產(chǎn)8年后于2000年熄爐停產(chǎn)。2003年初，山東兗礦集團以6000萬歐元買下“帝座”全部技術(shù)專利，并以每噸15歐元的價格購入該廠所有設備。

400多名中國工人漂洋過海來到這里拆廠，將其運往中國。在兩位留守“帝座”的德國老工人眼里，這群“螞蟻”的工作熱情令人驚詫：每天12小時，一周7天，每月掙400歐元，卻干著給德國人4000歐元也不愿干的工作；德國人以為3年才能完成的工作，他們居然一年半就完成了

2003年至2004年間，德國導演烏里克·弗蘭克(Ulrike Franke)與邁克爾·呂肯(Miehael Loeken)跟蹤拍攝了整個拆遷過程，2006年完成紀錄片《輸家贏家》。2007年，該片奪得芝加哥國際紀錄片節(jié)至尊榮譽大獎、休斯敦WorldFest外語片金獎、加拿大Hot does最佳國際紀錄長片等數(shù)項大獎。10月，“真實中國·影院計劃”重磅推出《輸家贏家》，兩位導演接受了本刊記者專訪。

把德國工廠裝進中國箱子

弗蘭克和呂肯夫婦在魯爾工業(yè)區(qū)土生土長，是一對默契的工作搭檔。

2003年春，一個迷你中國城空投般出現(xiàn)在他們家鄉(xiāng)，吸引了兩人的注意?！斑@些中國工人住在集裝箱臨時搭的房子里，里面有辦公室，給人感覺像個微觀小宇宙，非常奇特?！?/p>

嗅著煉焦廠氣味長大的弗蘭克聞聽“帝座”被中國人收購，立刻意識到，“兩種迥異文化將在這片廠區(qū)相遇，那將是奇特而有趣的，但也是嚴肅且悲傷的，戲劇究竟如何上演，人們卻無從設想。我們相信，通過他們的‘小故事，人們將看到這個大時代的面貌?！?/p>

以最快的速度，他們加入了工廠的日常運作，最初他們被誤認為監(jiān)工，但不久后，中國人接納了這兩名“額外”的德國人和他們的攝影機。

片中，面對操著簡陋工具的中國人，德國工人萊納和維納存有習慣性的心理優(yōu)勢：他們建造了這座世上最現(xiàn)代化的工廠，掌握著最先進的技術(shù)。中國人的勞動安全意識令他們瞠目——無論工人還是領(lǐng)導，沒人知道安全施工最基本的常識：違規(guī)操作隨處可見；室內(nèi)室外電線垂陳，然而中國工人卻穿梭其間，處之泰然?！罢l接的電線?這怎么能行?!”萊納抓著電線，激動地追問。中國工人面面相覷，露出不解的笑容。

“你們這樣是做不成的!”萊納惱火而無奈。一名中國工程師立刻向他介紹起“戰(zhàn)績”：“18年前，我們在慕尼黑拆卸了純達普摩托車廠。1987年，我們在卡塞爾拆卸了AEG公司冰箱壓縮機生產(chǎn)線。這是我們公司的標志‘中機建設，你懂中文嗎?‘中就是‘中心的意思，我們中國人也把自己國家叫做‘世界中心，您下次在哪個地方看到這個標志，就會想到我們。”他拍拍萊納的肩，“這不是我們第一次拆遷工廠，我們有經(jīng)驗!”

中國工人們帶來兩口大鍋：一口用于煎炒烹炸，一口用于接收中央電視臺第四套節(jié)目。它們被放置在食堂，支撐起工人們基本的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笆程檬且粋€非常重要的地方，工人在這里吃喝，在我們看來，這里是他們獲取能量的場所。我們用‘互相吸引法與他們建立聯(lián)系。有的工人自己跑到攝像機前，表現(xiàn)出對我們的興趣。幾次溝通，彼此建立了信任，這個基礎(chǔ)上，我們選出了主人公?！蹦贻p的廚師希望回國后能立刻結(jié)婚，有了這一年半的收入，差不多夠錢成家了；一名工人從會計那里支了些錢，他剛接到國內(nèi)來信，重病的妻子因就醫(yī)而舉債，等他用在德國的工資還債，但即便這樣也遠遠不夠……

每星期，最出色的7名中國工人會被掛上紅綢扎成的大花，照片被貼在食堂墻壁最醒目的位置，作為獎勵。這令弗蘭克和呂肯無比好奇。

這400人還共用一部電話，過節(jié)時排起長隊輪著跟親人通話。呂肯捕捉到一個私密動人的鏡頭：“當時那個男人打電話，我聽到電話里傳來‘爸爸、爸爸的喊聲，我們就緊接著問他，你是不是有孩子?多大?為什么要跑這么遠來工作?那工人回答我們，為了掙錢，讓孩子將來有更好的生活。我們深受感動。片子在全世界公映，看到這個鏡頭時，很多人甚至掉了淚。他們會說，中國人不再是螞蟻了，他們和我們有著一樣的情懷?！?/p>

