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博倫
碧云天,黃花地,
西風(fēng)緊,北雁南飛。
曉來誰染霜林醉,
總是離人淚。
短短數(shù)十字,一幅秋景送別圖躍然紙上,在漫不經(jīng)心的翻閱中,我忽然就被震撼了。夕陽芳草、雁過霜林,寫的分明是天地的自然之色,卻字字浸潤著心情。
于是,每次讀《西廂記》,總少不了要從這一折開始讀起,讀來心潮涌動,余香滿口。
不過,每次讀《西廂記》,總要跳過天賜團(tuán)圓卷的最后一折:“相女,配夫,新狀元花生滿路”。華屋之下的一群老少男女,一個個面帶喜色——老夫人很高興,因為女兒好歹嫁給了官途似錦的狀元郎;崔鶯鶯很高興,因為準(zhǔn)相公到底沒有留戀異鄉(xiāng)花草,如約歸來成親;張生也很高興,主要是因為自己考中了狀元。“四海無虞,皆稱臣庶……謝當(dāng)今盛明唐圣主,敕賜為夫婦”。 由于場面實在太熱鬧,原本樸素的故事、清淡的渲染被突然施以濃妝艷抹,美麗由此脫離了真實。我以為,這個結(jié)局,是由高向低后退了好幾步的結(jié)局。
再看“但得一個并頭蓮,強似狀元及第,蝸角虛名,蠅頭微利,拆鴛鴦在兩下里?!边@幾句,后人??滟澾@幾句口誅封建禮教的唱詞犀利異常,一針見血,擊中要害??上?如此鏗鏘頓挫的話兒竟然出現(xiàn)在鶯鶯送張生赴京趕考的場合,頗有點像是總體服從安排之后的低聲埋怨。顯然,這是于事無補的徒勞感嘆,它的聲音如此微弱,甚至不敢呼吁任何支持,不敢讓任何人聽見,不追求任何實際影響,更不暗示任何作為。與那結(jié)尾之處的團(tuán)圓高唱,它微弱得幾乎沒有一點力量,而整個劇本的其他章卷中,也再也找不到類似的申斥了。
《西廂記》的價值,因此竟被王實甫自己削去大半。
于是,整部《西廂記》雖然寫得惟美綿長,卻總擺脫不了一種嬌弱的病容,其中尤以趕考離別為甚。暮秋早春,花落花開,張生夢回故鄉(xiāng),鶯鶯望眼欲穿,一封淚書,兩地情長,大團(tuán)圓之前的鋪排凄美曼妙,仿佛是盛大樂章前一段哀婉的弦樂獨奏。但在那些華麗詞藻的背后,卻不見了叛逆,不見了爭鳴,斥責(zé)“蝸角虛名”的勇氣只化作了綿軟的兒女情長。到底,“鴛鴦”還是被蝸角虛名拆分兩地,且將畢生的幸福都托付給了蠅頭微利。正是為了蝸角虛名,兩人“昨夜成親,今日別離”;也正是得了“蠅頭微利”,最后的皆大歡喜才成為可能。
王實甫和他的《西廂記》,看似叛逆,其實馴順,完完整整地落入了一種固有的邏輯圈套。張生和鶯鶯都不曾堅持過像模像樣的反抗,而是不約而同將自己的愛情和自由呈送給科舉功名裁決,傾注全部的青春熱血在帝王家的棋盤上充當(dāng)俯首聽命的棋子,竭盡全力玩了一場關(guān)乎幸福的豪賭。感謝王實甫的垂憐,張生和鶯鶯賭贏了。一個酬了三尺龍泉萬卷書,一個請了五花官誥七香車。然而,衣錦還鄉(xiāng)時不見了憑欄獨望的身影,忘懷了長亭芳草的凄涼,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好了,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們?nèi)玑屩刎?fù)地唱完了歡喜的最后一折。
《西廂記》在封建的范式之內(nèi)實現(xiàn)了一個最為大膽而浪漫的理想。不過,歡喜的結(jié)局并不讓人暢快,故事還是籠罩上了太多陰影。在最后一折中,我們找不到兩個追求自由和幸福的青年身影,而是新納入封建官僚體系的朝廷官員和他的夫人。與其說他們反抗成功,不如說是妥協(xié)勝利;幸福得到了,但無關(guān)自由,這才是真正的結(jié)局。張生和鶯鶯很快就會成為新的老相國和老夫人。
好在故事戛然而止,斷絕了過多的推測,停止了過多的思考。鑼鼓散盡,賓客退了,所有人都很開心,他們滿意和滿足于張相公與崔夫人的結(jié)局,忘了一切僅僅是個故事。殊不知,故事為了好聽,往往會把現(xiàn)實的無奈掐頭去尾、喬裝打扮。
脫離了故事的保護(hù),鴛鴦是沒有勝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