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跳舞的向日葵

秦文君

(一)傷心的小狗

暑假來了，金色的飛蟲好像也開始放假了，成群結(jié)隊地飛出來了。知了叫起來，蟋蟀蹦來蹦去，花兒一朵一朵猛開，溫馨的氣流里添加了燥熱和流動的意思。

保姆阿麥在花園的樹陰下擺上竹床，讓香草和她的弟弟香晏坐在竹床上吹著小風(fēng)。

香晏才不會呢，他跑到金銀花前吸花香，猛吸，結(jié)果把一只用棉花紙做的小彩蝶吸進鼻子了。他難受極了，想找做小彩蝶的人賠他的鼻孔。他叫著：“誰呀?誰呀?誰做的小紙蟲呀?”

“是我的小彩蝶?！闭f話的是對對，她在小陽臺上，做出天女散花的動作，把她做的小彩蝶放下來，“我的藍色小彩蝶怎么不見了?”

香晏趕緊不說話了，不然對對還找他要小彩蝶呢。他對漂亮的對對是很好的，雖然他嘴上不說。

香晏閑不住，走到了水井邊上，看看井水里泡著的一只圓圓的解放西瓜。那只西瓜是小牛家的。他的大哥喜歡吃用冰冷的井水鎮(zhèn)過的西瓜，所以小牛一心要做好這件事情。

西瓜裝在網(wǎng)兜里，浸泡在井里面。網(wǎng)兜上還拴著一根布條，一直拖到井口，這樣可以隨時把西瓜吊上來。

香晏看見了，很感興趣，就把那網(wǎng)兜拉上來，放進去，拉上來，再放進去，濺起很多井水，他叫著：“地雷爆炸了!”

結(jié)果那網(wǎng)兜破了，西瓜漏了出來，浮在水面上。香晏只能叫小牛來幫忙打撈。

小牛正貓在小花園旁邊，關(guān)注著一棵向日葵。別人要是碰到那棵向日葵的葉子，他要大發(fā)雷霆的。

他看見香晏這樣頑皮，敢把他家的西瓜當(dāng)?shù)乩?，就不要這只瓜了，讓香晏賠。

阿麥把香草爸爸買的一只平湖西瓜賠給了小牛家。晚上香草的爸爸發(fā)現(xiàn)家里吃的是瓜子小得像臭蟲的解放瓜，就很詫異。很快他發(fā)現(xiàn)，這只解放瓜根本沒有辦法吃。因為它被敲打碰撞得很厲害，瓜皮上傷痕累累，切開后，里面一泡瓜水。

“真是了不起，”香草的爸爸發(fā)火了，說，“把西瓜弄成水雷了?！?/p>

阿麥連忙說，男孩子在暑假里闖點禍?zhǔn)亲匀坏?。因為他們不用上學(xué)了，身上的勁沒地方使喚，最好帶他們出去玩。

“你們說說，想要什么?”爸爸問。

“我想養(yǎng)小動物，要小貓、小狗、小兔子?！毕悴菝摽诙?。

“你想把家里變成動物園嗎?”爸爸說。

“我想養(yǎng)野豬，養(yǎng)野狼，這樣多威風(fēng)?！毕汴陶f。

爸爸說：“這個更厲害，要把家里變成原始森林?！?/p>

香草他們不斷地要求，爸爸終于知道小孩都喜歡跟小動物在一起，小動物的心性里有自由傳奇的東西，和人是不同的。所以孩子會在小動物身上發(fā)現(xiàn)趣味，那是很快樂的。

爸爸決定要為香草姐弟領(lǐng)養(yǎng)一只小動物，說，學(xué)會照料小動物也是一個本事，另外小動物也是他們童年的玩伴和朋友，他日思夜想的事情就是能使一雙兒女有點長進。

父親把這件事交給阿麥。

阿麥原本是不情愿領(lǐng)養(yǎng)小動物的，說管好兩個難管的淘氣孩子已經(jīng)夠累了。可是東家這么定了，她必須要做，而且還要做好。正好，拉黃包車的貴子來要碘酒，阿麥就向他打聽去哪里領(lǐng)養(yǎng)小狗。

