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寶軍
淡淡的炊煙
無論走到哪里,每當(dāng)我看見炊煙從山村里升起,心里就會生出一種曖意,總讓我想起家鄉(xiāng),想起家鄉(xiāng)的炊煙,想起奶奶瘦弱的身影。
家鄉(xiāng)的炊煙淡淡的,靜靜的,像安祥的少婦:無風(fēng)時搖曳直上,和天上的云絲融合;有風(fēng)時緩緩舒卷,把山村輕輕地撫摸。清晨,她早早地升起,眺望著山峁上勞作的人們;黃昏,她款款地彌漫,迎接著歸來的羊群。下雨天或下雪天是農(nóng)村人難得的假日,大家都在休息,只有她還在靜靜地升騰。
家鄉(xiāng)的炊煙甜甜的,香香的,像一杯美酒。山里邊有多少種草木,這里頭就有多少種香氣。青蒿、苦艾的煙,濃香撲鼻,提人精神;香椿、木瓜的煙,清香綿長,長人智慧;馬菇、沙棘的煙,苦中帶甜,讓人堅強;樹根、河柴的煙,澀中帶醇,讓人遐想。春天播種時,炊煙里孕育著播種的希望:農(nóng)人出山,她跨過河灣,繞過田埂,一路跟隨到田間的犁溝,看著他們把一顆顆碗豆點進犁溝,把一粒粒糜谷撒進黃土;農(nóng)人收工,她又和著暮靄,帶著月光,站在鹼畔上靜靜地張望,直到他們把耩犁放在磨窯,把耕牛拴在槽上。秋天收獲時,炊煙里飽含著豐收的喜悅:燒著玉米、高粱秸,蒸著玉米團子、高粱米飯,飯味和煙味難分彼此;燃著芝麻、胡麻桿,炸著油饃饃、油糕,飯香和煙香匯為一體。
家鄉(xiāng)的炊煙是一種無聲語言,傳達著親情,播撒著希冀。無論在多遠的地方,一看到它,我就會眼眶發(fā)熱,心中涌起熱流;無論面對什么情況,一看見它,我就會覺得安全,渾身都是力量。那時,我每天早晨都要到田間拔草揀菜、挖藥拾柴,一邊干活,一邊總要望一望老屋頂上的炊煙。在炊煙的濃淡強弱中,我能感覺到早飯的進展程度。剛放火時,煙是濃的,一股股直往天上冒,我知道,那是奶奶在燒水,在下米,這時候用的是旺火;不一會兒,炊煙由濃變淡,由白變紫,由紫變藍,我知道,米飯、窩窩已經(jīng)蒸到快熟,酸菜、燴菜就要熬爛,這時候用的是慢火;等到炊煙越來越小,顏色越來越淡,最后到了若有若無的時候,我就會動身回家,我知道,飯已經(jīng)做好,奶奶正在鹼畔上眺望,企盼我早點回家……
我們家離我上小學(xué)的學(xué)校有十里路程,在那個缺吃少喝的年代,學(xué)生上學(xué)的中午干糧就是一點甘炒面,等到下午放學(xué),肚子已經(jīng)包蓖得貼進了殼郎。當(dāng)我老遠望見那縷從老屋頂上升起的炊煙時,我似乎又看到了黃橙橙的谷面窩窩,熱騰騰的小米干飯,白生生的蕎面饣合饣各,香噴噴的臘肉酸菜……渾身立馬有了精神,腳下步子馬上加快。
看到炊煙,我就想起我的奶奶。在我能記事的時候,奶奶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為了讓父母親在隊里多掙點工分,做飯的事基本由她一人擔(dān)當(dāng)。每天早上,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拄著拐杖,邁開小腳,把灶膛里柴灰倒掉,把鹼畔上柴禾抱回,早早地準備好了做飯用的一切。無論春夏秋冬,不管天陰雨濕,她總要坐在灶膛前燒火。柴火映照她的白發(fā),她的汗水,還有那永遠不變的慈祥。
奶奶偏愛我,我有個頭疼腦熱,不論白天還是黑夜,她總會變著法子給我做點好吃的。有時是一碗拌湯,有時是一碗面條,有時還會打一顆雞蛋,放一撮韭菜,把鐵勺架在灶口上給我炒好,端在我的面前喂我吃。那情景令我沒齒難忘。
炊煙總和奶奶搗亂,給她造成無數(shù)麻煩。農(nóng)村的灶膛有個通病,天氣悶熱的時候,柴不容易燃著,有時還往外竄煙。奶奶先是拿著鍋蓋扇,沒辦法了,只好伏在灶膛邊一口一口地往里吹,濃煙嗆得她淚流滿面。好幾次,我要幫她吹火,奶奶總是不讓,乖哄我說:“現(xiàn)在不行,等我娃大了再幫奶奶吹火,再孝敬奶奶?!?/p>
