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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特意去看了看那條河

      2009-01-18 07:44:22
      飛天 2009年23期
      關(guān)鍵詞:飛鴿長天木橋

      林 森

      林森,現(xiàn)居???《天涯》雜志編輯,海南省青年詩人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見《青年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滇池》《文學(xué)界》《中國作家》《芳草》《小說選刊》等刊,中國移動手機文學(xué)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七屆高研班學(xué)員,曾參加2007年全國青創(chuàng)會,獲2008年度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xué)新人獎。

      許長天在電話里喊道,你什么時候到?他的聲音永遠(yuǎn)都是這樣,從電波里傳來,也仍是帶著讓人一震的魯莽。頭不禁與手機一離,脖子收縮,我也喊道,明天就到,明天就到。如果不下雨的話,我明天早上就到鎮(zhèn)上,你給我找個地方住。許長天的笑聲也帶著魯莽,除了震動手機的喇叭外,還震動了我的耳膜。渾身一動,右手臂的疼痛傳來,我趕緊說了幾句收尾的話,左手拇指一按,掛掉電話。瞧了瞧自己捆綁著繃帶掛在脖子上的右手臂,詛咒了一聲。

      前些天報社主編接到舉報說一個香蕉園的園主無辜打死了一個進入香蕉園的農(nóng)民,便讓我去采訪這事,接到這活我就感到不妙,死了人的事情應(yīng)該叫警察前去而不是我這種雙眼都近視五百度以上半瞎子人,但我還是去了。到了那香蕉園外,還沒架起照相機拍照,已經(jīng)有人沖過來砸了我的相機,我的右手也當(dāng)場骨折,打我的人揚長而去。報警之后,有派出所的人來問了兩句,也就走了,那打人者并沒受到處分。我氣得半死之下給主編掛了電話,他嘆息了有三十秒,說:“是我的疏忽,不該叫你去,這事你別管了,回來養(yǎng)傷吧,我給你批傷病假?!彼廊撕臀夷ご虻氖乱恢睕]后話,問了主編,他含含糊糊,只說這事背后有人頂著,你一個屁事不懂的小記者,就別問了,會惹麻煩,先把傷養(yǎng)好再說吧。我于是便聯(lián)系了許長天,想到他所在的鎮(zhèn)子上休息一段,免得窩在省城,看到自己的右手臂就怨念四起。

      許長天是我高中同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大城市呆了一段時間,實在是過得狼狽,他趁著家里還有些關(guān)系,一收包袱趕回來,報考了公務(wù)員。也不知道是他真的考運佳還是家里關(guān)系四通八達(dá),他居然以第三名考上了,在一個小鎮(zhèn)當(dāng)了干部。他經(jīng)常和我們這些老同學(xué)聯(lián)系,有時間到他地盤轉(zhuǎn)轉(zhuǎn),讓他盡盡地主之誼。這一次借養(yǎng)傷之機,我前往他所在的小鎮(zhèn),中巴車從東邊的永發(fā)鎮(zhèn)向西開進時,帶起一路黃塵——這本是條柏油路,但年久失修之下車輪不斷挖掘,已經(jīng)溝壑滿目,每輛車開過都帶起一陣小型沙塵暴,與路兩邊綠意沖天的夏日莊稼形成一個強烈對比。當(dāng)在黃塵里看到一個藍(lán)底白字牌子上寫著鎮(zhèn)名“瑞溪”的時候,我知道抵達(dá)了目的地。正興奮著,客車又劇烈地抖動起來,右手臂碰到車內(nèi)壁,雖沒撞到傷口,仍是疼得舌頭亂縮。

      許長天歪著腦袋看著我,他實在想不到我居然掛著一只廢手臂來到鎮(zhèn)上,他苦笑兩聲,拎起我的包,朝前走去。

      我被安置在鎮(zhèn)政府大院內(nèi)的一個小招待所里面。許長天本想讓我住到他家里,他說他一個人住著三室的房子,空蕩得很,我去擠擠也熱鬧??晌乙粋€人慣了,與人同處一屋就覺別扭,便讓他隨便找個地方,能住人便是,他說不過我,把包放下便噔噔噔跑開。邊跑邊說,你等等,我一會回來,媽的這小地方,會多的是,周末也開會,真不想讓我活了。

      我從這二樓的窗口看到他順著大院,跑到鎮(zhèn)政府大院中間的大堂去了。這鎮(zhèn)上真是安靜得很,即便就在二樓,喧鬧聲也不多。我左手在包里掏出一本書,便在房間里看起來。六月的天氣熱得發(fā)狂,這房間的空調(diào)卻已經(jīng)很破舊了,噴出的涼氣細(xì)小如絲,要淹沒這熱氣簡直是杯水車薪于事無補,涼氣還未沖出風(fēng)口,已經(jīng)掐死在熱浪里,但就是這么個機器,竟然轟鳴聲巨大,在熱里更帶了很多煩躁。我想了想,便關(guān)掉空調(diào),不一會便用毛巾沖沖水,擦在臉上,驅(qū)除熱氣。這書也是看得斷斷續(xù)續(xù)。

      許長天再來的時候,身邊跟著個姑娘,他笑道,這是吳小曼,我女朋友。

      我朝吳小曼笑了笑,她也笑笑,說,我聽阿天經(jīng)常說起你,他說你手傷了,不方便,以后你的衣服我?guī)湍阆础?/p>

      我說,不要了,我左手還能動,何況我的右手其實沒傷多重,也快好了。

      少他媽廢話裝客氣,就這樣了,你的衣服她過來拿去洗,再拿回來,但先說好,你得自己把襪子內(nèi)褲洗了,那些臟東西,可不能亂碰。他壓低聲音,繼續(xù)說道,連我的襪子內(nèi)褲都得自己洗。說完他哈哈一笑。吳小曼臉一紅,我也覺得自己臉上發(fā)燒。他這口無遮攔的毛病多年未改。

      三人說了一會話,吳小曼就把我換下的衣服拿走了,剩下許長天與我胡扯。

      晚飯是在一個小店吃的,許長天又把吳小曼叫出來。我一路奔波,早已餓極,這小店做飯又的確有一手,我忍不住多吃了兩口。吳小曼和許長天看著我把舌頭都要吞下去的樣子,相視一笑,眼睛放光。

      鎮(zhèn)政府大院傍晚還是挺熱鬧的,一些小孩跑來跑去,不斷打鬧,穿過這群打鬧的人,我回到房間,忽地為自己的空空落落感到些許的寂寞,許長天與吳小曼牽手的樣子還是觸動了我。一只螞蟻爬上我翻著書的右手臂,留下一些癢癢的痕跡,我想了想,左手食指在螞蟻身上使勁一劃,把螞蟻擠死在右手臂上。什么時候能下點雨就好了,給這個暴熱的天地降降溫。天氣已經(jīng)連續(xù)熱好多天了,地面被曬得熱氣散不掉,順著地面的高低,熱氣流動得高低不一。

      “四月的夜空,出生的地方,村邊流著一條南渡江。東去的流水,一流去不回……”吳小曼邊收拾我的衣服,邊哼著這首歌曲,外面仍是悶熱得厲害,夜里三點之后,仍舊是蒸籠一般難受,身上的汗水無聲地冒出,一摸,更多摸到的是一身發(fā)粘的油。我有些后悔來到這里,窩在單位宿舍里,怎么說也比這個地方要舒服得多。我說,吳小曼啊,我的手也許后天就能解掉繃帶了,你就不要再來拿衣服去洗了,以后我自己來,這么麻煩你,很不好意思。吳小曼應(yīng)了一聲“嗯”,便拉上包,要把臟衣服拎走。

      我說,吳小曼,你剛才唱的那首歌是什么歌啊?我沒聽過,覺得你唱得蠻好聽的。

      吳小曼剛好轉(zhuǎn)身過來,對著我,臉一紅,她低下頭,輕聲說,我唱得不好,每次許長天都罵我是母鴨嗓子呢。

      我大笑道,那家伙耳朵有毛病,你別理他,你是唱得很好聽。

      吳小曼一臉高興,想了想,便嘆氣,這歌我也不知道叫什么,但我爺爺最會唱了,小時候就是他一直在我耳邊唱啊唱,我便不記得也記得了。我也問過他這是什么歌,每次一問的時候,他都忽然不說話,臉色鐵青得嚇人,問過幾次之后,我便不敢再問了。

      我說,這很像是民歌啊,而且還應(yīng)該是情歌。

      吳小曼聽到情歌兩字,臉又紅了紅。

      我問,這歌是不是在你們這里到處流傳啊?