貴子是個黑臉的漢子，身材并不彪悍，但是筋骨很好，腿很長，人稱“長腳貴子”，他生性快樂，無憂無慮的。這個走四方的人，外面的事情知道得最多。

“有個地方叫‘流浪狗小院。”他給阿麥畫了行路圖，身體靠過去，伸出手去摟她的肩，阿麥一推，就把他推到邊上去了。

“好大的力氣，比我這個拉黃包車靠腳力吃飯的人還要厲害呢?！?/p>

“你這個長腳，站站好吧?！卑Ⅺ溦f。

去領(lǐng)養(yǎng)小狗的那一天，晨曦初開的時刻，香草和香晏就起床了。

他們出發(fā)了。香草高興極了，半路上已經(jīng)不能好好走路了，走幾步就會帶一個旋轉(zhuǎn)的舞步，心兒歡欣著，像要飛起來了。他們家將有自己的小狗了。

這時拉黃包車的貴子追過來了，他跟阿麥很要好，有事沒事都來找阿麥說話的。

“都坐上來，今天張先生去南翔吃小籠包了，是跟他姐夫的車子一起走的，我有空了?！彼f著，用眼睛瞄著阿麥。

“我看還是走著去涼快?！卑Ⅺ溦f著，對貴子愛理不理的。

“說的甚呢，我拉著空車有甚呢意思?！辟F子說著，就把香草和香晏抱上了黃包車坐好，然后把車把放在地上，笑嘻嘻地等著。

阿麥見都這樣了，也只能忸忸怩怩地坐上去了。

貴子歡快起來，撩起長腳一路跑著，一路還耍著貧嘴，說：“阿麥一坐上去，黃包車就重得拉都拉不動呢?！?/p>

“是，我有一千斤。”阿麥說。

貴子帶香草他們?nèi)サ牧骼斯沸≡?，不是公辦的，是一戶好心的老夫婦愛狗，看見路上有無家可歸的狗就領(lǐng)到自己家里來，在小院子里搭了小狗的房子，把它們收留下來，好吃好喝地供著，這里就成了流浪狗的集結(jié)地。結(jié)果名聲傳出去了，有人在路上看到斷腿的殘疾狗，病得奄奄一息的流浪狗就往這個小院子里送。

老奶奶看見香草和香晏，歡喜得像什么似的。

“這是金童玉女呀，我來給你們選一條最漂亮最靈性的狗娃?！崩夏棠陶f，“我們有一條狗叫多多，它很通人性的，長得也俊，是自個投奔到我們的門下來的?！?/p>

老奶奶家的小院里還收養(yǎng)著十多條狗，有大狗也有小狗。有的生氣勃勃的，也有兩條是癩皮狗，毛都掉了。老奶奶指著一條叫多多的小狗讓大家看，它白色的皮毛長長的，卷曲著，眼睛很大，水汪汪的，鼻子塌塌的，是一條可愛的小京巴狗。

“它的毛真像羊毛呀?！毕悴輷?dān)心地說，“老奶奶，你舍得把這么好的小狗送給我們嗎?”

老奶奶說：“不舍得也沒辦法。”

老奶奶的老伴走過來，他說面對越來越多前來投奔的流浪狗，他們老夫婦收容不了了，所以就要把小狗送出去，由更多的好心人來收養(yǎng)它們。而他們夫婦收留特別老的狗，讓它們過得好一點。還有一些特別難看的或者殘疾的狗，他們養(yǎng)著，幾條生病的狗也得養(yǎng)著。因為那些狗，別人都是不愿意要的。

“好歹也是一條性命呀?！崩夏棠陶f。

“老奶奶，你們真是好心人?！毕悴萦芍缘卣f。

“你們看中多多了嗎?”老奶奶問。

“看中了。”香草說。

香晏拿腔拿調(diào)地說：“非?？粗械??！?/p>

“好的，我們把它領(lǐng)走了?！卑Ⅺ溦f著，從口袋里摸出一些錢，留給老奶奶，說，這留著給一些有病的狗狗請獸醫(yī)。

“慢著，我還要試一試多多是不是看中你們。”老奶奶說，“不然不公平?！?/p>

看來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是沒辦法事先設(shè)計好的，在流浪狗之家的院子里，老奶奶把香草他們看中的多多叫過來?？墒撬孟癫辉敢庾鱿悴菁业墓?。看著香草，它很矜持，愛理不理。

老奶奶拍拍它的背，說：“多多，那是個好人家，人家喜歡你，你可不要任性，耍小姐脾氣呀?！?/p>

“多多?！毕汴虩崆榈厝ケ墒撬鼈}皇地逃跑了。香晏追了幾步就失望了，因為他也看出這種隔閡是無法彌合的。

這時跑來了另一條狗，是普通的草狗。它的皮毛黃黃的，身子是細(xì)長的。它跑得有點急不可待，簡直就像是沖過來似的。它圍著香草和香晏打轉(zhuǎn)，對他們異常親熱，賣力地?fù)u著尾巴。它的尾巴上帶著一個小小的把兒，像一個花蕾，搖動起來會把院子里的浮土都揚起來。它嗅著香草的鞋子，樣子太殷勤了，有點討嫌。

“它是怎么了?”香草問，“是討好我們嗎?”