現(xiàn)在我長是長大了,可奶奶早就離開了這個世界,我既不能幫她在灶膛口吹火,也沒有機會再去孝敬她老人家。
清晨鳥鳴
我喜歡聽清晨的鳥鳴,無論身在何處,那婉轉(zhuǎn)動聽的聲音都能把我?guī)Щ氐酵?,帶回到家鄉(xiāng),帶入一種無法言傳的愜意之中……
鄉(xiāng)下的早晨,天邊剛剛出現(xiàn)一縷晨曦,鳥兒們便開始了吟唱。首先傳來的是布谷鳥的叫聲:“布谷——布谷——”,那聲音遙遠而悠長,很少有人能看到它的身影,只有那歌聲在靜謐的青山間回蕩;接著傳來的是啄木鳥的聲音:“奔哧——奔哧——”,那聲音厚重中略帶震顫,此時,它正倒坐在山崖邊的一棵老樹上啄著樹干,崖下邊是輕輕流淌著的小河。
它們的歌聲喚醒了山野,喚醒了村莊,也喚醒了其它鳥兒。于是,鳥兒們的大合唱開始了,一波趕著一波,向著村莊,向著人家漫來。這時候,農(nóng)家小院里一派鶯歌燕舞的恬美景象:喜鵲在鹼畔上的樹枝間“喳喳——喳喳——”地叫著,一邊叫一邊跳躍;燕子在窯檐下飛來飛去,發(fā)出“哨兒——哨兒——”的聲音;本來就頑皮的小麻雀,此時更加肆無忌憚,成群結(jié)隊地扒在窗戶上,唧唧喳喳吵個不休……
聽到鳥鳴聲,甜夢中的我便一骨碌爬起來,穿好衣服,提著筐子,拿上鐮刀,向水淋淋的山野里走去——給圈里的年豬和槽頭上的毛驢準備一天的飼草。
走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踩著濕漉漉的青草,歡鬧的山村漸漸遠去,靜寂山野如畫展開,突然沒有了鳥鳴聲,我的心里竟生出一絲怯意??傇谶@時,山坳間會突然發(fā)出“噓——噓——”的響聲,緊接著就是“崗——崗——”的幾聲銳叫,原來是一只公野雉和一只母野雉對話。公野雉穿著華麗,神態(tài)軒昂;母野雉素面朝天,一步三搖。在我正看得發(fā)呆時,腳下時常便會發(fā)出一陣“撲楞楞”的轟響,一群山雞從我腳下騰空而起,發(fā)出“哈哈大笑”般的叫聲,隨著這叫聲,小山谷立刻熱鬧起來,各種鳥兒一齊唱起來了。高一聲,低一聲,長一聲,短一聲;一個和一個不一樣,一聲和一聲不雷同:野雉的叫聲,高亢中略顯空洞,象峽谷中的鑼聲;山雞的叫聲,熱烈而又急迫,像丟失了孩子的母親;鴿子的叫聲,輕細而靈動,像粒粒珍珠在玉盤中滾動;烏鴉的聲音,沙啞而突兀,像醉漢在大街上顯擺本領(lǐng);紅嘴鴉在渠畔邊喳喳歡叫,像幾個聾老婆隔溝爭論;火烈鳥在草叢間啾啾呢喃,像幾妯娌在悄悄議論公婆;小黃鶯在半空中徐徐輕語,像一群打著口哨的懶散少年……
眾多鳥鳴交織成一片,四山二洼都是些回聲。那或呼、或應(yīng)、或遠、或近、或悠揚、或婉轉(zhuǎn)的鳥啼聲中,有情侶之間的纏綿、朋友之間的溝通,異性之間的挑逗,也有幼雛對長輩的依賴、父母對子女的呵護、生命對食物的尋覓。不管是什么樣的表述方式,無論是那一種傾吐心境,一樣樣都能悅耳賞心,一聲聲都是天籟之音。這聲音讓我陶醉,令我忘情,覺得自己已經(jīng)成了山間的一株草、溝渠里的一棵樹、河畔上的一塊石、田園里的一叢苗,完完全全融入這神妙奇美之中。
每到此時,我總是會閉上眼睛,屏息靜聽,猜想鳥的心思,感受鳥的情懷。聽著,品著,猜著,想著,我又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鳥,一只自由自在地飛翔、無拘無束地歌唱著小鳥。