      吳小曼搖搖頭,就聽我爺爺唱過,沒聽過別人傳唱。對了,你怎么問這么多啊?

      我一下愣住了,想了想,說,我是記者,比較八卦。

      吳小曼說,我回去了,衣服洗好曬干了我給你拿過來。說完了,她卻沒有邁步的意思,好像有半分鐘兩個人都沉默不語,她覺得很尷尬了,動作都不自然起來,拎著包驚驚慌慌就走了。習(xí)慣這里之后,許長天便不再管我,兩三天都不見一次,她女朋友拿走臟衣服、送干凈衣服過來,他也不跟來。我也樂得清閑,餓了,就走出鎮(zhèn)政府大院,在旁邊隨便找個小飯館便吃。或許是職業(yè)病,我有隨手記東西的習(xí)慣,但來到這里之后,我想記下點什么,卻因為手折了,拿筆不便,一個字也沒記下,而且我也想了想,完全沒有值得記錄下來的東西,我腦子里被一個“熱”字充滿。已經(jīng)近一個月沒下一滴雨了,天是愈來愈悶了,在那個房間里,我恨不得整日泡在水中。而許長天的工作好像就是不停地和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到各個不同的地方開不同的會,很讓人奇怪,這一次他已經(jīng)連續(xù)好幾天沒露面,我打他手機,或者是關(guān)機了,或者是響了好久沒人接。

      吳小曼隨口哼出來的那首歌卻在這個房間內(nèi)繚繞不去,我情不自禁沉淪在那旋律中。那首歌好像脫離了她的口之后,便有了自己的生命,在我耳邊呢喃不散,我時常是在她拿走衣服很久后沉浸在那歌里出不來。

      我在小鎮(zhèn)十字路口處的一個小診所讓醫(yī)生看了看,那醫(yī)生說可以把繃帶解開了,但最好不要干重活。于是我從小診所出來,雙手便能活動了,甩手的時候右手關(guān)節(jié)還是有些生疼,但對于手臂多日不能活動的我來說,這已經(jīng)足以讓我心滿意足。天仍然是很熱的,中午時候太陽暴曬留下的熱氣,在這個下午猛烈地噴射出來,整個鎮(zhèn)子籠罩在一個大火爐里。我買了瓶冰綠茶,喝了幾口,趕緊趕回小招待所的房間,那個轟鳴作響卻寒氣吝嗇的空調(diào)噴氣口是我向往的天堂。

      在二樓的樓梯口,我看到吳小曼抱著個包,蹲在門口,她肯定也是熱得不敢動了,躲在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里。她抱緊那個包,口中喃喃自語,聽不清在說什么,她望著房間的門出神。我的腳步聲驚擾到了她,看到我上來,她當(dāng)即站起來,說,我給你送衣服過來了。說著她忽然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瞪著我。

      我謝過后,笑了笑,你的眼神怎么這么奇怪?

      吳小曼嘿嘿一笑,說,你今天和往常有很大不同,我說不上是哪兒奇怪,反正覺得怪怪的。

      我右手把那瓶冰綠茶搖了搖,說,不就是我這手能動了嗎?對了,以后我可以自己洗衣服了,你今天就不要把臟衣服帶回去了。

      她恍然般,應(yīng)了聲“嗯”。

      我把手中的冰綠茶遞給她,她不敢接。我說,喝吧,解解渴。我身上沒病毒。

      她扭開瓶蓋,猶豫了一下,喝了兩口。我打開門,她便進來,門里一直在開著空調(diào),冷氣雖小,卻比外頭涼快多了,我反手立即把門關(guān)上,免得冷氣外泄。她把綠茶擱桌子上,只管從袋子里掏出衣服,安靜地放進柜子,在這安靜里,她又是情不自禁地哼起那首歌,聲音輕盈有度:“……今夜又有南風(fēng)吹……今夜又見月亮照溪水……”歌聲一出,我便有點手足無措了,那歌聲是自動冒出,在身邊流淌的。我看著她,她也覺得奇怪,每次在這房間里與我相對,她那開口歌聲便來已成了習(xí)慣。

      好久之后,我說,吳小曼,許長天哪去了?怎么好幾天沒看到他了,電話也找不到。

      吳小曼停下唱歌,說,他去縣里開會了,怎么沒跟你說嗎?可能還要幾天才能回來。

      閑聊兩句,轉(zhuǎn)身便走。我忽然感到心里空空落落,看到她打開門,便叫起來,吳小曼,你什么時候有空,帶我轉(zhuǎn)一下這鎮(zhèn)子,來了這許多天了,也沒好好看過。她轉(zhuǎn)過身來,笑了笑,說,好啊!我隨時有空,你看什么時候涼快,逛起來沒那么熱,就打電話叫我好了。

      這個晚上我想了很多事情,翻來覆去一直沒睡好,最后我實在忍不住了,起來開燈,坐在床上,想理清自己想的是什么。其實我有事情瞞著許長天,他只知道我是因為手臂傷了才來鎮(zhèn)上的,而真正的原因并非如此。就在我去那香蕉園采訪之前,那個和我相處了兩年的人,連當(dāng)面說清楚都沒有,直接發(fā)給我一個短信:“就這樣吧,我走了?!本驮贌o蹤影。接到這條短信后,我還當(dāng)是開玩笑,后來想想,她好像沒有開過這樣的玩笑,我驚出一身冷汗,趕緊回?fù)茈娫?那邊已經(jīng)關(guān)機。之后的兩天里,我無數(shù)次撥打過那個號碼,全是關(guān)機,到了第三天,傳來的終于不是關(guān)機的提示,而是“您撥打的電話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后再撥”。這件事后,我有好長時間情緒癲狂,主編讓我前往香蕉園采訪時曾暗示我這件事可能有危險,若是不想去就算了,我卻一口就應(yīng)承了下來。到后來香蕉園里的人出來砸相機的時候,我還惡言相向,甚至在他們動手之后,還嘴硬得要死,要跟對方拼命才成。故而其實我被打傷,也是有點自己爭取來的,那時我什么都不怕,若非對方人多,傷的不一定就是我。當(dāng)我回到昔日住著兩個人的房間,我內(nèi)心的虛空便快要把我淹沒,我無法接受她就這樣完全消失的事實。我要到這個小鎮(zhèn)上來,更多的是想尋找到足夠巨大的東西,把虛空填滿。我不知道這樣的東西何時出現(xiàn),也許永不會出現(xiàn)。

      我并沒有找吳小曼帶我逛這個鎮(zhèn)子,天一直熱得嚇人,等到?jīng)隹煊酗L(fēng)的時候,幾乎已經(jīng)是下半夜的三點以后了,這個時候,兩個人要在黑乎乎的街巷上閑逛,跟游魂一般,只能構(gòu)思一下,變成事實估計很讓人痛苦。當(dāng)然我還別有顧慮,趁著許長天不在,我和他的女朋友深夜三點以后在這個小鎮(zhèn)的街道上出現(xiàn),難免會惹出非議來。

