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連登
梁軍先生從甘肅日報退休后,有一次我到他家里看望他,隨口問他:“你不是曾經寫過申請改正參加革命時間的材料,說你是1949年9月底以前到報社工作的,怎么‘退休了?”他說:“為了和共和國同齡,自己在干部表上寫了10月1日,老社長阮迪民當時兼任軍管會新聞處長,我就是他手上進報社的,他也清楚這一事實。但他認為,‘個人不能寫更改證明,這是原則問題,另一方面,報社人事處派人查不到原始檔案,只能和共和國同齡了!好了,不談這些,還是喝茶吧,聊聊別的?!?/p>
和梁老先生聊天,總離不開喝茶,他認為“茶話”比“酒話”好,“酒話”很粘,越聊越糊。他喝茶很講究,要是和二三知己圍著茶爐聊起來便無邊無際,正如他在自作詩中說的那樣“熬茶待客漫無題”。他說的熬茶就是熬“罐罐茶”加一些佐料,他的喜怒隨茶而起,笑也爽快,罵也干脆。他很欣賞古人的“入木三分罵亦精”的名句,罵人要有根據,不可謾罵,當然,要罵到入木三分也是不容易的。說著說著,他一手舉著茶杯,一手夾著香煙,一口氣舉了幾個人和事。說時下有的“名作家”其實是裝腔作勢的“作家”,如在全國炒得赫赫有名的某位大作家,竟把“致仕”說成是上任,這不是把粉抹錯了地方嗎?又如某些畫家,名氣很大,其實是個“描紅手”,“描”好了又不會落款,劉海粟先生說這樣的人“實在還是文盲,至少文學修養(yǎng)極差”。一次,沈鵬帶了一幫“書畫家”來蘭州淘金,其中一位專畫老虎的大漢,唰唰唰幾筆一只下山虎畫好了,再仔細一看,這位大漢在宣紙下鋪著一張不知從何處弄來的老虎畫稿,這不是跟著名家充“名家”的畫丐嗎?他說,個別管文藝的大官兒,丟的人比這些“家”們還大!如某省的一位宣傳部長,在大會上講話時,把造詣的“詣”字念成了“旨”,臺下聽講的人竊竊私語:宣傳部長怎么成“造紙(旨)部長”了?其實,這就是《道德經》上說的“企而不立”的那類人。一個無知的人假如當了高官,就自以為學問也高了,真是“泥多佛大”,令我們這些孤陋寡聞的瘦老頭“已無余肉為君麻”了。說著說著,梁老先生話題一轉,他說:當然,別說全國,就甘肅這片熱土上還是出了一些名副其實的甚至堪稱大師的人,著實令人仰慕。如1960年被“天災”致死的曹隴丁,是李苦禪的高足,但他不事張揚,淡于名利。在“天災”中,曹先生餓急了,便展紙潑墨,畫了個又肥又大、像雞非雞、似鴨非鴨的胖家伙,他歪著腦袋瞅瞅,畢竟“畫餅”不能充饑,一怒之下,便在胖家伙旁邊寫了幾句話:“從前雞賤不吃雞,落筆就成雞,如今雞貴吃不起,畫雞不像雞,媽的×,媽的×!”他要能活到今天多好啊,山珍海味有的是!
一次,和梁老先生談及文化人的“齋名”的話題時,我問他:“你為什么稱呼自己是憤悱齋主?‘憤悱是什么意思?”他說:“給齋起名,成因很多,我給自己的書房起名,按理說還沒有資格,倒有點酸!用了‘憤悱二字,一是《論語述而》篇‘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意即有所不通而待人啟迪。二是杜牧《雪中書懷》詩:‘憤悱欲誰訴,憂慍不能持。言其苦思冥想而言語不能表達之情。三是啟功先生在談其學畫學書之初,因曾遭白眼而發(fā)憤苦練時說:憤悱實是用功之起點。以上三說,我很喜歡,故以憤悱為齋名。”
說到憤悱是用功的起點時,我問他:“五十年代初,你攻讀北京新聞學校研究班不也是用功的起點嗎?”他說那是他一生中的黃金時段,校長是范長江,教授是葉圣陶、老舍、于光遠、伍修權、喬冠華等一代名家,受益匪淺??伤终f:“我此后的履跡證明自己辜負了名師!”