和著這委婉動聽的鳥鳴,我開始了勞作,在綠浪翻滾的大田里挖野菜,在長穗搖曳的谷地邊砍飼草。勞動讓我忘記了鳥兒和她們的歌聲,但它們卻在不經(jīng)意時提醒著我——正干活時,突然發(fā)現(xiàn)腳下的土塊在移動,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只山雞,不,是一群,一只大山雞領(lǐng)著一群兒女在蹣跚著飛奔。我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向它們撲去。這些小家伙非常機靈,會飛的立刻起飛,不會飛的四處逃竄。眼看著它鉆進草叢,但怎么也找不到,就在我要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它們卻猛地沖出來,逃走了。我們失之交臂的原因,一半是她們的機靈,一半是我的無能。
好幾次,我還遇上了正在巢里孵卵的小鳥,鳥兒飛走了,鳥蛋說什么也不會飛,無助地呆在那里。用手一摸,光光的,暖暖的,還殘留著鳥兒的體溫。就在我準備收走這些鳥蛋時,鳥兒趕來了,在我頭頂上空不停地叫著,那聲音急切而又真誠,似乎在咒罵,又似乎在祈求,于是,我再次和她們失之交臂,其原因,半是她們的母愛,半是自己的良心。
有時干累了,我就坐在長滿野草的地畔上歇息,山野里時不時就會傳來一聲“嘎”的凄慘長鳴。順著聲音望去,不是鴿胡抓住了鴿子,就是雀鷂子逮住了麻雀,年幼的我一看就是大半個早晨,只到鹼畔上傳來大人喚我回家吃飯的聲音,我才提上野菜、背上野草踏上回家的路程。
后來由于工作,我離開了家鄉(xiāng),離開了處處聞啼鳥的山村。雖然住在離家鄉(xiāng)并不遠的鄉(xiāng)鎮(zhèn)或縣城,但再也沒有聽過那么清新優(yōu)美的鳥鳴:一是因為我回家的次數(shù)少了,二是家鄉(xiāng)的鳥兒也真的少了。過去常見的鳥兒,現(xiàn)在成了稀罕物;過去少見的鳥兒,現(xiàn)在再也見不到了。“入春解作千般語,拂曙能先百鳥啼”的家鄉(xiāng),少了清晨鳥鳴,該是一種什么模樣呢?
挖甘草
說起挖甘草,已是二十年多前的事了,那時我在農(nóng)村老家上小學(xué)。
當(dāng)時是公社化時期,農(nóng)村人都很困難,孩子們買點學(xué)習(xí)用品、玩具什么的,只能靠自己想辦法賺錢。好在我們那里盛產(chǎn)甘草,因此,挖甘草賣錢買學(xué)習(xí)用品或玩具,成了我們的唯一選擇。
挖甘草需要相對集中的時間,只能在星期天或者暑假時去做。為了擁有一支鋼筆、一個筆記本或者一個皮球、一個乒乓球、幾個水果糖,我們天天盼星期,月月盼暑假。好不容易盼到了,一個個都高興得不得了,頭一天晚上開始謀劃,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只要飯碗一撂,就背上干糧,挎上水壺,扛上镢頭,拿上鏟子出發(fā)了。
夏秋之交的早晨,露水很大,山間小路的兩邊都是半人高的荒草,走不了幾步,露水就浸濕了褲管和布鞋,鞋殼里便有了積水,每走一步,鞋子里就發(fā)出“撲哧——撲哧——”的響聲,腳下也就打滑得走不成了。每到此時,我們只好挽起褲管,提著布鞋,光著腳丫子行走,不管石子頂疼了腳,也不管葛針刺傷了肉,心中只想著挖甘草的地方。
挖甘草,選地勢非常重要。最理想的地方,就是甘草的秧子長在塄畔上,人站在下面挖。這樣,人能使上勁,出土也方便,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上?,這樣的地勢太少,要轉(zhuǎn)好幾個山頭才能找到合適的地方。等到地方找好,我們的衣服已全都被露水打濕了,山風(fēng)一吹,冷得上下牙床磕得“樸楞楞”地響,渾身不住地打顫。大家誰也顧不了這些,把干糧和水放在一邊,操起镢頭就干開了。
我們拼命地刨,拼命地挖,直干到亮紅晌午,實在餓得不行了,才停下來吃干糧。這時,大家一個個都成了“土人”,渾身上下都是土,滿嘴滿臉都是泥,只有眼睛忽閃忽閃地動,看上去恰似山廟里的泥塑像。大家誰也不管這些,手顧不上洗,口來不及嗽,一個個伸長脖子大口地吞著干糧、喝著涼水,吃完喝畢又干開了。