      可我還是每天都能見到她幾次。她有事沒事便會跑過來,和我閑扯海聊,當(dāng)兩人找不到話題時,她便低下頭去,輕輕哼著那歌。每當(dāng)此時,我便盡量不說話。這歌聲曲調(diào)簡單,但那耳語輕訴一般的委婉輕柔,讓我很快便沉進去。這些歌聲在耳的日子過得飛快又好像漫長一生。她若是發(fā)現(xiàn)我房間有未洗的衣物,趁我不注意,便登時收走帶回去洗,我實在不肯讓她帶回去,她便拿著那衣服走到衛(wèi)生間里,洗完了掛在陽臺。在悶熱的陽光下,我們說話哼歌,那掛在陽臺的衣服便干了。這歌聲,很容易讓人沉迷和忘卻。

      許長天很快就回到鎮(zhèn)子上來了。我看到他的時候,他身邊除了跟著吳小曼,還有另外一個女的。這個女的臉著淡妝,很是清麗,根本不似這個小鎮(zhèn)上的人——這個小鎮(zhèn)是不會有人化妝的。初見這個女的,我一愣,她很臉熟,卻喊不出名字來。許長天笑了,說道,你個混蛋,當(dāng)年你追人家小飛鴿跟跑百米一樣,現(xiàn)在卻連人家名字都叫不上,這讓人家多傷心啊,人家是專門從縣城下來看你的。

      我感到臉上一熱,才想起她來。許長天說的是事實,當(dāng)年我的確追過她,而她之所以外號叫小飛鴿就是因為無論我那時追得多猛烈,也夠不著,我只是在地上跑著而她在天上飛。我尷尬地說,小菲,好些年沒看到你了,過得怎么樣?

      小菲說,我現(xiàn)在在縣城中學(xué)當(dāng)老師,這個許長天到縣里開會,有一次碰到我,閑聊時候說起你,他說你在這里養(yǎng)傷,我便下來看看你,他說你一直在胸前端著機關(guān)槍,現(xiàn)在看來,你除了記憶力有些問題,別的好像都沒啥毛病啊!

      我說,剛把繃帶解下來。若是知道你親自來看我,我再斷了雙腿又何妨。說著我故意毛手毛腳,把臉湊近小菲,裝作要非禮。小菲往后一閃。

      許長天叫起來,我說你這小子怎么這么猴急啊?當(dāng)著我們的面就開始動作不干凈了。要不要我們回避一下?

      我眼角一掃,發(fā)現(xiàn)吳小曼神色有些慌張,很不自然。

      我當(dāng)即收起自己的不正經(jīng),說,小菲,看過我了,啥事情都沒有,估計一時半會也死不了,你啥時候回縣城去?

      小菲冷笑,我來了,還沒好好招待就要趕我回去了?告訴你,我不回去了,我就住在你隔壁,你晚上睡覺門要關(guān)好點,否則我半夜過來扒你衣服非禮你。

      許長天大笑起來,好,好,好,一開始就掐上了,有好看了。

      我沒說什么,仍是用眼角的余光掃了掃吳小曼,恰好她也忽地看向我,更是慌張,連忙低下頭去。我說不上自己心中忽然冒出來的是什么樣的情緒,只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茫然,不知道該如何與面前這三個人說話、相處。

      許長天帶我們到鎮(zhèn)上的一個小飯店吃的晚飯。這鎮(zhèn)子雖小,可鎮(zhèn)上人的嘴巴都很刁,稍有毛病的飯館都活不下去,存下來的都是一些老牌子,更多的也是一些老客光顧。因幾個人興趣都很高,許長天點了幾瓶啤酒,我以手傷剛好不宜喝酒推掉——而實況并非如此。我是好酒的人,這全是此前的女朋友教出來的,她走后,我曾獨自喝醉過,那種醉后睡下空蕩落寞的感覺讓我絕望無比,我便漸漸喝得少了。小飛鴿來酒必喝,和許長天對飲得很是豪放,她拿著酒瓶取笑我,你小子,不喝就不喝,找什么狗屁借口?

      吳小曼也喝,但不多,總是一抿嘴即放下。我只好不斷喝湯,并為這兩個酒逢對手的家伙加油鼓勁讓他們喝得更多一點。許長天是最先醉的,回去的時候,吳小曼扶著他,小心翼翼在走,小飛鴿大喊自己醉了,讓我背她回去。我猶豫了一下,看看還清醒的吳小曼,她點點頭。小飛鴿伏身在我背上,乖了好多,沒有亂動。吳小曼說,你先把小菲送回去,這許長天醉得深,我也先把他帶回去才是。我說好,背著小飛鴿朝政府大院走去。她沒多重,但我右手還是感到發(fā)酸。

      背到二樓,在她門前停下,我蹲低,要慢慢把她放下。可她是跳下來的,完全沒有醉的樣子。她站在我身后,嘻嘻發(fā)笑。我怒氣上涌,她把手擋在我嘴唇處,說,別發(fā)火啦。我不就是想讓你背背我嘛!也沒別的惡意。說著她趕緊掏出鑰匙開門,閃到門內(nèi),她從半關(guān)的門縫探出頭來,對著我一笑,關(guān)上門。我朝她房門猛力一拍,彈力震得右手關(guān)節(jié)隱隱作痛。

      躺下后,吳小曼的短信已經(jīng)過來:“那家伙醉得厲害,還吐了,小菲沒事吧?你好好照顧她,以后我都不能去找你了吧?”我拿著手機,屏幕的光從亮到暗,卻不知回復(fù)什么,罵了一聲娘,把手機擱枕頭下。

      陽臺外面還是有風(fēng)的,這些風(fēng)還帶著熱,但深夜兩點,已經(jīng)有變涼的趨勢了,站在陽臺上,鎮(zhèn)政府大院里安靜得很,除一些角落的燈光,大多地方淪入了深黑色。我感到旁邊有人看著我,吃一驚,扭頭一看,我房間空空如也,哪里有人。倒是看到隔壁陽臺上站著小飛鴿,她沒有開燈,但我房間陽臺的燈光通過陽臺的防護網(wǎng)射在她身上,留下破碎的光,她站在這光里,眼神冷靜,靜默無聲。剛才的怒火又有些上來,我盡量壓下,說,你怎么也沒睡?

      她說,睡不著,天太熱。剛剛喝的酒現(xiàn)在也反應(yīng)了,渾身發(fā)燙,一點睡意都沒有。

      我說,是啊,這房間空調(diào)不好。對了,你怎么跑到這兒來了?這小鎮(zhèn)好像也沒什么好玩的。

      她笑了笑,我就是下來看你的,你不相信?

      她把臉湊近防護網(wǎng),光打過去,防護網(wǎng)把她的臉割裂成一塊一塊的碎片。我說,不相信。

      她仍是笑笑,知道你不相信,但這是真的。我在縣城碰到許長天,他和我說了你在這兒的情況,我便跟著他過來了。我仍然記得你當(dāng)年的神色,我想找回來。

      我說,還能找回來嗎?

      她說,你未娶,我未嫁,只要你想找,就可以。我說話直接,不會也不想拐彎抹角,你會不會給我機會?剛才我讓你背我,就是想告訴你,我正在給你機會,就看你有沒有重新對我好的意思?