老奶奶搖搖頭：“這條狗很可憐的，它來流浪狗之家的時候渾身是傷。它被狠心的主人拋棄后吃了很多苦頭，就有點自審

”

“這么說，這狗的習(xí)性有點怪?”阿麥問。

“不合群，好像老是有心事，很孤獨。”老奶奶說，“無聲無息的，它知道自己不像多多是人見人愛的小狗，可是今天不知它怎么就不怕陌生了呢?”

“它多倒霉呀。這條狗，它叫什么名字呢?”香草說。

“叫小賴，一條公狗。”

“多難聽的名字呀?！毕汴陶f，“我可不想要它?！?/p>

流浪狗小院的老奶奶說：“小賴其實很忠實，它認(rèn)識主人的家，剛來的時候它三番五次地逃走，回去找它的主人。可是那主人的心是鐵打的，就是不要它了，還嫌它煩，隔著我家的院子把它灌籃一樣拋進來。它一條腿斷了，從此就死了心了。造孽呀?！崩夏棠陶f著，使勁地去抱抱小賴。

“它很想要一個家是不是?”香草問。

“應(yīng)該是的吧?！崩夏棠陶f，“它看出你們是好人家，它在爭取做你家的狗……”

就這樣，香草他們把小賴領(lǐng)回了家。

小賴到了香草的家后，尾巴卷起來，那尾巴梢上的把好像一朵小小的茶菊花。它對香草姐弟是形影不離的，如果他們不在它的視線里，它就會急得沒樣子，狗腿也軟下來，嗚嗚地叫著，絕望無比。等姐弟倆出現(xiàn)了，它的情緒又好起來。

它很聽話，成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香草罵它一句，它會不顧一切地做出討?zhàn)埖膭幼?。香晏做一個動作，它就開始舔香晏的腳丫，舔得咂咂響。有時香晏上廁所，它還要跟著去呢。

小賴剛領(lǐng)回來時，愛吃油炒飯，給它一碗，它嘩啦嘩啦全吃光，吃了還把狗食碗都舔干凈。

不久香草全家要出門去外婆家，是去為外婆祝壽。外婆家請了大廚。那大廚說他爺爺是給慈禧太后做“滿漢全席”的御廚，他的手藝能讓客人們感受慈禧太后當(dāng)年的排場。外婆聽了廚師的話，讓人帶信要阿麥早點過去。她認(rèn)為廚師的話聽上去像假的，她不能相信說話離譜的人。

香草他們?nèi)页鰟?，只能把小賴交給狐貍媽媽，在她家暫時寄養(yǎng)一天。

小賴不肯留下，死活要跟著香草他們一起去。它跟在他們后面狂叫，還叼住香晏的褲腳不松口。

“怎么這樣，你這狗?！卑Ⅺ溣?xùn)著小賴，“再這么，我把你退回去?！?/p>

小賴會看阿麥的臉色的，它不敢再掙扎了，趴倒在地上，前爪前伸，狗身子仿佛僵直著，兩只眼角耷拉著，神色里滿是哀傷和灰心。

香草他們回家時已是第二天的半夜，他們到家后就去接小賴。手里提著從外婆家?guī)Щ貋淼娜夤穷^。

小賴正匍匐在地，垂著耳朵，無精打采。香草一出現(xiàn)，它直起腦袋，目光直了，腿開始顫了，掙扎了一下才站起來，嗓子里嗚嗚響，百感交集，忽然就……它興奮得小便失禁了。