2008年2月27日下午,我去探視久病臥床的梁老先生。年前,他得了肺心病。有一葉肺底部感染嚴重,已經纖維化了。痰聚集在肺的底部,呼吸急促,唾吐比較困難;還有腰椎骨折。他說:“現在的這醫(yī)院,根本就是個處方大藥房,肺都快爛了,打點滴也好,口服藥也好,全都是價錢昂貴而于病無關的藥?!彼诓〈采喜粺o感慨地說:人嘛,到山打柴,過河脫鞋,七災八難,酸甜苦辣都可能碰到。世上最感人的是真情,《紅樓夢》、《鏡花緣》、《金瓶梅》等名著中那么多的人物,那么錯綜復雜的感情,真情不多,假意不少,陰謀陽謀都有,人世難逢開口笑嘛!1957年正在“鳴放”的火頭上,他和另一位記者兩人被報社派去專隨省委書記張仲良采訪,他才明白“鳴放”就是“引蛇出洞”。后來報社編委馬謙卿突然通知他下鄉(xiāng)采訪,地點自選,多帶點錢,沒部里的話你不要回來。這次的“任務”真是“自由自在”,他一頭扎進白龍江原始森林里,一住就是幾個月,除了給蚊子供血,還發(fā)表了好幾篇通訊。后來,還是自己主動回報社。按他自己的說法,他“命中注定”是要當一回“右派”的,想躲也躲不掉。1958年反右派擴大化了,再也沒有1957年那么幸運了,被補錄為“右派”,其唯一原因就是在1956年全國開展反官僚主義的運動中,他把鐵道部第一工程局的官僚主義者迫害工人的事,向報社領導反映后,經省委有關會議批準,在甘肅日報報道這件事。這就是后來所謂的“張凌虛事件”。因這一事件的報道,他和全省工礦系統(tǒng)受這一“事件”的株連而打成“右派”的數以百計的蒙冤者一起,跌入人生的低谷,這一跌就是20年!人生能有幾個20年,更何況這個年齡段正是一個人施展才能,干事創(chuàng)業(yè)的20年啊!也因此,他的家庭和事業(yè)均無理想的結局,留下了人生的一大遺憾。作為一個多情的、想成就一番事業(yè)的文化人,他心中是苦悶的。梁老先生講,雖時過境遷,可現在想來,一些往事也挺好“玩”,比如那次宣布他被定為“右派”的會議是在甘肅日報編輯部四樓會議室由編委高劍夫主持、副總編樊大畏宣布的。宣布、批斗完之后,在下報社大臺階時,高劍夫說:“在商量由誰宣布你被定為‘右派這個問題上,我和大畏誰都不想當‘宣布者,但我還是把這個任務推給大畏了?!?梁順便說:“把我打成右派,有良心嗎?”樊大畏心情有點沉重,一直沒說一句話。梁老笑了笑說:“現在回頭一想,真傻!都什么時候了,還要討良心!”
他平反恢復工作前,在報社二層小木樓上,迪民同志叫他去,正好報社食堂的辛炳南師傅送來一個大餅、一盤白菜、一碗雞蛋湯。他問:“你能吃習慣嗎?”迪民說:“這已經不錯了?!眱扇讼嘁曇恍χ?老社長又一次談到定右派的事,并一再強調:“當時我實在是頂不住啊!”梁說:“省委都沒有頂住(指來自鐵道部第一工程局的壓力),強(自修)副書記也沒頂住,你個人能有什么辦法呢!”
在被定為“右派”之前,即50年代初,新華通訊社甘肅分社選調梁老先生,商調函前后來過兩次,均未告知他本人。當然,后來報社主要領導給他講,因為當時的社領導要把他留下來。他說:“聽領導這么一說,我也就放棄了去新華分社的想法,樂意留下來,結果‘留出了‘張凌虛事件,成了‘右派!”