      我說,不可能。說完,隨手把陽臺的燈關(guān)了,轉(zhuǎn)身回到房間,拉上窗簾。我不愿意去想隔壁的那個人。我的確是內(nèi)心有巨大的空虛需要填滿,她也是我喜歡過的人,但我不知為何,忽然覺得很反感,一個你好多年沒見的人,莫名其妙冒出來說要跟你在一起,而且她還對你耍著心機,這情形實在讓人很不開心。我把衛(wèi)生間的水龍頭打開,從頭澆灌下來,但我冷靜不下來,適才她的眼光是很像那個忽然之間離我而去的人的眼光的,那冷靜里有著深蘊的熱切,用手伸過去,就可以摸到她身上的體溫。

      從衛(wèi)生間出來,我看看手機,三點了,里面又有新短信,是半個小時前吳小曼發(fā)的:“長天已經(jīng)睡了,我睡不著。今晚,你是不是睡在了她的身邊?”我被這短信氣得半死,卻找不出火氣的來源,只回了一個字:“沒?!比缓笪液孟褚财诖绦呕剡^來,可一直沒有,失望著我便睡著了。

      凌晨四點的時候,我被凄切而不真實的哭聲吵醒。那哭聲傳自隔壁的陽臺,我開燈走出去,小飛鴿把頭埋在雙膝下,身子抽動。

      我把手伸過陽臺去,夠不著她。我搖搖頭,要把手伸回來,正在此時,她猛地把自己右手抬起,握住我的手掌。她手心是濕熱的,那是淚水。我想要掙脫,她握緊了,我便不好奮力縮回,我們就隔著陽臺的防護網(wǎng),握著手。她的酒勁好像是此時才開始發(fā)作,她邊哭邊說,我好難受,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好難受。你讓我哭個痛快。

      她的哭聲漸漸變?nèi)?漸漸的沒有,只剩下緩和的呼吸。她往我這邊的陽臺靠過來,把臉壓在我的手上。我勸她松開手,她不肯,一直到了將近五點,她也許疲累不堪了,才松開我的手,起身回房。

      才躺下,她的短信已經(jīng)發(fā)過來:剛才我很傷心,現(xiàn)在好多了。

      我覺得這個房間好像有著我所不了解的力量,它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我們的情緒,無論白天黑夜,寄身其間的人總是會失魂落魄,悲欣不定。我要睡去時,又像聽到吳小曼在輕哼歌曲,聲音近在耳邊,可以聞到她呼吸的急緩輕重。歌聲是她唱出來的,又像是無端冒出,抑揚頓挫都來去無蹤,可卻是無比真切。我關(guān)掉手機,躺了好久不能睡去。

      早晨,我們四個人一起在鎮(zhèn)上的一個小店吃早點,小飛鴿就坐在我旁邊,靠得很近,我稍微閃了閃。她眼珠泛著紅腫,而我眼皮沉重,費很大力也張不開。大清早的,天已經(jīng)熱得厲害了,喝一口湯,渾身發(fā)燙,那太陽更像是能把人曬脫皮,熱從里外兩層夾擊。我說,媽的這天氣也不知道熱到什么時候才是盡頭。許長天和小飛鴿也不停地埋怨這個漫長無度的熱天。吳小曼忽然冒出一句,這一兩天便會下雨的,放心好了。

      我說,看這天萬里無云,怎么會有下雨的跡象?天氣預(yù)報出來了嗎?

      吳小曼說,沒有,是我爺爺說的,他說很快就會下雨了,他看天氣很準(zhǔn)的。

      許長天笑起來,你看,你又說你爺爺了,他什么時候說對過天氣變化?他不就是看看河水的變化看看水里的魚蝦水草嗎?他能看出什么來?這是迷信。還是等天氣預(yù)報出來再說吧。

      吳小曼猛地站起來,一拍桌子,指著許長天道,媽的我爺爺什么時候沒說對過?她雙眼通紅,那怒容是可以看得到的。許長天不料她忽然就暴怒,呆愣住了。小飛鴿也有點吃驚,她私下用手碰了碰我的手。我正好被那太陽曬得膩煩,一甩,劃開她的手。她扭頭瞪著我,沒有說話。

      吳小曼站了一會,又坐下來,悄然無聲。

      我像是跌入了一個奇怪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來到這個地方是要干嘛,不知道在這里做了什么,更不知道怎么就和這幾個人坐在一起吃早點,而且也不知道這些人和自己為什么就為了討論天氣的好壞而忽然間情緒失常。

      我說,也許我很快就要回省城去了。

      許長天說,這么快?

      小飛鴿說,你想躲著我,今天就可以回去啊,干嘛要多待兩天?

      我也拉長了臉,說,我想回去是因為我想回去了,不是因為躲著你,你以為你是誰?值得我專門躲開?

      這話一出,小飛鴿當(dāng)即臉色刷變,她坐在椅子上渾身不自在了,忍了好一會,淚水從她雙眼冒出,她起身跑開。吳小曼用手指著我,要說什么,終于也說不出來,跟在小飛鴿身后走了。許長天也是嘆一聲,扭身走開。我興趣索然,想想這十多天來空虛無事的小鎮(zhèn)生活,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我喜歡熱鬧,卻在這個生活極度簡單的地方無所事事待了十多天,本來早該離開的,卻好像有一些事情沒有清楚地展示出來,要走總是不該。可問題在于,這個沒有展示出來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我也不曉得。我抬頭看看天,一片云也沒有,如果下場雨也許會好一點,也許所有的隱約不定煩躁難安都是天熱氣悶引起的,下場雨也許便會一切恢復(fù)正常。小飛鴿跑在前,吳小曼跟著,再后面是許長天,我遠(yuǎn)遠(yuǎn)落在后邊,這幾個點連成一條奇異的線,這條線在初升卻暴熱的太陽下泛著褪色的舊光。

      我還是給小飛鴿道歉了。她一回到房間,就閉門不出,任由吳小曼和許長天好話說了十來噸也不開,那兩人筋疲力盡,到我房間坐了坐,也轉(zhuǎn)身走了。天熱得所有人都呼吸困難了,從陽臺上看到兩人走在太陽下,有被蒸發(fā)的危險,一晃眼間,就好像被曬沒了。我拿出手機,編了條短信,往隔壁發(fā)過去,向小飛鴿道歉。

      我心里仍舊不認(rèn)輸,我實在無法接受一個多年未見的人忽然冒出來說她愛我,并要千方百計介入我雖無聊卻自在的生活——即便這個人是我多年前千方百計要追到手而不可得的。當(dāng)然,我也接受不了一個看來和我并無多大關(guān)系的人在悶熱中拉我的手故作親熱,那種膩煩多惡心,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真的想象不到。

      “啪……啪……啪……啪……啪……啪……”門敲得厲害,都能看到天花板上灰塵掉落了。響了三分鐘后,我起身開門,小飛鴿面無表情站著。我說,進來吧。她進來了,沒等我關(guān)門,她回身搶先把門合上,把鎖拉上,按下。她總是這樣,想到什么就立即做了,雷厲風(fēng)行直截了當(dāng)。她坐在我的床上,隨手翻著我的書,偶爾抬頭,說,你房間真熱。我沒回答。她又說,你發(fā)的短信我看到了,我接受你的道歉。

      她有些故作鎮(zhèn)定,我能看到她的慌亂,她偶爾開闔的眼簾顯得楚楚可憐,有時會泄露出一些無助。我心里也不好受,這個聽到我消息便當(dāng)即追尋過來的勇敢女子,她是如此雷厲風(fēng)行,可此時也許我的一句不小心的話語都會讓她面臨崩潰——我不知道這崩潰源自哪,但確實如此。我只能不說,何況我也真的想不出自己該說什么。小飛鴿抬起頭,瞪著我,目光炙熱,她說,我接受你的道歉,不是空頭支票的那種,你得有實際行動。

      她很聰明,總能抓住每個對她有利的時機使得天平朝她傾斜。而我沒興趣知道她所指的實際行動是什么。我說,你出去吧,我得收拾東西了,這兩天還得趕回省城。說完我指指那掉了大塊綠色油漆的木門。

      小飛鴿沒有任何預(yù)兆,頓時哭出聲來,她臉上再無表情,淚水悄無聲息奔涌而出。而我也在故作鎮(zhèn)定中被這一幕擊中,她也不過是個嬌小女子,那么勇武向前,扯下臉皮也要賴在我身邊,那種心意我是曉得的。我板著臉冷漠相對,或許是過于絕情了。我也討厭自己,伸手給自己兩巴掌。她仍是一語未發(fā),眼神不轉(zhuǎn),那靜止里的壓抑讓人窒息,天氣更燥熱了似的。