“帝座”消失的速度快得驚人，廠區(qū)日見空落，中國人真的把一切都搬走了。終于，他們換掉了藍色的工作服。德國人的焦炭廠被裝進了集裝箱，大大小小的禮物也塞滿了箱子。為了這一天，中國工人們已經(jīng)在異國他鄉(xiāng)辛勞了兩年。

尾聲字幕：“2006年，煉焦廠在中國重新投入生產(chǎn)。在中國另外兩個地方也建起相似的工廠。煉焦廠賣給中國后，國際焦炭價格從50美金上漲到最高500美金一噸。南于世界范圍內(nèi)原料需求的增長，德國魯爾區(qū)的人們在考慮：是否重新在自己國家生產(chǎn)焦炭?！?/p>

德國人的恐懼和中國人的嘆息

人物周刊：片子開頭，中國工人舉起蘸著白漆的大刷子，在“帝座”高爐刷下一個又一個碩大的中國字，你們是什么感受?

呂肯：對我而言，這個場景好像之前早就知道，在這些中國工人到來時，一切都具體化了：隨著全球化進程，世界各地的人都離開祖國，爭取富裕生活。當然，這種生活歐洲人很早就有了。

人物周刊：在一篇采訪中，你們提及想表現(xiàn)德國工人內(nèi)心的恐懼。

弗蘭克：在這個煉焦廠工作的德國工人，從前是兩萬，后來是800，職位已經(jīng)在削減了。他們在社會福利上是有保障的，所以沒有太大動力。但是工廠如果要有新發(fā)展，需要有更好教育背景的人，他們就沒有這個能力了。大部分德國工人有這種生存危機感，他們也清楚，自己不能做什么。

呂肯：整個拆遷過程中，德國人有很多擔心和恐懼，那種以后不再被需要的感覺讓他們深受傷害。這些情感，他們既想掩藏，又想釋放，因此我們成了他們最好的傾訴對象。

人物周刊：你們?nèi)绾稳〉弥袊と说男湃?，達成有效交流?

弗蘭克：剛開始沒有翻譯，只能通過肢體語言，手腳并用。它讓我真的體會到，即使語言不通，人們?nèi)钥梢韵嗷ダ斫?，因為情感可以被看到。紀錄電影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只有圖像和聲音，而無需太多言語。呂肯：我想，我們的拍攝對象有傾訴的需要，通過講述這些故事表達自己的情感，這是一種放松和解脫。我們從早到晚呆在工地上，就是想傳遞一種信息：我們是認真的。我們會不時請他們介紹一下自己的工作，但話題主要圍繞他們的生活，從家人到觀念。無所不有。對中國工人來說，我們表現(xiàn)出的這種關(guān)注是不尋常的，他們感到自己被尊敬、被信任、被重視時，便愿意敞開心扉。

人物周刊：莫書記是位領(lǐng)導，你們要去拍他，他很快就答應了嗎?

弗蘭克：剛開始的確比較困難，他總是拒絕我們。不行，你們6周后再來。6周后我們過去，他又說，不行，再過6周。然后我們改變策略，直接和工人打交道，開始做我們自己的東西，取得了工人的信任。時間長了，莫書記有點妒忌：我們?yōu)槭裁春凸と颂幍眠@么好?有天他突然主動提出，到我辦公室來，我和你們聊聊。

人物周刊：你們對他怎么看?

呂肯：其實我們挺喜歡這個人。雖然他說的一些話需要用批判的眼光來看，但就性格而言，這個人很有激情。我們在德國，很難想象，這么大企業(yè)的老總，居然可以作詩，還在公眾場合大聲朗讀，雖然這當中有一定宣傳成分，但我們很欣賞他的詩化語言。作為紀錄片導演，我們盡力將一個人的性格全方位地展現(xiàn)出來，性格有好有壞，它本身就是矛盾的綜合體。

人物周刊：看到片中出現(xiàn)《新聞聯(lián)播》對“神五”的報道和春晚的趙本山小品時，中國觀眾剛才都笑了，你們能看懂電視里的內(nèi)容?怎么抓住這兩個經(jīng)典鏡頭的?

弗蘭克：如果每天都呆在那里，你就會有這個觸覺。我們就像獵人一樣每天潛伏在那里，一旦有獵物出現(xiàn)，就會撲上去捉住。我們看到很多工人長時間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電視，很多工人天天都在談論“神五”升天。到了那天，大家都很緊張：電視有沒有問題?天線有沒有調(diào)好?我們一看就知道：這東西一定很重要，一定要抓住!