“它以為自己又被拋棄了?！卑Ⅺ溦f，“好可憐的狗狗，心里有傷痕的?！?/p>

“不要怕，”香草安慰小賴說，“你是我家的狗了，不要怕?！?/p>

后來小賴才慢慢變得驕橫起來，它明白自己已是這個家庭里的一員，它把香草當(dāng)成小姐姐，把香晏當(dāng)成了小哥哥，所以就不再服他們。它只對阿麥很恭敬，因為她要揭它的老底。有時它挑食，發(fā)脾氣，她就說：“再這樣，送你去你老東家那里?！?/p>

有一點是很奇怪的，小賴特愛吃面包，而且吃面包的時候喜歡往中間掏，也許是覺得面包里面軟乎乎的，略帶一點酸味，有很多可愛密集的小孔。

小賴愛吃面包這一點，讓香草感到很神奇。她想，小賴真像是我的狗。因為每次香草有面包吃的時候，也是用這種吃法，而且總是很快樂的。

香草老想著老奶奶的話：“好歹也是一條性命呀?！?/p>

(二)英俊的小鬧猛

藝人小鬧猛來到綠圓茶室后，在茶館一角搭一座高臺、一個桌子。去那里聽?wèi)虻牟杩秃芏啵枋乙恢笔亲鶡o虛席。大家都說小鬧猛腦子活絡(luò)，扮相好，嘴巴甜，戲路子寬，十分討巧。

狐貍媽媽說，小鬧猛有俊秀的外表，所以從不化妝，化了就像女人了。自從來了小鬧猛，茶館的老板娘隋家姆媽都忙不過來，和她的妹妹在店里張羅客人，也不出來聊天了。

“她的妹妹總可以幫著搭搭手?！卑Ⅺ溦f，“她是石女，嫁也嫁不走的，就該把姐夫家當(dāng)自己的歸宿。”

狐貍媽媽說：“別說啦，隋家姆媽的妹妹其實是個金不換，她是會品茶識茶的女子，別看長得凹面凸額的，她泡的茶沒人能及，聰明著呢。碧螺春、毛峰茶、龍井茶還有鐵觀音怎么泡，都有不同的講究。那些懂得品茶的老客人都只喝她泡的茶。沒有隋家姆媽什么事情?，F(xiàn)在小鬧猛來了，不懂喝茶的新客人是沖著軋鬧猛來的，也沒有隋家姆媽什么事情?！?/p>

“那你還說她忙不過來呢。”阿麥說。

狐貍媽媽笑了，說：“我說她忙，忙著擺弄風(fēng)扇，忙著算茶錢，忙著對小鬧猛笑呀笑的?！卑Ⅺ溦f：“這些客人也真會找舒服，喝茶，聽?wèi)?，電扇一吹，煩惱全飄走嘍?！?/p>

經(jīng)她們這么一說，香草就留意起小鬧猛來。

第二天，香草和香晏在春水坊門口玩耍，終于看見小鬧猛了。那時戲剛散場，他站在綠圓茶室門口，在跟人談山海經(jīng)，說：“當(dāng)?shù)氐那囍饕谢c評彈兩種……獨腳戲有說、學(xué)、做、唱四大技巧。笑嘻嘻演的《糊涂爹娘》里的福根，我看了好多遍。”

過了一會，有客人從綠圓茶室里面走出來。

“小鬧猛，你的寧波灘簧交關(guān)好聽哪?！彼臐M意足地說著，嘴里唱開了。接著，另一個客人從綠圓茶室里面出來，嘴里哼哼嘰嘰的。

“他在唱寧波灘簧嗎?”香草問。

“他是在唱京戲。唱《三娘教子》。”香晏說。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收音機里聽過的。”香晏說?！懊魈煳乙惨ダ锩媛犚宦犘◆[猛唱戲?！?/p>

可是隋家姆媽的妹妹橫豎不答應(yīng)。她把著綠圓茶室的門，發(fā)現(xiàn)香晏想進去，就說：“今天唱的段子有干凈的，素的，也有輕薄的，不是唱給你這種小囡聽的?！?/p>

香晏一聽自己被排除了，很生氣，哇哇叫。

阿麥聽見了，過來求情，隋家姆媽的妹妹才說：“明天再來吧，我不讓他進門是對他好，今天唱的戲里，有個滑稽叫《吃豆腐》，讓小囡聽見了，容易學(xué)得不正經(jīng)。”