      我忍不住坐在她身邊,她仍是保持著同一種姿勢。我的手不再聽我使喚,我坐下,嘆息一聲,右手一伸,把她肩膀摟住。她一直忍著不發(fā)出聲音,因我的輕輕一觸,她立即失控,哭聲漫延開來,充溢各個角落。這哭聲極具穿透力,高低婉轉(zhuǎn)自如,我隨著她哭聲的大小悲喜不定。手臂上的傷口處有些麻,手收了收,更摟緊了一些。小飛鴿在我懷里抬頭,眼睛閃著晶瑩迷離的光。她或許覺得時機成熟了,探過頭來,親了親我的嘴唇,快速分開。

      這若有若無的親密,也一直是我等著的吧?我害怕回到省城,害怕回去看到自己房間,只不過是因為那里有過我與一個女子的親密——而這親密隨著她的無故消失,自然也消失了。此時眼前這個人,便是能讓我忘掉那人的良藥,以前那人身上有的,小飛鴿身上也都有。我把她的頭壓近,和她瘋狂地親吻,我們是兩只互斗的猛獸,在對方身上撕咬,衣服很快被扒光。她身子光滑,我手指劃過,她身子隨著我的手指而動。我們的嘴唇一直沒分開,呼吸都快斷了,但我卻寧愿這氣再短,急促的呼吸里有著難言的快感。她臉上的淚在摩擦中變干,痕跡都難尋。

      可一直沒能再進一步,我們只是接吻,十幾分鐘后,我忽然松手,推開她。我們身上全都光了,我心痛難抑。小飛鴿直愣愣看著我,而我不敢去看她的身子。她嘴角帶著笑,或許從她反手關(guān)門開始,這一切都在她的預(yù)料之內(nèi)。她也被適才的一切所吸引,愿意沉迷在與我的肌膚相親中。我的分開很突然,她稍微一愣,即刻便縮手。我說,小菲,對不起,你也看到了,剛才我一直在努力,可是不行,我只是想親你,連一點要你的欲望都沒,我也想尋回少年時見到你影子就恨不得占有你的感覺。剛才我想,我只要你的身體,別的不想,不說喜歡,不言愛,可真的不行,我身體到現(xiàn)在也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小飛鴿眼神閃過一絲疲倦,她一轉(zhuǎn)身,很快地把衣服穿好。她說,沒關(guān)系,我給你時間。

      我也筋疲力盡,說,沒用的,給時間也沒用的。你別不承認(rèn),過去的就是過去了,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和你這樣子,也只是會把心底存著的美好打碎而已。

      這一番糾纏好像耗空我的心力,連起身穿衣的興趣都沒有。兩人就相對空耗著,房間內(nèi)沉悶無風(fēng),身上也早就滲出了發(fā)粘的汗,散發(fā)難聞的味道,有一些未知的內(nèi)潮在這房間里涌動。

      小飛鴿也嘆息,眼神無限疲倦起來,說,謝謝你給了我機會。你剛才說得不錯,我們早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我們了,真的感謝你剛才給我一個機會,也讓我能看清楚自己。剛才和你糾纏親熱,我心里想著的卻是另外一個人,別說你沒有欲望,我也沒有,我也沒法子想象我們兩個欲望燃燒會是什么樣?我想得到的人并不是你,而是那個離我而去的人。

      我問自己,剛才我閉上眼睛,是不是也已經(jīng)把她想象成了另一個人?

      小飛鴿說,他隨便就拋棄了和我五年的感情,和一個相識不到半月的人登記結(jié)婚。他離開后的那段時間,我的心空得厲害,想找到東西來填滿,可一切都是虛的,原來找到一個依靠是這么困難。那天遇到許長天說起你,我便想,他那么快的逃離我,與一個還未深知的人結(jié)婚,我也能,就算不能,我也要找一個人讓我依靠。對方是誰已經(jīng)不重要了,只要這個人不是太讓我討厭就成。所以這兩天我變得這么直截了當(dāng),就是想讓你跟我在一起,讓我能找回一點安慰和自信,即使這安慰來自身體的也好。剛才跟你抱在一起,我也在拼命尋找,可心里和身體的拒絕是越來越烈,還好你先推開了。原來他一直都還在,我和別的男人親熱,他也在,我躲也躲不開。

      我的心陣陣抽緊,她遇到的事我正遭遇著,她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卻因此成了她找尋的一個替代品,這讓我尷尬無比,尤其現(xiàn)在我正光著身子坐在她面前。原來這兩天一直都活在她的算計和掌握內(nèi),自己只是一個試驗品。昨晚她躲在陽臺上哭,也不是因為我的不理睬,而是想到那個離她遠(yuǎn)走的人。我躺倒在床,拉過被子蓋住頭,不去看她。好一會之后,被子掩蓋得我悶熱難忍,但我沒掀開被。我聽到門被打開又合上的聲音。她回到隔壁去了。

      暴雨是在傍晚時候來到的,一直晴好的天氣在下午四點的時候開始轉(zhuǎn)變,烏云一層一層堆積,有種伸手可及抓一把的陣勢。在一聲響雷之后,暴雨開始噴射,黑夜提前來到。我給許長天發(fā)了短信說,我泡面當(dāng)晚飯,今晚就不出去了,他沒回信息,我撥過去,關(guān)機了,只好作罷,把房間的燈打開,聽著外頭的雨聲,覺得有些幸福。許久未到的雨一來就這么大,可還是未能很快把悶氣壓消,一直下到八點,房間里才開始有了涼爽的帶著水汽的涼風(fēng)——而這,是我期待已久的。

      我甚至都沒有把自己包里的方便面拿出泡開便睡著了。我不知道暴雨是何時停下的,我又是被哭聲吵醒的。房間里的燈依然亮著,我摸過手機一瞧,已經(jīng)是夜里三點,外面的暴雨從劈啪作響變成了淅瀝輕柔。隔壁抑制不住的哭聲又是傳自陽臺,但這次卻并不是小飛鴿的聲音——那是一個男人的哭聲,我想了想,哦,這是許長天的哭聲。他哭兩聲便暫停一下,開始用哭腔叫道,她說要和我分開……她說要和我分開……說完了,又接著哭,繼而又接著叫,如此反復(fù)。

      我想到陽臺看看,忍住了,我甚至不能把燈熄滅,那也會驚擾到陽臺上的哭叫。

      小飛鴿的聲音傳過來,你一個大男人哭什么哭?分就分唄!你在政府工作,怎么說也是公務(wù)員,條件好得很,不比找一個沒什么正經(jīng)事做的小妹好?她要跟你分是她損失,你就他媽別在這哭訴了。

      這話有止痛藥的效果,許長天的哭聲果然止住了,但這止痛藥效果有限,那哭聲在停了一分半鐘后重新響起,且有了變猛的趨勢。這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大約持續(xù)了半個小時才消失,然后便是小飛鴿的聲音,不哭了?她怎么跟你開口的?

      許長天道,她什么也沒說,只說在一起沒什么意思了,那分開好了。

      就這樣?