呂肯：很多德國人都認為，中國人拆不了這個煉焦廠，其實我們也想用這個鏡頭做背景：你看，中國人連載人飛船都能上天，為什么你們還認為中國人很愚昧?你們自認是第一世界的人，但世界一直在變化中。人物周刊：最讓你們感動的是哪個鏡頭?

弗蘭克：德國工人這邊，我覺得就是結(jié)尾那個鏡頭，萊納最后一次脫下工作服，像平時一樣把它仔細地掛進衣柜，當他把柜門關(guān)上時，感嘆了一聲：“啊，38年就這樣過去了!”那一刻，我能體會到他的失落與難過。工作畢竟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是人的一種社會身份認同，失去這個東西，相當于失去了自我，這讓他們非常害怕。

呂肯：中國工人這邊有很多鏡頭讓我非常感動，其中有位中國工人當時因為高燒“早退”被扣除了半個月工資?！捌鋵嵵辉缱吡?0分鐘，”他發(fā)出一聲無奈嘆息，喃喃地說，“我可能一輩子是當工人的?！绷硗庥幸粋€年輕工人說，他要掙出兒子以后的學費，“因為沒文化，所以只能當工人。我希望我的孩子將來能成白領(lǐng)，不要像我一樣，從事這樣辛苦的工作?！?/p>

誰是輸家，誰是贏家?

人物周刊：有人認為，《輸家贏家》是一部長篇的“實時報道”，你們自己怎樣形容這部作品?

呂肯：其實我們從沒想過拍一部“新聞片”，因為我們感興趣的不是所謂的“資訊”，而是人。這部紀錄片記述的首先是人的情感和故事。我們這個片子是拍給德國人看的，因為我們熟悉德國人的情感和認知角度，這是我們的側(cè)重點。其中有幸福也有恐懼，還有心愿和夢想。他們的故事有時荒謬而有趣，有時不見得非常高雅，有時又讓人感到無比憂傷。

弗蘭克：我們每個人都了解那些屬于人性的弱點、小小的伎倆和不寬容。我們的拍攝對象也是帶著這些特性在他們的生命中搏擊。如果觀看影片的人能從中看到他們自己，能夠在有同感之余會心而笑，那我們就非常幸福了。

人物周刊：中國人一年半就拆了這些設備和整個工廠，德國人是不是很生氣?

弗蘭克：德國人來不及生氣，更多的可能是驚訝。他們無法想象這樣高速的進展。在后期我們和中國工人交流，工作這么辛苦，還有私人時間嗎?他們告訴我們，你們還沒去過中國的工地呢，那邊生活更糟。

人物周刊：一位中國評論家認為。你們的片子想探討中國人的生存動力究竟源于什么地方。

弗蘭克：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中國人的團體、集體意識非常強烈，在中國人意識中，個人利益不占主要地位，只有國家強大、集體好了，個人的生活才會有所改善。當然，他們每個個體也都在為自己的生活努力，和這個世界上所有人一樣，都在爭取更富裕的生活，為自己的孩子、家庭創(chuàng)造更好的將來。

呂肯：來到這里公映這部電影，我們?nèi)阅芨惺艿?，中國目前處在一個矛盾局面中，一方面開放市場，有一定資本主義元素在里面；另一方面又有原來的社會主義等一些傳統(tǒng)東西。那些年長者來自那個共產(chǎn)主義時代，但在年輕人身上更多是市場經(jīng)濟的東西，兩種元素在不斷碰撞交融中，構(gòu)成一個集體。

人物周刊：這部紀錄片取名《輸家贏家》，究竟誰是輸家?誰是贏家?

弗蘭克：事實上，這是我們做的一個文字游戲，帶點挑釁意味?？吹胶?。大家一開始會很明確，中國人戴著大紅花，是贏家，德國人是輸家。但轉(zhuǎn)念想想可能并不是這么回事。對每個人來說，生命中的“得”和“失”都有一番意義。雖然影片中的人物在講述自己的故事，但我們相信這些故事對很多人并不陌生。在魯爾區(qū)。很多人都有失去工作的經(jīng)歷，至少很多人了解失去工作、失去社會認同感是怎么回事。而中國工人的工作、生活以及所遭遇的問題，則具體到失去了某段和家人團聚的時光，應該也同樣具有某種普遍性。

呂肯：或許，兩個國家的工人都是輸家，中國工人在嚴酷的工作條件下追逐一個可能更好的未來，有時近乎盲目。但當這種繁榮最終實現(xiàn)的時候，他們還能健康安然地看到嗎?而德國工人不僅喪失了工作，也喪失了對未來的展望，如何面對這種社會身份的驟變?在我們看來，可能只出現(xiàn)了輸家。那么，贏家是誰?這個得留給大家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