“我就要聽《吃豆腐》?！毕汴掏弁劢小?/p>

“這個……”隋家姆媽的妹妹眼睛里閃過不屑，暗暗竊笑。阿麥也不說話了，把香晏拽回來，香晏不肯，阿麥就恨鐵不成鋼，說：“你就這么沒出息呀?！?/p>

“就是要聽《吃豆腐》?！毕汴踢€是說。

接下來的幾天，情況發(fā)生了一點變化，早上長腳貴子把小鬧猛接來了，好像是張先生派他去接小鬧猛的。那天小鬧猛隨身帶來了一只箱子。

小鬧猛在綠圓茶室散戲后，走了出來，招呼貴子在弄堂里找一塊空地，從綠圓茶室里搬出一個桌子，桌子上面放一塊香檀木，小籮筐一只，桌子前再放上幾條長板凳。

圍上來的人多了，有的坐著，有的站著。小鬧猛把香檀木一擊桌面，開唱：扇子把生活，江河遍為家……

小鬧猛還為現(xiàn)場的小孩們表演小猴抓癢，大家笑得前俯后仰的。

香草和香晏都擠坐在第一排，那是貴子給他們的長凳。

小鬧猛搖晃著身體開始說唱，都是折子戲，一會兒說書，一會兒表演評話，一會兒的篤板敲起來。

貴子他們喜歡聽他唱戲，就在一邊議論，說小鬧猛會唱滑稽，會演上海說唱《金陵塔》、越劇、相聲，演什么都是呱呱叫的，特別是很多新的段子，他都是自己弄的，加過工的，跟人家演的不一樣。

下半場，小鬧猛開始說書，講的是宋江怒殺閻婆惜的那一段，說到最精彩的地方，他忽然停住了，留下懸念，說：“欲知下文。且聽下回分解?！?/p>

接著就由貴子拿著小籮筐收錢，一圈輪下來，一次給l角2角的不少，有錢的張先生站在一邊，往小籮筐里放了5元的紙幣。

“謝謝各位父老，有道是，相逢就是緣……”小鬧猛收了不少錢。有人嚷嚷有沒有小熱昏梨膏糖，他就從箱子里取出梨膏糖來賣。

香晏喜歡小鬧猛，后來在聽收音機時聽到小鬧猛涉及過的曲藝。他就把收音機往心口一摟，耳朵貼上去，真的像要鉆進收音機里去了。

小鬧猛不是經(jīng)常出攤的，他很忙，要到好幾家茶室里去演唱，另外還要經(jīng)常去劇場聽高手們的戲，把一些討巧的手法學(xué)了來。

有一天。小鬧猛又來外面獻藝，香晏就學(xué)了一段他唱的滑稽戲《三毛學(xué)生意》：“削刀磨剪刀……手要籮筐式……”結(jié)果小鬧猛十分喜歡他，叫香晏幫他看管收錢的小籮筐。

香晏受到了小鬧猛的厚愛，歡欣鼓舞。他喜愛的人在贊揚他呢。那天送走小鬧猛后，他是吆喝著走路的，好像是換了一個人了。

香草的爸爸媽媽很擔(dān)心，因為他們怕香晏的嘴巴變得更油滑，還怕他染上浮夸的毛病。他們希望他能成為科學(xué)家。

阿麥也不喜歡香晏學(xué)藝，說：“我小時候看到村子里有兩個學(xué)藝的娃娃，哪個有好日子過!兩個娃娃是販來的，耍猴的老藝人把他們收了做徒弟，那兩個娃娃真是可憐死了，吃不飽，瘦得胸前的肋骨根根突出，學(xué)不好還要被老藝人打罵呢?！?/p>

“沒有人打我、罵我的?！毕汴陶f，“小鬧猛很喜歡我的?！?/p>

“暑假后你就好好地讀書，沒有文化學(xué)什么也是白搭。”爸爸說，“現(xiàn)在不要認(rèn)什么師傅?！?/p>

可是，香晏膽子大著呢，他還是偷偷地跟小鬧猛學(xué)獨腳戲，香草說：“你還這樣，我就告訴爸爸了?！?/p>

香晏用眼睛白一下香草，學(xué)著北方評話的話語，叫一聲：“你這個活菩薩呀，求你莫開金口哪?！?/p>

“那你要收心?！毕悴菡f。

香晏又用南北說唱里的口吻說：“小姐姐，包儂滿意?！?/p>

有一次，貴子送小鬧猛回家，香晏坐在車上死活不肯下來，非要跟著去小鬧猛家里，去做他的徒弟。后來香草也只好乖乖地坐上了貴子的車，做香晏的陪護。因為香晏到了陌生的地方會無法無天的呢。