2008年6月下旬的一個晚上,我又一次去看望梁老先生。他是從河南看兒孫后才返回蘭州的。他是一個口味較高的老煙友,有著60多年的煙齡,雖然因煙得病,至今照吸不誤,而且抽煙的檔次又提高了,除了吸“苦”的每天還要吃“甜”的。他的生活中,少不了香煙、罐罐茶、蜂蜜。他曾說:“臨窗架個茶爐,隔窗望著龍尾山,只知茶味,忘了世味。小馬,你看我像不像個活神仙?不,是個阿Q吧?”他是一個多才多情而又多災多難的詩人,進入晚年后,他與外界的聯系和朋友的交往越來越少,但思維仍然很活躍,閱讀也很勤奮。
有次我一進門,他就推著我進入他的臥室。每次去看他,大多時候都是他一個人,在他家的客廳我和他沒有說過幾句話。會客就在臥室,他的臥室還兼有書房、餐廳的功能。案子上有他隨手翻閱的書籍報刊、有感而發(fā)的詩作筆記;各種藥物也堆積在那里,還有不能缺少的茶具、香煙,茶爐在離他最近的桌子一角,靠左邊是一個電動水瓶。他喝茶、抽煙、吃藥、看書、寫作都是坐在床邊他手臂能及的區(qū)域內進行,別人看著很零亂,但他動作起來倒也非常自然,也很嫻熟,每做一件事,都是一次到位。他一般都是坐在床邊和客人交談,他的天地就是這張已有五十多年“床齡”的硬板床,尤其是近兩年,身體狀況不是很好,時間長了坐不住,行走也比較困難,離開床他的困難就很多。他的苦樂均在這里出現、交匯,演繹著人生的現實和幻境,回放著人生的一幕幕往事。雖然有些人戲稱他是“倔格子”,但少有人知其童心未泯,激情蕩漾,妙語連珠。我和他“茶話”次數多了,深受感染,便生出這樣的感慨:鶴發(fā)童顏真性葆,一生坎坷何人考?喜愁苦樂已尋常,書法詩詞堪偕老。
他聽后笑著說:“小馬呀,你成詩人了!”
梁老先生在書法、詩詞方面的造詣是比較深的。先說梁老先生的書法。有一年,省委某工作部門的一位同志因公赴北京向沈鵬先生求字,沈老說:“你們這是舍近求遠,甘肅有個叫梁軍的你們知道不知道?他的字就寫得很好嘛,何不讓他寫一寫?”梁老先生知道此事后說:“我和沈鵬是北京新聞學校的校友,彼此熟知,他那是在高抬我呢!”其實他的書法作品先后被《中國書畫報》、《施耐庵紀念館》等處收藏了。再說梁老先生的詩詞,如一直被他尊為學長的沈鵬老先生在給他的一封信中說:“兄作詩極有味,時下有如此功夫者鳳毛麟角矣。”又如,1995年8月,《振興絲綢之路海內外書畫名家作品邀請展》先后在烏魯木齊、哈密等地舉辦,梁老先生應邀參加,并又驚喜地見到了王洛賓,老朋友相見分外激動。他們是在蘭州解放前夕相識的,后來王洛賓去了青海。一次,張治中邀請全國名家在五泉山東龍口舉辦露天音樂會,人山人海,演唱者除王洛賓,還有專機接來的著名女高音歌唱家管喻宜萱(解放后任中央音樂學院副院長)。梁先生采訪報道了這次音樂會。當時,王稱梁是“娃娃訪員”(稱記者為訪員),梁說:“你不要看不起人!”王說:“沒有那個意思?!比甙四曛罄嫌阎胤?梁老先生為情所動,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寫下一首詩:“月洗流沙凈,情凝瀚海深。天山逢洛老,皓首唱童心。”