這時候,大家才發(fā)現(xiàn)手上早就磨起了泡,一動就鉆心地痛;渾身上下都沉甸甸的,胳膊上像掛著沙袋,腿里像灌了鐵鉛,別說干活,走一步也直打趔趄。更要命的是,太陽也毒了起來,曬得人眼睛里直冒金星。小伙伴們都沒有了剛開始時的沖勁,一個個蔫頭搭腦,剛干幾下,就用镢頭柄頂著下巴頦朝天上望,一會兒看白云從藍天上游過,一會兒看飛機拉下的白線,更多的時間什么也不看,只是發(fā)呆發(fā)愣。能打破這種局面的還是甘草根。有誰發(fā)現(xiàn)稍微粗一點的甘草根,不但這個人來了精神,其他人也活力大增,仿佛那些精致的鋼筆,可愛的小皮球,正向我們招手。大家又拼命地刨挖起來,越干越歡,一直能干到太陽快落山時才回家。
回到家里,我們顧不上吃飯,先把剛挖回來的甘草根小心翼翼地埋在濕土里,生怕跑了水份,減了分量。等積累得多了,再把它挖出來分成類,打成捆,準備在逢集過會時,拿到縣藥材公司去賣。
我們家離縣城遠,進城一趟真不容易,但那是我最希望去的地方。為了早點賣掉甘草,雞剛叫過三遍的早晨,我便隨父親趕上毛驢出發(fā)了。崎嶇的山路,三步一過河,兩步一爬坡,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半天,才能稍稍看出路的輪廊,待到天亮了,我們已離縣城不遠。到了縣城,我已經(jīng)是筋疲力盡,饑餓難當(dāng)了。藥材公司還沒開門,但賣藥材的人們已經(jīng)在門外排起了長隊。我們就趁這個機會,一邊排隊,一邊嚼幾口干糧。當(dāng)收購員邁著八字步走過來,慢悠悠地打開那扇用角鐵和鋼筋焊成的鐵大門,等待多時的人們便蜂擁而進。我被擠在人群中,一手抱著甘草,一手牽著父親的衣襟,拼命地往前擠,生怕落在后面,但最終還是落在了后面,前面已經(jīng)排成一條長龍。
直到臨近中午時,才輪到我們。父親一邊往臺秤上放甘草,一邊給收購員遞紙煙,臉上滿是討好的笑容。收購員接過父親遞上去的煙,順手扔在桌子上(顯然他的身上是沒處放了,因為他嘴上叨著一支,兩只大耳朵上還別著兩支),漫不經(jīng)心地翻了一下我的甘草,臉上露出不屑的神情。這使我心里特別難受,深深地埋下頭去,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直到出納從窗戶的小圓口中把那點可憐的十塊八塊錢錢遞到我們手里,我才高興起來,飛快地隨父親朝百貨公司方向奔去。
百貨公司設(shè)在一座磚混結(jié)構(gòu)的大平房里,一進大門,我就能聞見水果糖的香味,我順著香味跑向柜臺。柜臺里的東西真多,直看得我眼花繚亂。我貪婪地挑選著心愛的東西,直到把那點賣甘草錢花得差不多了,才一步一回頭地走出百貨公司的大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一路上總在想著那幾件寶貝,一會把它揣在貼身的衣袋里,用手緊緊地捏著,一會又拿出來看看,仿佛怕它飛走,就是晚上睡覺時,也把們摟在懷里……
這么多年時間過去了,當(dāng)時的情境仍然歷歷在目,那種收獲勞動成果的感覺,總讓我回味無窮。
煤 油 燈 下
在煤油燈下看書,給我印象最深,雖然時去久遠,但卻歷歷在目。
那時候,家鄉(xiāng)農(nóng)村還沒有通電,家家都用煤油燈。煤油燈分兩種,一種叫“座子燈”,一種叫小油燈?!白訜簟钡臒纛^有拇指一般大,小油燈的燈頭和黃豆一樣小?!白訜簟眱?yōu)點是亮堂,缺點是費油;小油燈的優(yōu)點是省油,缺點是昏暗。用“座子燈”的都是干部和教師,圖的是寫字,看書方便;用小油燈的是普通農(nóng)民,圖的是節(jié)約,省錢。我家是普通農(nóng)家,自然用的是小油燈。
我從小愛看書,白天學(xué)校有作業(yè),早晨下午干家務(wù),只能在晚上來滿足這點個人愛好。