貴子踩著他的新三輪車往淮海東路方向走，看見轉(zhuǎn)彎口的嵩山電影院了，小鬧猛說：“貴子，先朝八仙橋走一走，我要帶他們?nèi)プ隹??！?/p>

他帶著去的那家，是住在平房里的，還沒進門，就聽到了清麗軟糯的評彈聲調(diào)，主人叫溫麗。小鬧猛說她現(xiàn)在唱的是單檔，一人抱著琵琶，邊彈邊唱。溫麗也是走場子的，她看見小鬧猛很高興，拍拍他的臉，貴子看得傻笑起來。

小鬧猛說溫麗是新女性，跟摩登女性和女學(xué)生都不一樣。而且她天性善良，喜歡熱鬧，所以朋友托過來學(xué)戲的小孩她也不好意思回絕，現(xiàn)在手下帶了很多弟子。

有兩個童男童女正在練習(xí)，都是他們父母送來跟溫麗學(xué)戲的，說話間他們壓腿，練功，懸在高低杠上，溫麗還準(zhǔn)備了獨木橋，鐵索橋讓他們練習(xí)平衡。

“學(xué)戲是很苦的，臺上一分鐘，臺下三年功。”小鬧猛說。

后來，小鬧猛和溫麗帶香草和香晏去八仙橋吃了排骨年糕，然后小鬧猛就叫阿貴送香草姐弟回家，像對待貴客，就是不提收徒弟的事情。

香晏回家以后就跟阿麥提出要住到小鬧猛的家里去，讓她準(zhǔn)備行裝，他拜小鬧猛為師的心不死。為了讓阿麥讓步。他還躲在門后面假哭呢，相信阿麥總會庇護他的。

阿麥嘆氣，搖頭，抹眼淚，可就是拖著，爸爸媽媽問起香晏為什么哭，她搖搖頭，從來沒有在飯桌上跟香草的爸爸媽媽提這件事情。

香草有些擔(dān)心，因為倔強的香晏下了狠心，一定要去拜小鬧猛為師，這樣下去早晚會鬧出事的，誰都沒有辦法混過這一關(guān)的。

隔了一天，香晏果真又賴皮了。他早早就坐在阿貴的三輪車上等候，準(zhǔn)備跟小鬧猛回家，做他的徒弟。

這一次，阿麥又叫香草陪著去。

散場后，小鬧猛從綠圓茶室走出來，一眼瞥見香晏坐在阿貴的三輪車上，把那收音機都帶上了。小鬧猛笑一笑，說：“都準(zhǔn)備好了?歡迎歡迎?！?/p>

“太好了，這次成功了?！毕汴陶f。

可是，小鬧猛就是不提讓貴子往家里去。他把香晏帶到他的一個師弟家坐了一坐，讓香晏陪著人家一起咿咿呀呀地叫著吊嗓子，到了晚飯的時間，他又開始請客，這次吃的是面條和鍋貼，天黑了他又讓阿貴把香晏送回家。

第三次，到小鬧猛的表弟家去了。小鬧猛彬彬有禮。帶著香晏到處做客。但是沒有讓香晏走近他。

后來才知道。香草的爸爸媽媽找過小鬧猛，他們之間是怎么商談的?小鬧猛為什么要帶香晏去到處做客?是用這個辦法來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嗎?這些后來都成了永久的謎。

香晏屢次三番地被送回來，漸漸地也沒有什么勁了，熱情退下來了。就不再提要住到小鬧猛家學(xué)徒的事情了。

(三)阿麥的心

阿麥把平時節(jié)省下來的菜金理了一理，全部交給了香草的媽媽。香草媽媽收到這筆飛來的“意外之財”，驚喜得很，因為她一點都沒有想到呢。

“阿麥，你真有能耐呀?！毕悴輯寢屨f。

很快，香草媽媽用這筆錢添置了一臺蝴蝶牌縫紉機。這樣阿麥縫縫補補時就方便了，做新衣服時當(dāng)然也能用上它的。畢竟這是阿麥從并不寬裕的生活費里攢下的，她真是不容易。

阿麥很喜歡家里添置這看得見、用得著的大家當(dāng)。剛開始她成天圍著這臺蝴蝶牌縫紉機打轉(zhuǎn)。她覺得很親切，這縫紉機里有她的功勞和才智呢。

阿麥把香草家看成“咱家”。能為這個家庭做些什么，她是很自豪的。她把新的縫紉機頭用蠟打了好幾遍，又在踩腳的地方裹上棉墊子。她見香草試著縫紉，一下子把針別斷了，就心疼地說：“仔細(xì)些，這機器能用上幾十年，經(jīng)用著呢，到時，我想用它為你做嫁妝，做好看的嫁衣。你要不要?”