      就這樣。

      兩個人就沉默了,許長天或也覺得在一個老同學(xué)尤其是女同學(xué)面前老是哭也太不像一個男人,這場漫長的哭訴停止了。

      只聽到兩個人不斷的長吁短嘆,過了一會,嘆息聲消失,傳來小飛鴿的嬉笑,她叫了出來,別猴急,先關(guān)好陽臺的門。她的叫聲很快被掩蓋下去,掩蓋之后又是她的一聲尖叫,接著響起一聲很重的關(guān)門聲。再后來那些若有若無的呻吟則像是我個人的匿想了,一點都不真實——可即便如此,也會把這個夜撕裂得不再完整。

      我終于松一口氣,伸手把房間燈關(guān)掉。陽臺上已經(jīng)被雨水打濕了,外頭雨還在下,院子里一些角落的微弱燈光下,積水淹沒了似的。這樣的雨夜里,兩個心里有傷的人相擁而臥,其實是一種幸福。他何時敲她的門?她何時給他開的門?這都不重要了,以她的聰明,打她愿意把門打開讓他進去,這后面的一切也定是在預(yù)料中甚至計劃內(nèi)的。暴雨后的涼爽夜里,他們的心都柔軟了許多,對一些事便少了防備和抵御的力道。

      早上八點多,包袱已收拾好,我給許長天電話,關(guān)機;給小飛鴿電話,關(guān)機;打了吳小曼電話,很快就接了。我說,小曼,我要回去了,趕今天經(jīng)過小鎮(zhèn)的第一班前往省城的中巴。真回去了,跟你說一聲。

      約十秒鐘后,她緩緩道,先別走,我請你吃早餐,吃完再回去吧!在昨天那地方。即使到下午,也還有車回省城的。

      我想想,也不是太急,就說,好。

      推門而出時,我忍不住看看隔壁的房門,毫無動靜,那兩人或許還在睡夢當(dāng)中。雨后小鎮(zhèn)的街道展示出它清新秀麗的另一面風(fēng)情,水汽彌漫的空氣很涼爽,讓人不自覺加快呼吸的頻率。街面有大面積積水,有些地方得跳才能過去。我在政府大院門口站了一會,把心平息下來,不去想那即將到來的告別。

      吳小曼自顧自吃著,桌上兩只碗已空了一只,她筷子在另一只里夾著粉條往嘴里送,不斷重復(fù)著同一個動作,神情癡呆,眼睛紅腫,眼角還帶著迷蒙的水,也不管坐在她面前的我。她夾粉的動作不停卻單一,眼前的木訥讓人無法把她與此前相聯(lián)系。

      我握住她拿筷子的手,把筷子從她手里搶過來握在右手,我的左手還是握著她的右手。她抬頭望我,她的手在我的手心里發(fā)抖。她說,我?guī)湍泓c吃的。說完便要站起。我手上用力,說,不要了。然后放開。她沒有站起來,我移來她面前的碗,夾起她吃剩的,就吃。

      她突然說,我和長天分手了,我提出來的。

      我邊嚼邊說,我知道。

      你知道為什么不?

      不知道。

      你應(yīng)該知道的。

      也許她說得沒錯,我是知道的,只是我不愿承認(rèn)而已,我對迅速失去的東西不敢回想,對得來飛快的事情同樣也無法信任和接受。

      她說,我給你洗的衣服晾干疊好了,要拿回去給你。我又展開,我抱著被曬出香味的你的上衣,如同抱著你,那衣服是有溫度和呼吸的,你知道不?那衣服里陽光的味道讓我沉迷,我一點都不希望這雨天到來,也不希望你的右手變好,更不希望這個地方多出一個小菲。

      此時清風(fēng)徐來——這的確是場好雨——可在這清風(fēng)里,我周身發(fā)燙,那被她洗過抱過的衣服現(xiàn)在就穿在我身上,那早消失了的擁抱,經(jīng)過輾轉(zhuǎn),好像此時才傳到我身上,那擁抱的力道和溫度,正慢慢浸入我的體膚。她在用一種不可測的目光看我,那種深藏如同早過去的過去,也如還未來的未來,一切都不能知。我把筷子放下,迎上她的目光,她卻一收,笑著說,小菲沒說錯,你這么急著回去的確是在躲人,可她又說錯了,因為躲的不是她,而是我。你是要躲我。

      我也笑笑,若一定說我在躲避,那躲避的人也絕不是你,而是長天。我得早點離開,才能對得起這個多年的朋友,不過好像現(xiàn)在走也有點晚了。我應(yīng)該提前一個星期走。若是可以選擇,根本不來這地方更好。

      這話正中吳小曼痛處,她紅腫的眼中淚水止不住冒涌,在這人來人往的小店,她肆無忌憚流著淚,沒有哭聲,只有堵不住的淚?;蛟S她以為她先提出分開了,便能少了痛楚和煩惱,糾纏的癥結(jié)也不會存在,可此時她卻為此傷心斷腸,他們多年的感情,豈能說斷就斷的?而她其實并不知,那個她愛了多年的男人,在昨夜與她分開后,登時哭著睡到另一個女人懷里。淚流到最后,她又重變得癡呆一般,兀自哼起那斷斷續(xù)續(xù)的歌。這歌是我第一次聽她在房間外唱,完全沒有了在房間內(nèi)的悲戚糾纏,可在此時斷續(xù)的哽咽里,她唱得十分絕望。

      我恍然大悟一般,說,小曼,我想見見你爺爺,你能帶我去不?

      小鎮(zhèn)上最高的樓是鎮(zhèn)政府院子西側(cè)的農(nóng)業(yè)銀行的五層樓,鎮(zhèn)北是一些不超過三層的矮樓。吳小曼的家就在鎮(zhèn)北,是一座兩層小樓,一樓是一個雜貨小賣部,吳小曼平時就幫家里賣賣雜貨。此時是一個中年婦女在看店,一見吳小曼回來,問,你回來了?我朝她笑笑,她也朝我笑笑,接著說,小曼,這是你朋友嗎?吳小曼點點頭,這是我朋友,他想來看看爺爺。中年婦女說,你爺爺天沒亮就出去了,現(xiàn)在還沒回來。也不知去哪了?

      吳小曼想了想,說,我知道他在哪里了。

      她便離開了,走在前頭,中年婦女喊道,你朋友來了,也不叫人家喝口水?吳小曼只好轉(zhuǎn)身回來,伸手讓那婦女拿了一瓶礦泉水遞給我。我接了,說,謝謝阿姨,我先去看爺爺了,一會有空再來看你。中年婦女眉開眼笑,說,好,好,好,一會跟小曼回來吃午飯。吳小曼喊叫起來,媽,你夠不夠煩啊?說完她快步前走,我也快步跟上。

      我們一直朝著鎮(zhèn)北走去,走得不遠(yuǎn)便看到一條河從鎮(zhèn)北邊橫切而過,沿著小鎮(zhèn)的北沿朝東流去,河水混濁,在陽光照耀下,閃著明亮的光。河上有一條殘破的木橋,這木橋從中間斷開,即使沒見過原來河面,我也知道肯定因為昨天的暴雨而河水暴漲了,因為那靠近河兩岸的兩截還搖搖欲墜的橋板已經(jīng)被昏黃的河水淹沒過,一些岸邊的草只露出隱約的頭。吳小曼指著那殘破不堪的木橋說,這木橋昨天還是好好的,一場暴雨后,水流加急,一下子就沖毀成這模樣了。兩岸的斷橋邊,很多人圍觀,這座木橋顯然是連接兩岸的紐帶,這一下被水沖毀了,想到對岸去的,只得望水發(fā)呆。已經(jīng)有一艘小木船來往擺渡,但一時也疏散不了這些人。

      吳小曼從一群吵鬧的人中揪出一個老頭,說,爺爺,我就知道你會來這里。這是我一個朋友,當(dāng)記者的,今天要回省城去了,他想順道來看看你再走。

      吳老頭頭發(fā)很短,還是可以看出這短發(fā)已經(jīng)全然白了,古銅色的臉泛著油光。他一聽我是記者,高興起來,說,你是記者?那你也幫我們報道報道,你看多少年了,這里就一座木橋,沒有水泥橋,每次一來大水,就沖毀木橋,這兩邊來往多不便啊?你寫篇報道,讓政府重視一下,給這里修筑一座水泥橋,那是多好的事啊!