贈王洛賓先生,王先生看了之后立即鉆到葡萄架下,僅用十多分鐘就譜完了曲,在與會代表還沒有弄清是怎么回事時,激動的歌王已經情不自禁地領著他的幾個學生開唱了,在場的人都驚呆了,難怪活動的組織者不無“怨氣”地說:“這次活動收獲最大的人是梁先生?!被顒咏Y束后此曲在甘肅日報副刊發(fā)表,1996年一代歌王王洛賓先生逝世,這份“珠聯璧合”的詞曲手稿就顯得尤為珍貴,也很可能是王洛賓老先生的絕筆,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和王洛賓藝術紀念館先后兩次派人專程登門收藏原作,被“小氣”的梁老先生婉言謝絕了,只給了一份復印件供其收藏。1987年,袁第銳老先生奉楊植霖老之托,在原蘭州詩詞學會的基礎上組建甘肅省詩詞學會,聘梁老先生為學會學術顧問,袁老先生(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甘肅省詩詞學會會長)在《平襄梁氏父子詩詞選》的序言中說:“先生為文,嘗以‘寧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自律;為詩則主張‘筆下出鬼,無興無詩。其文見諸報端,人多善之;詩則清新而主性靈,為識者所俊賞。”“先生‘無興無詩之旨甚是,故絕無無病呻吟之作。每有吟哦,或使人讀后心曠神怡,為之擊節(jié);或深為感染,心向往之;所謂詩人之詩是也……以絕句為例,其風流清麗或如義山,而超逸馳騁又直追長吉?!痹诹豪舷壬?0歲生日當天,意外地收到上海謝稚柳及其夫人陳佩秋、北京沈鵬書寫梁老先生詩作的書法作品,令他興奮而驚訝,因為他根本不認識謝老夫婦。這也可算是因其詩詞結緣的事例,書寫梁老先生詩詞作品的名書法家遍布大江南北,有北京的朱乃正、雪祁、劉藝,香港的黃柱河、劉才昌,有上海的錢佩云、沈鴻根、趙崇岫,廣東的沙舟,浙江的姜東舒,新疆的李般木,還有甘肅的張邦彥、韓不言、陳伯希、嬰叟、沈年潤等等。他的詩作就這樣被全國的名家書寫著傳播著。就這,當我說他是書法家、詩人時,他只承認自己是會寫毛筆字也會點格律詩而已,其他的則閉口不談,按他的說法是“因為還有‘山外青山樓外樓嘛”。
2008年中秋節(jié)剛過,梁老回了一趟通渭老家,當天去,當天回。那天到故鄉(xiāng)后,他稍事休息,就從山下一口氣直奔梁家祖墳。一路上,同去的兄弟、侄子和同車陪他的兒子、兒媳們不時請他“歇一會兒再走”。但他只是低著頭,發(fā)瘋似地往前沖,到了目的地,長出了一口氣,回首望去,走了這么陡峭又這么遠的山路,連他自己都有些吃驚,哪兒來的這股子精神?他說這一定是梁家的老先人在召喚他。在墳頭,他焚香、獻糖果,然后自言自語地說:“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我已經82歲了,活著來看你們是最后一次了,我死后也不能回到你們的腳下。原本想在你們的腳下壅個土堆,表示我這個長孫長子的存在,可轉念一想,有什么意義,還不是多占了點黃土!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如果你們有靈,把梁門好的后代保護好,對不成器的該怎么懲罰就怎么懲罰吧!”此情此理,感人肺腑。