“我要的?！毕悴菡f，“不過，什么叫嫁衣呢?”

“就是結(jié)婚那天穿的，像婚紗什么的，要又體面又漂亮。我想要你像對對的媽媽那樣風(fēng)光?！卑Ⅺ溦f。

阿麥最羨慕的人就是對對的媽媽，她認(rèn)為能做護士是福氣，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護士是最美好的職業(yè)。

她說：“你看，對對媽漂亮，有知識，清高。聽說對對媽媽也是來自農(nóng)村。結(jié)婚的時候，婆婆給了她一餅干箱的首飾，都是祖?zhèn)鞯摹？纯矗瑢Π职侄鄮?，脾氣也好呀。就是那個老公公難弄一點。不過他滿意獨生子的這一門親事。公公婆婆對媳婦多寵愛，不要她干活，真是少有的。”

“你希望自己就是她，對不對呀?”香草說。

阿麥說自己的夢想是做護士，她要想方設(shè)法學(xué)醫(yī)，然后和自己那死鬼男人分手。他瞞著她送走了她的小女兒，那小女兒是她的心肝寶貝，所以她不會原諒他的。

“我已經(jīng)把錢存夠了，可以去試試運氣了。”阿麥自言自語地說。

阿麥每月都寄幾塊錢回鄉(xiāng)下，給大女兒清水用，其余的工

錢都買貼花儲蓄，手邊留一些現(xiàn)錢。到了月底鄰居沒錢了，會找她調(diào)頭寸的。甚至在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香草家里添置的東西多了，香草的媽媽沒有積蓄，有時也要請阿麥墊付幾個錢當(dāng)菜金。等開了工資后再還她。

阿麥很節(jié)儉，她那不凡的理財水準(zhǔn)使她能夠把微薄的小錢。像匯集涓涓細(xì)流似的，把錢聚攏成難以想象的數(shù)目。

沒幾天，她把到期的貼花儲蓄拿出來，全交給香草媽媽，說學(xué)費攢夠了。

香草媽媽找熟人，幫她聯(lián)系護士學(xué)校插班旁聽。那學(xué)校聽說阿麥已經(jīng)28歲了，態(tài)度很勉強，但是礙于情面還是同意阿麥去當(dāng)旁聽生，走讀，考試合格了可以發(fā)畢業(yè)證書。

香草爸爸媽媽說，阿麥可以繼續(xù)吃住在家里，這樣晚上和周六周日的白天還可以幫忙照料香草姐弟。

“工資照樣支付。”香草媽媽說。

能這樣走讀，也是很稱阿麥的心的，因為她根本離不開香晏，舍不得他，只是她反復(fù)說：“東家，我可不能再拿工錢了?！?/p>

“那可不成，”香草媽媽說，“我們會不好受的?！?/p>

“就拿一半工資，不然的話我會很不好受的?！卑Ⅺ溦f。

為了慶祝實現(xiàn)了多年的夢想，阿麥破天荒地提出要請香草他們?nèi)页院贸缘臇|西。她去了一趟南京路上的第一食品店。買回來彈子糖兩包，還有椒鹽脆糕和一根長長的完整的紅腸，兩頭都扎緊的。她高興地說：“我請你們吃甜的、咸的，還有甜甜咸咸的東西?！?/p>

她還特意給自己買了一包黑芝麻粉，說能補腦的，護士很難學(xué)的，要背很多醫(yī)學(xué)術(shù)語，她擔(dān)心得要死，說：“我不知道怎么把笨腦子改過來呢。”