煤油燈下讀書,好處很多,首先是沒有人打擾。白天讀點書,不知有多少干擾。下了課,鄰桌的同學(xué)叫扇寶,前排的同學(xué)借筆刀;當(dāng)天的作業(yè)要上交,教室的衛(wèi)生要打掃,忙里偷閑看一點,半天還不知道自己讀什么。回到家,一會兒要喂豬,一會兒要抬水,好不容易拿起書,張家的干大借旱煙,李家的干媽要簸箕,很不容易進入狀態(tài)。煤油燈下就不同了,農(nóng)村人活苦重,晚上飯碗一撂就睡覺,沒有人打擾。
其次是能讀進去。山村的夜安靜得出奇,除過爺爺奶奶的鼾聲,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牲口吃草的“更更”聲和偶然一兩聲狗叫聲,再沒有別的聲音。在如此靜謐的環(huán)境下,人就像在睡夢中一樣,很快就能融入書中描寫的環(huán)境中,和書中的人物同歡樂、共憂愁;書中描寫的一切,就像刀刻一樣記在心里,永生難忘。那時候看過的東西,至今還能記得清清楚楚。
煤油燈下讀書,苦處也不少。首先是累。四周一團漆黑,只有如豆燈光,這燈光就成了核心,你得調(diào)整自己的身子將就它,為此,我一晚上得換好幾種姿勢。
開始時是坐著讀,這時油燈放在燈臺上,我盤腿坐在土炕上,弓著腰、縮著脖子,不這樣,書頁下面的字看不見。這樣看書最容易累,半個小時后,腳也麻了,脖子也僵了,腰痛得動也不敢動,好半天才能緩過來。這樣還容易燒著頭發(fā),正看得入神,突然“嗞”的一聲,嚇人一跳,頭發(fā)被燎去一大片,滿屋子的燒焦味。
坐累了,就躺著讀。油燈不動,把被子和枕頭壘起來,人背對油燈半躺著。這樣,剛開始很舒服,但過一會就不行了。一是翻頁不容易,無論是頭還是手,稍微一動,影子就遮住了光。二是靠著的東西總往下“出溜”,一“出溜”,書就進入了“燈下黑”,什么也看不見了。要調(diào)整到原來的狀態(tài),很不容易,因為被子和枕頭都被壓扁了,沒有一點兒彈性。沒辦法,只好把煤油燈放在炕沿上,睡下讀。
睡下讀書只能側(cè)身,而側(cè)身讀書最難受。燈在炕沿上,人頭在枕頭上,人頭高于燈頭,要看清書上的字,身子只能斜側(cè)著,像耍雜技的一樣,五分鐘不到,人就支不住了。唯一的辦法是去掉枕頭,頭枕在炕沿石上。這樣一來,眼睛好受了,但頭受不了了,只好翻轉(zhuǎn)身子爬著讀。
爬著讀書總在后半夜,總是被書迷住的時候。這時候,我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書里了,忘了身邊的一切,直到爺爺奶奶起夜小解,催我睡覺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在“花果山”、“水簾洞”,也不在“長坂坡”、“景陽岡”,而是在冰涼的土炕上爬著,好半天回不過神來,只好吹燈睡覺。有時爺爺奶奶不起夜,我就一直能看到天明。第二天起來,鼻孔里盡是燈油煙泥,滿身上都是煤油氣味……
二十年過去了,那盞煤油燈的模樣,我還能清楚地記得:一只空墨水瓶,一截軟鐵皮管,一根用棉線捻成的燈捻子。就是這盞小油燈,伴我走過了快樂的童年和少年,在它的光芒照耀下,我看完了四大名著,還看了《封神演義》、《楊家將》、《五女興唐傳》、《綠牡丹》、《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林海雪原》等。知道了孫悟空怎樣鬧天宮,唐玄奘如何取真經(jīng),劉玄德怎樣請孔明,關(guān)云長因何走麥城;認識了封神榜上姜太公,三關(guān)口上楊延景,穆柯寨上穆桂英,林海雪原楊子榮……
每天晚上看過的故事,第二天就從頭到尾的講給同學(xué);家里來了客人,就滔滔不絕諞個不停,大家都夸我小小年紀什么都懂。這種羨慕和贊許,更加激發(fā)了我看小說的熱情。毫不夸張地說,是這盞煤油燈把領(lǐng)進了大千世界,帶進了知識海洋。
如今,家鄉(xiāng)拉通了大電,煤油燈已成古董,但我總在懷念它,懷念那如豆的燈光下,我遠去的夢想和青春。
責(zé)任編輯劉亦群