梁老先生對死亡有他自己的見解,他說,一個人進入暮年之后,身體的各個器官包括思想都在萎縮、衰竭。這是誰也左右不了和抗拒不了的自然規(guī)律,死于非命的另當別論,不論怎么死,其情都是“凄涼”的。說到死亡的話題,他笑著說自己是近于從“九死一生”中僥幸活過來的人,現在想起來還蠻有趣。他沉思片刻后舉了幾個很危急的例子:一是他出生還未滿月就瀉肚子,在幾乎脫水的情況下,母親抱著他上山逃避土匪,父親看他奄奄一息,怕拖累家人,從母親懷里抓去扔到路邊一個樹坑里,后面上山的人撿起來又塞到母親懷里。跑到山后一戶人家,討得半碗山泉水,母親也顧不得他的死活了,就一咕嚕把半碗冰涼冰涼的泉水灌到他肚子里,沒想到就這山泉水把他救活了。還有一次是在他21歲那年,蘭州三四家報紙同時發(fā)表了同一內容的“新聞”,說《和平日報》記者梁某因和《蘭州日報》記者高某鬧矛盾自殺了,還有眉有眼地發(fā)表了他的“遺囑”。真是無巧不成書,那幾天他因重感冒臥床,很多每天見面的人偏在這幾天沒見過他,看了報紛紛來宿舍“吊唁”,外地的同學還發(fā)來“唁電”。好在家鄉(xiāng)消息閉塞,還虧了另一位他叫大姐的記者趕忙給他老家去信,說報紙登的是假的。見報當天是洋人的“愚人節(jié)”,害得他好多親友成了“愚人”,不過也有不愚的,是從“新聞”的字里行間發(fā)現“矛盾”中的一個關鍵人物名叫“史效華”(是笑話),他們跟著一笑了之,可外地的同學一直以為他死了,這次“死”得真是哭笑不得。再后,就是作為《甘肅日報》常駐鐵路的記者,在1954年冬,為了“搶”新聞,雪夜里從烏鞘嶺隧道工地獨自跑到天??h城發(fā)電訊,雖然搶先于新華社的通稿,在《甘肅日報》登出了“獨家新聞”,但卻在路上差點被兩只在雪夜里覓食的餓狼吃掉。積雪很厚,又披著一件老羊皮襖,兩條狼一前一后圍著他,手電筒的電耗盡了,他就一根接一根地劃火柴,狼眼在微弱的亮光中閃閃發(fā)綠,著實嚇了一身冷汗,但“狼口余生”,又活過來了。到了1960年,戴著“右派帽子”被下放到靖遠新聞農場勞動改造,期間,場長指定他和孫世隆(省出版社的小“右派”)兩人,由新華印刷廠的一名“工人老大哥”帶領,在一座山腳下挖窯洞,當地村民一再勸場長這里土茬不利于挖窯洞,但場長說村民思想保守,就這樣堅持挖下去,一孔深4米,高2.5米的窯洞挖成了,在刷窯壁時那位“工人老大哥”一邊刷,一邊講他們慶陽人挖窯有經驗,如果窯要塌,先塌洞口,里邊的人不能往洞口跑。正在這時,轟隆一聲,窯塌了,洞口成了小月牙,“工人老大哥”不見了,兩個“右派”被埋了半截身子,而且還不能自刨自救,只能你刨他,他刨你,然后順著“工人老大哥”站過的地方用手刨土尋人,幸好,三個人有險無死,只是“工人老大哥”被送到蘭州,醫(yī)院里給他背了個鋼板,這之后,梁老先生說他兩三個月不敢閉眼。在當“右派”期間,他還有多次“死”而未死的事,如大病、大煉鋼鐵中在高溫近千度的土高爐中身裹著濕棉衣搶修爐膛等,都是很難活的,可他活過來了。他說:“還是屈原說得好,‘雖九死其猶未悔,不悔,對死也就看淡了,有些想長命百歲日誦佛經而口善心不善的人,還不等‘壽終正寢就走了,真乃是枉把彌陀念!”