香草的媽媽代表全家為阿麥買了一塊的確良的衣料，大紅色的，是送給她上學(xué)的禮物。

阿麥?zhǔn)呛茼斦娴?，她接過禮物就挨個道謝。先謝了香草爸爸媽媽。再謝香草和香晏。

香晏說：“還有小賴呢?！?/p>

“壞東西?！卑Ⅺ溞αR道，“怎么養(yǎng)出你這樣的小把戲?！?/p>

這是一個愉快的夜晚，隋家姆媽和狐貍媽媽也過來看熱鬧，大家都為阿麥喝彩，阿麥很少在這樣的場面上當(dāng)主角，臉蛋兒紅紅的。好像害羞的小姑娘一樣。

當(dāng)夜，阿麥激動得無法入睡。她讓香草和香晏快快入睡，自己開始剪裁和縫制紅色的確良襯衣。天亮的時候，香草醒過來?？匆姲Ⅺ溡呀?jīng)把一件漂亮的紅衣服做成了。阿麥把它披在身上，像蓋一面紅旗。她問香草：“我這樣像女學(xué)生嗎?”

“我也不知道，也許像大學(xué)生。”香草說。

這時，聽到有人在敲著窗戶。

“誰呀?”阿麥問。

“我，貴子。”

“是你，這么早呀?”阿麥歡快地跑去開門了。

可是，住在老虎灶旁邊的單身漢長腳貴子臉色發(fā)白，他給阿麥送來一份電報。

阿麥看了電報后渾身打顫，電報上說她的妹妹阿粉患了胃穿孔，要她火速寄錢回去，越多越好，不然的話阿粉的性命難保。

“我這錢，是能救命的錢呢。”阿麥自言自語地說。

阿麥把紅衣服換下了，從香草媽媽那里把攢了8年的工錢電匯去了鄉(xiāng)下。

那兩天，阿麥吃不下也睡不著，嘴角邊都急得起泡了。而鄉(xiāng)下那邊沒有下文了。貴子陪她去思南路郵局打長途電話回娘家去問。那邊只說她妹妹阿粉開了刀，早就沒事情了。

“你們怎么也不告訴我一聲呀。”阿麥嗚嗚地哭起來了?！拔沂侨菀椎膯?”

阿麥傷心透頂，淚水滴答滴答往下掉，她沒法湊足去護士學(xué)校的費用了，她那剛剛做起來的美夢，還是溫?zé)嶂械?，就已?jīng)碎了。

周圍的人都有些于心不忍，為她惋惜，香草的媽媽試著向外婆家借錢，隋家姆媽也想把自己的私房錢借她用。

可是，阿麥變得很憂悒，說不想欠債，那個缺口實在太大了，她至少要再做五年六年保姆才能補上，她說：“萬一有什么，我怎么對得起?！?/p>

貴子要把積蓄借給她，她不要，接著她就哭，哭了又說一個家就這點福分，所以運氣好的要幫襯運氣差的。自己的親妹妹都要死了，當(dāng)然要管的。鄉(xiāng)下是一個無情的地方，把錢看得很重，因為錢和命是搭在一起的。

香草一直喜歡想象阿麥實現(xiàn)理想了。閑著的時候，她坐在窗臺上?？粗Ⅺ湹挠白尤谶M了樹叢遮擋下的陰影里，恍恍惚惚地感覺到阿麥穿著漂亮的白大褂，正慢慢走來。阿麥穿上白衣，戴上南丁·格蘭帽的姿態(tài)特別動人，那一切和她的溫柔性格相吻合。

香草老想著這件事情。不知不覺就把幻想和現(xiàn)實弄混淆了。猛然看到花園里有阿麥的身影，她的周身全都是虛化的，很白很白，巨大的白大褂仿佛化在白云里。

“太好了，太好了?！毕悴荽蠛按蠼?，猛然從窗臺上跳下去。離開了那個光圈，她才發(fā)現(xiàn)阿麥正穿著平常的衣服，戴著圍裙，手里舉著用藤做的被甩，使勁地拍擊被子。

砰，砰，砰，砰……是無比沉悶和機械的聲音。

“咦，你怎么還是老樣子?”香草困惑地說著，不停地揉揉眼睛。

“怎么了?我的老樣子很難看嗎?”阿麥?zhǔn)箘排闹蛔?，她拍的是被里子?/p>

砰，砰，砰，砰……是無比沉悶和機械的聲音。

香草搖搖頭，知道自己把渴望的事情當(dāng)做了現(xiàn)實，就沮喪地說：“你這么使勁地拍呀?！?/p>

“對呀。把上面附著的塵灰和小蟲都除凈呀?！?/p>

“為什么只拍被里子呢?”

“背面是毛葛的，我可不舍得拍呀?！?/p>

生活啊，它讓阿麥又變成了原來的阿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