      我只能笑笑。他并不知道,記者很多時候都是身不由己的,他們并不能報道真實的情況。甚至連我自己,也差點在采訪的時候把命丟了。

      吳小曼眉頭一皺,爺爺,人家專門來看看你,可能是有話要問你,人家還沒開口,你就滔滔不絕了。你就記得你這座橋,幾十年了,也沒看到你變一下。

      吳老頭笑了,撓撓頭。

      我也笑了,說,我是有話要問爺爺,這其實是我當(dāng)記者的毛病啊,有疑問便想問清楚。

      吳老頭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問吧!

      我說,其實也沒什么啦!昨天早上和小曼吃早餐的時候,她無意中提到您老說大雨將至,那時天還好好的,天氣預(yù)報也沒說天氣要變,您老是怎么看出來的啊?

      吳老頭哈哈大笑,很是興奮,這有什么難的?住在這江邊的哪個老的不會看啊?何況我多年來就一直坐在這江邊上,哪有什么看不出來的啊?當(dāng)然,現(xiàn)在你們這些年輕人都不會了。

      我說,您老多年來都坐在這江邊?

      吳老頭點點頭,還沒回答,吳小曼搶先道,我爺爺是的守橋人,他當(dāng)然坐在這里啦!她指著河對面的北岸,你看到那邊有一個小房子不?

      我說,看到了,那也是木板釘成的吧。

      吳小曼說,河的南岸這邊是我們這個鎮(zhèn)和一些村。北岸有很多大村子,有一個農(nóng)場,我們村在北岸,叫夏僚村。這兩岸往來人多,可河上無橋,不方便,長期渡船也不是辦法,很多年前我們村便集資在這河上修筑了木橋,方便兩岸人往來,可每次暴雨發(fā)洪水,這木橋都會被沖毀,所以需要修護費。這維護不能老是叫村民集資啊,于是便在岸邊設(shè)了一個收費點,往來的人得付一些費用才能過河。我們家從村子搬出來了,住在這鎮(zhèn)上,離這木橋很近,我爺爺七八年來就一直在收過橋費。他整日看著河水,便讓他看出一些知曉天氣的門道。

      吳老頭笑了,這天氣變化,河里的水草、魚蝦,甚至河水都與平日不同,這一時也說不清楚,看多了也就簡單了。三天前我就知道昨天有暴雨,所以提前收拾東西回家來。你看,這果然大水沖垮了木橋。

      我說,這木橋修了毀,毀了修,這么下去也不是法子啊!發(fā)大水了,木船渡人也不安全吧?

      吳老頭的臉剎那陰沉下來,說,誰說不是呢?每次發(fā)大水沖垮橋,木船渡人都不太安全。九十年代初期有一年大水之后,只能用木船渡人,而船搖到河中央,碰到上游沖下來的一棵大樹,搖晃著,船上人相互擁擠,竟然在河中央翻船了,很多人掙扎在水里,船家雖會水性,奮力救人,還是死了十多人。那次事故后,縣里面重視了,說是有專項撥款修橋,據(jù)說錢也到位了,后來縣里換了領(lǐng)導(dǎo),卻把錢花在縣里了。這橋就一直擱置下來沒建,還是只能走木橋。

      我忽然間明白了,適才吳小曼一下就猜到他在這里,肯定是知道他對這條河的深情。我猛地抬頭,鼓了鼓勇氣,說,爺爺,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你,這件事或許有點唐突,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問,你要覺得不合適,不回答便是。吳小曼神情也緊張起來,她好像已經(jīng)察覺到我將要問什么,可她沒有阻止,因為這肯定也是她多年的疑問。吳老頭看了看吳小曼,也豁出去了似的,說,問吧。

      我緩緩唱:“四月的夜空,出生的地方,村邊流著一條南渡江。東去的流水,一流去不回……草倒是因為風(fēng)吹……木橋上誰等誰回?今夜又有南風(fēng)吹,今夜又見月亮照溪水……”這首歌我聽吳小曼唱過無數(shù)次,每次她情不自禁哼出來時,都猶如中了一種魔力,此時的我也中了魔力一般,這歌的第一句一脫口,后面的緩緩流出,就像是歌里所唱而此時顯現(xiàn)在我面前的南渡江,世事更換而水流依然,有著它自己的生命。

      吳老頭一時間也呆愣了,等我唱完,他還沒回過神來。我說,我想問問關(guān)于這首歌的事。吳小曼神經(jīng)也繃緊了,她多年未解的謎團或許便在此刻揭開,或許會因她爺爺?shù)臄嗳痪芙^而永沉水底。

      吳老頭沒說話。我說,那天我聽到小曼唱這首歌,覺得很美,我以為是這附近流傳的民歌,可她說附近并沒人流傳,只有小時候聽您老唱過,我想這首詞曲優(yōu)美的歌背后一定有一個美麗的故事,我想爺爺一定也是知道這個故事的,所以今天便唐突一問。

      吳小曼跟我說過她小時每問到這事,吳老頭便會臉色嚇人,此時她見我問出,更是驚駭?shù)檬侄加行┌l(fā)抖了。吳老頭嘆息一聲,伸手摸摸吳小曼的頭,也罷!說出來其實也沒什么,以前是自己看不開,只怕說起了,自己會悲傷難抑,給家人帶來麻煩,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半截人入土了,說也無妨。

      吳小曼見爺爺神色淡然,松了口氣,臉色也好看多了,她也在享受著爺爺摸頭——這個動作肯定讓他們爺孫兩人同時穿越了時空,回到了多年前吳小曼還是嬰孩的時候。

      吳老頭看著小曼,笑道,這首歌其實和你奶奶有關(guān),也和你面前的這條河有關(guān)。

      吳小曼沒說話,只安靜地聽,神色未變?;蛟S她也沒想到,這首美好的歌曲,和自己的親人切身相關(guān)。

      吳老頭說,你奶奶是在你爸爸三歲的時候死的,你爸爸今年四十八歲,所以奶奶已經(jīng)死了有四十五六年了。你爸爸那時太小,對你奶奶還未有記憶,可我直到今天,還能清楚地記得她的面容,她還年輕,而我已經(jīng)老了。吳老頭說到這,指著那斷殘的木橋,說,你奶奶就是在這條河上淹死的,當(dāng)時也是河水暴漲,而那時連這木橋都還沒有建。你奶奶是在渡船過河時淹死的,她淹死十多年后,我們村開始集資修建這木橋,我便主動要求在這里守橋,你知道為什么不?

      吳小曼搖搖頭。

      吳老頭嘆息道,因為這木橋剛修好不久,便有人說晚上在這木橋上看到有女鬼浮出水面,漂浮在水面上,緩緩走上木橋,飄向我們村的方向。根據(jù)那人的說法,竟然猶如十多年前你奶奶淹死時的裝束,那人說得真切,我又是那么清楚地記得你奶奶出門時穿的衣服,雖然后來她的尸體沒能找到,但她的魂肯定留在此處,我能確認(rèn)那個從水里浮出走上木橋的鬼魂就是她,她一直在尋找回家的路。我想,只要我守在這木橋上,總有一天能看到你奶奶回來找我的,到時我就能帶著她回家。

      吳小曼說話發(fā)抖地問,自從奶奶走后,爺爺你就一直沒找過別的女人?

      吳老頭點點頭,你奶奶出門前還好好的,一直沒找到尸體,雖說肯定是淹死了,可我怎么能相信她就離我而去了?她總是會回來的,于是一等,十多年過去了,你爸爸也二十了,這木橋也修建了,聽人說到她的游魂,我也有了盼頭了,想著有一天能幸運一點,看到她從水里浮出,和我說說話,這么著二十多年又一晃過去了。這四十多年就這么一晃眼過去了,我哪里有時間找女人?

      吳小曼問,那你在橋頭上看見過奶奶上來沒有?