2008年11月27日早上,梁老先生突然決定由在河南工作的小兒子趕來蘭州陪同坐飛機赴三亞過冬。他說到目的地之后給我來電話,幾天過去了,不見音訊,我心中有幾分忐忑不安。到了12月8日下午,從他在蘭州的兒子處獲得聯系電話,與老人通了近40分鐘話?!靶●R,一輩子除了文革期間‘坐噴氣式不算,這是第二次坐飛機竄入云霄。第一次是在舊社會,當時只有21歲,坐的是美國飛虎隊陳納德的飛機,他曾派飛機援助中國抗日。他的飛機在蘭州專門邀請了幾家大報記者參加表演飛行,事后我寫了一篇較長的通訊,在《和平日報》連載兩天?!幕蟾锩?這便成了一大罪狀,一頂‘美帝國主義代言人的大帽子扣在我頭上,于是我‘坐上了造反派的‘噴氣式。這次坐上了東航飛機飛往海南島,由不得想起那些極其無知而又‘可愛的膿包小將。飛到三亞之后,開始和羅山同志(報社的一位離休干部)住在一家公寓的三樓,打開窗戶就看見茫茫大海,才真體驗了‘渺滄海之一粟的感受,心靈就會凈化,胸懷就能舒展?!?/p>
在去三亞之前,有許多老同志好心勸他年齡大了,身體又不好,出門不方便,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你怎么收場,給孩子們如何交待?要三思而行。其實,這些人的用心都很好,但三亞之行足以說明這位老夫子腦子一點都不糊涂,心里明亮得跟鏡子一樣,老主意正得很!這一點令我輩自嘆弗如。
有一次,房東給他說,等開春以后你回蘭州,到冬天了再來。他則風趣地說:“就是每月1800元的費用有些高,否則就不回去了?!?/p>
2008年12月22日下午,梁老先生來電,說前幾天羅老被房東的孩子拉了一下,跌倒,后腦勺受傷,送到醫(yī)院,還縫合了幾針,所幸的是沒有留下后遺癥,但和房東的關系就不太好處了,彼此都有些尷尬,于是,老羅搬走了,房間更顯空曠,寂寞又添了幾分。最近,從東北、新疆、青海來三亞度假的人一撥接著一撥,就連俄羅斯人也是一家連一家地飛抵三亞越冬,房費也在不斷上漲。蘭州也有不少的人陸續(xù)來,有時還能碰上熟人,一見面先問他寫詩和書法之事。三亞,是國際旅游城市,來來往往都是過客,似乎不大在乎書畫,就連文房四寶都很難買到。眼前困擾他的有兩件事:一是茶,二是煙。帶的茶葉喝完之后,找不到他愛喝的綠茶,后來房東不知從哪里購得半斤福建綠茶,勉強解決了茶的問題。煙還是兒子亞彤從蘭州郵去的。
2009年1月30日(正月初五)上午,我打電話給梁老先生拜年,他說年前為了消滅螞蟻,在移動床鋪時,房東不在家,沒想到自己力不從心,“咔嚓”一聲,腰部的舊傷復發(fā),身邊又沒有一個可使喚的人,心情壞極了?;叵肫饋?羅老也是在這里被摔倒受傷的,直覺告訴他,這是個不祥之地,需要盡快離開。正好碰上一位河南籍的出租車司機,因梁老先生的小兒子在河南工作,在送他來海南時認了半個老鄉(xiāng),電話里請這位河南老鄉(xiāng)幫忙找個地方,這位小伙子真是一個熱心的人,免費拉著他看了好幾處,最終搬到一個叫鹿回頭的地方,面對漁港,背靠山頂公園,這已經是他第三次“搬家”了。
2009年3月4日下午快下班時,我在編輯部大樓過道里突然遇見梁老先生,沒想到他這么早就回來了,趕快請到辦公室敘談。他是2月26日飛回蘭州的,在三亞登機時,機場工作人員不讓進安檢門,說80歲以上的老人坐飛機都要有陪員,否則就不準登機。眼看起飛時間快到了,情急之下,還是那個送他到機場的河南籍司機幫他辦了個全程護理手續(xù),一分錢也沒花,在他脖子上掛了個印著“無人陪伴”四個字的紙袋子,那四個大字下面還有一行“我是無陪我怕誰”的小字,這是給老人壯膽,給其他乘客打個招呼的意思。上了飛機,“掛牌示眾”的就他一個人,似乎成了機內的一個“怪人”,惹得大家個個側目。梁老先生的這次海南越冬療養(yǎng)之行就此結束了,雖然時間不長,但對他的身心健康是有益的,可以說是一次身體和心理的自我挑戰(zhàn),是他人生旅途中一道可圈可點的風景。幾個月沒見面了,心中的話一時半會說不完,因我晚上另有應酬,交談只好匆匆打住。分手時,梁老先生表示,等天氣暖和了要著手寫字,夕陽不等人啊!耄耋老人的心境給我以諸多思考。走出編輯部大樓,春風吹來,倍感神清氣爽,就像梁老先生喝茶一樣舒暢。而這點點滴滴茶話,卻都是我用錄音筆“偷”來的,事后他也無可奈何地默認了。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