      吳老頭搖搖頭,我哪里有這等福氣。有一天夜里,已經(jīng)半夜了,我準(zhǔn)備收拾收拾然后睡覺了,忽然看到木橋上走著一個女子,那女的走得悄無聲息。我趕緊上前去,想看看是不是你奶奶上來看我了。不料還未沖到她跟前,那女的一扭身朝水里一頭插進去了。原來只是一個投河的人,不是你奶奶。當(dāng)時我驚嚇過度,忙把煤氣燈拿過來掛在木橋上,想下水救人,誰料那女的跳得不巧,沒跳到水里,而被木橋沖毀后殘留的一截木樁扎死了。她尸體纏在木樁上,夜里不見血染河水,可那血腥味傳出好遠(yuǎn),那景象真慘啊。自那以后很長時間,我不敢再在這里守橋。直到七年前,我才又開始守橋的。剛才你說我守橋有七八年了,其實不止,前后兩次守橋加起來的時間,都有十幾年了。

      吳小曼被這投河女子的故事嚇到了,忙道,爺爺,不說這嚇人的,你還是說那首歌吧。

      吳老頭神色黯然,說,這首歌就是那投河而死的女子寫的。她是我們鎮(zhèn)中學(xué)的一個音樂老師,不知從哪里聽說到別人添油加醋的爺爺守橋是為了見你死去的奶奶一面的故事,她便寫了這一首歌,她還專門來到守橋處教唱。爺爺鴨公嗓,哪會唱歌,可這首歌卻是一句不漏地記著。

      吳小曼嘆息道,這老師怎么會自殺呢?

      吳老頭說,這女老師是一個孤高之人,她嫁給當(dāng)時鎮(zhèn)政府的一個干部,很是得到鎮(zhèn)上人的羨慕,可婚后沒多久,老師的男人就在外面有人了,兩人吵得厲害,這老師也是想不開,一時腦塞氣憤,就沖到河里去了。可其實這事情哪有那么嚴(yán)重?婚事不如意,忍忍也就過了,忍不了離了也成,何苦尋短呢?女老師死后,她男人也過得不開心,在某一天也在家里自尋短見,拿刀劃開手腕,血濺了一地,死得也很是慘烈。鎮(zhèn)政府院子里他們的房子便一直空著,有新的干部來到鎮(zhèn)上,聽說這房子很慘地死過人,不吉利,沒人敢入住,那房便老是空著。這些年鎮(zhèn)政府提倡不能浪費資源,只好把這空置的房子改成招待所,招待一些前來鎮(zhèn)上辦事的上頭干部。

      我吃一驚,忙問,他們原來的房間在哪?

      吳老頭道,就是現(xiàn)在政府院子招待所的二樓啊?,F(xiàn)在的招待所二樓是拿原來那間房隔開成幾個房間的,但都屬他們家。我聽說這招待所因為不是太干凈,那男人留下的郁氣太重,連裝在里面的空調(diào)機都不正常,呆在房間里的人,就更是時常感到失落無常舉止不定,很不得歡樂的。當(dāng)然這些都是傳聞,現(xiàn)在上面下來的年輕干部要住這招待所,也沒見有什么??赡苣嵌际擎?zhèn)上的好事之人亂傳的。

      我和吳小曼面面相覷,大驚失色。我們兩個每次在房間里相對時,那歌聲便自動流淌似的。是不是因為這歌聲曾經(jīng)由那女老師的口無數(shù)遍在那空間流淌過,一旦有人再唱起,流失的會再被尋回,過往的仍將重復(fù),而住在那里面的人如我,或許在歌聲流淌時,便會有另外世界的事物在傾聽與觀看?這首歌在它無數(shù)次響起過的地方再次響起,是不是便會引人沉淪?

      我從吳小曼的眼中看到驚恐,也看到她的疑惑,因為那驚恐和疑惑也是我所有的——是不是因為這首優(yōu)美的歌背后有著慘烈的故事,故而當(dāng)這歌聲再次在那房間響起后,與此有關(guān)或相近的人便會染上不祥?不該相愛的人會產(chǎn)生感情,有愛人的會失去,曾慕戀的覺得厭倦,該親熱的永難相近,不該在一起的則沉淪在欲望的忽然到來里……是歌聲還是房間的不祥導(dǎo)致了這些天的無來由的糾纏?抑或兩者都有,或者與這兩者都完全無關(guān),所有的糾纏難解煩惱不安,其實都只是因為我們幾人已經(jīng)心懷私欲,這歌聲背后故事的美好或慘烈,其實只是一種碰巧,所有的一切都無關(guān),包括這歌曲背后的故事忽然被我所知。

      我一剎那心生厭倦,吳小曼也是一樣,我們虛脫一般,呼吸都是疲軟的。

      我沒在吳小曼家吃午飯,她也沒送我上車,我們忽然之間就心灰意冷相見生煩。她和她爺爺一同回到自己家里,她母親招呼我進去坐坐,我只回頭一笑,并未進去,便匆匆趕回招待所。

      在門外我猶豫一陣,猛吸一口氣,掏出鑰匙開門,用最快的速度拿起包袱,當(dāng)即離開這個住了不少時日的地方,全不留心房間的擺設(shè),也不去想象昔日的情形。走出樓梯口,正好許長天和小飛鴿很親近地走過來,兩人低聲說著些什么??吹轿冶持蟀?小飛鴿靦腆一笑,許長天則不冷不熱地說,你要回去了?

      要回去了。

      哦。要不要我們兩個送你上車啊?

      不要了,我自己等車就可以了,天又開始熱了,你們走來走去也不方便。

      那你自己小心點,有空再來玩。

      我想了想,覺得我和他好像在照著對白在念,這不冷不熱里有種讓人陌生的淡漠,我想是不是要換種語氣,卻一時想不出用什么語氣說話才好,只好又念對白,好的,謝謝你這段時間的招待,有空我會再來玩的,你要上省城,也記得找我。

      他說,好。便伸手握住小飛鴿,兩人走進樓梯口。和我擦身的時候,小飛鴿回頭看了看我。我沒回頭,但我知道在那一刻她回頭看我了。我甚至還能感覺到她臉上的表情,她嘴角帶笑可眼神迷茫無助。她應(yīng)該還顯示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憂傷——這憂傷她不知道來自哪,我,也不知道。我想轉(zhuǎn)身和她說句話,終于忍住沒說。

      在上車前我順手買了張報紙,這是我在加入這個報社當(dāng)記者后,第一次親自掏錢買自己一直為之寫稿的報紙。找對位置坐好,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新名字寫的一則新聞,大意是有一個暴發(fā)的富商,勾結(jié)了一些地方官員,通過種種不合法的手段奪取了一些農(nóng)民的田地,此田地成了那富商的香蕉園,后來那些失去土地的農(nóng)民中有人進入到香蕉園中查看自己失去的土地到底變成了啥樣,被富商所養(yǎng)的狗腿打死,富商的香蕉園成了行兇作惡的地方,經(jīng)過各方的努力查證,此富商的犯罪證據(jù)已完全被掌握,將于近日上庭受審。

      我感到自己的右手臂又隱隱作痛,當(dāng)時那塊迎面砸來的石頭,最后是砸在我的右手臂上的。當(dāng)時我喊著,媽的,我不怕,你們有種,就來啊!當(dāng)時我真的不怕,那時我想著那個離我而去的面孔,心里的悲傷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石頭砸斷手臂的痛。

      車緩緩開動,我心跳猛然加速,呼吸也粗重了。我喊道,師傅,停車。剛剛開動的車便剎住,一車人看著我,我飛一般跳下車順著街道朝北邊跑,朝那河一直跑過去。很多人看到我背著這么一個大包飛跑,都用奇異的眼神看著我。但我不管,我要繼續(xù)跑,我得用最快的速度趕到那條河邊,站在茅草浮頭的岸邊,把頭探出去,看一看發(fā)渾的河水。在那河水里我能看清楚一些東西,我不確定將會看到什么,但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特意去看一看那條河,為此,我將錯過今天最后一班回到省城的車。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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